- 屈學文集
- 譚家斌
- 4177字
- 2025-04-27 16:33:29
屈原及其作品研究
用“四分法”探考《九章》的時與地
——兼論《九章》的篇次
屈原《九章》中的《惜誦》《涉江》《哀郢》《抽思》《懷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頌》《悲回風》(此為王逸《楚辭章句》篇次),原本單獨成篇,后人將這九篇詩作編成一組而名“九章”。因為《九章》是后人編輯而成,所以諸篇創作的時間與地點、篇次等問題,至今聚訟紛紜,懸而未決。
王逸《離騷序》說:“(懷王)其子襄王,復用讒言,遷屈原于江南。屈原放在草野,復作《九章》。”[1]洪興祖《楚辭補注》曰:“則《九章》之作,在頃襄時也。”[2]王、洪之說可疑,因為《九章》的九篇詩作不可能都作于屈原被放逐江南之地或都作于頃襄王時代。朱熹《楚辭集注》認為是“后人輯之,得其九章,合為一卷,非必出于一時之言也”[3],此說極是,但他在《〈離騷經〉序》《〈九章〉序》中又認為都是頃襄王時屈原放于江南之地所作。近代以來雖有申論,但為王、洪、朱等言所左右。古今學者大多采用“兩分法”,將這九篇詩作分成兩大類,認為分別作于懷王、頃襄王時期,地點分別是漢北、江南。此類方法過于簡單、籠統,甚至有以偏概全、過于絕對化之嫌。如果從詩篇中尋找內證,并結合屈原生平經歷、歷史事件進行考證,用“四分法”將《九章》細致分類,《九章》的時與地則更加明晰、合理。
所謂“四分法”,即按屈原生平事跡:出仕任職、第一次放逐、第二次放逐、投江等四個階段,將九篇詩作分為四個時期進行探索,考證出各篇創作的時與地,從而使《九章》的篇次問題也隨之迎刃而解。
一 屈原出仕任職期間:《橘頌》
《橘頌》應居《九章》之首。它不僅與其它八篇形制別異,而且是“詠物之祖”。它是屈原早期在朝中任三閭大夫時所作,創作地點是楚郢都。三閭大夫即執掌屈、景、昭三姓王族子弟的教育。從《橘頌》的內容看,全篇為屈原勉勵子弟應具備“深固難徙”“橫而不流”“秉德無私”的品質,且“幼志”“參天地”“蘇世獨立”而又“閉心自慎”,如橘一樣“精色內白”。“嗟爾幼志,有以異兮”“年歲雖少,可師長兮”,就是屈原針對教育王族子弟所言,只有屈原任三閭大夫之職才有此語,亦符屈原初仕的年歲及三閭大夫的職掌;郭沫若曾說:“《橘頌》作得最早……而大體上是遵守著四字的古調。”[4]的確如此,從《橘頌》的形制看,皆為四言體,是屈原早期吸納《詩經》“頌”體再創“騷”體的過渡;從《橘頌》的情感看,情調舒緩,立志修德,應是屈原年少得志時的作品。所以陳子展說:“《橘頌》作時最早……這當是初入仕途,為三閭大夫時所作。”[5]
二 屈原第一次放逐期間:《抽思》《惜誦》
這兩篇作于漢北之地。《惜誦》的結構和內容很像《離騷》,故有“小離騷”之稱。據《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所記,《離騷》是屈原在楚懷王朝被逐期間所作,古今大多學者考論屈原被楚懷王放逐之地是漢北。那么,《惜誦》的創作之地則為漢北,且與《離騷》作時相距不是很遠。《抽思》則很明顯地作于被放逐漢北期間,詩中“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鳥”為屈原自喻,“南”指郢都,因其在漢北之南。《惜誦》與《抽思》誰作于先呢?從《抽思》充溢著回朝從政以實現理想的強烈愿望來看,應在《惜誦》之先。只有初放之時,方生此念,如放逐日久,此念自然熄滅,亦為人之常情。《抽思》結構殊異,不僅具有多數篇章的“亂辭”,而且增加了“少歌”“倡曰”等樂歌結構上的形式,甚為罕見。是初放之后,“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欲之一改”[6]愿望的表現。“抽思”之題取于篇中“與美人抽思”,此“美人”喻指楚懷王。因此,該篇應為屈原于懷王朝初放時所作。蔣驥《山帶閣注楚辭》曰:“抽,拔也。抽思,猶言剖露其心思,即指上陳之耿著言。”[7]也就是向楚懷王陳述愿回郢都實施“美政”的要求。從詩篇中看出,屈原“獨處此異域”(指漢北),見“郢路之遼遠”,欲“狂顧南行”回郢,卻“蹇吾愿”(蹇:阻礙、難以實現之意),因而“道思作頌”,即道述自己的心思而作此篇。
《惜誦》似為《離騷》的“前奏”“習作”,屈原眼看回朝的愿望難以實現,便對自己未來的道路著想,雖“竭忠誠以事君”“思君其莫我忠”,卻“紛逢尤以離謗”“愿陳志而無路”,因此,“欲高飛而遠集”“欲橫奔而失路”“曾思而遠身”,處于進退兩難的境地和極度的憂慮之中。《抽思》是屈原放逐之初思君念國情感的表白,《惜誦》是放逐之后追敘自己遭受打擊的始末和對待現實的態度。《惜誦》一篇之中竟然十一次言“君”,此“君”多指楚懷王及君國,是屈原“眷顧楚國、心系懷王”熾烈情感的抒泄,因此而“一篇之中三致志焉”。《惜誦》中有《抽思》“愿搖起而橫奔”思慮的延續,因此在《惜誦》中再言“欲橫奔而失路”。
三 屈原第二次放逐期間:《思美人》《涉江》《哀郢》
這三篇均為屈原被頃襄王放逐于江南期間所作,即作于頃襄王朝,因為各篇地理皆涉江南區域,且內容亦為放逐后抒憤之情。在這一組詩篇中,被頃襄王放逐的屈原首先思念自己曾被“甚任之”的楚懷王,陳述自己盡管再遭受打擊和挫折,但決不變節從俗的信念,這便是《思美人》,此“美人”喻指楚懷王。該詩作于放逐江南途中的第一個春季,有“開春發歲”“觀南人之變態”“獨煢煢而南行”等詩句為證。屈原流放至溆浦之后,回憶并記述了他此次放逐自鄂渚西行洞庭湖口、溯沅江至辰陽、溆浦沿途的艱苦行程、險惡環境、郁憤心情,這就是《涉江》。屈原被放逐江南第九年的春天,耳聞楚都郢被秦所破,先王陵墓被焚,百姓流離失所,頃襄王東逃陳城,心情沉痛,曾隨離散、流亡的百姓流浪,并創作了《哀郢》。褚斌杰論證《哀郢》:“‘哀郢’,謂哀悼郢都之淪亡。……全詩緊扣‘哀’字展開,并多用呼告、感嘆詞,詞悲情烈,深刻地表達了詩人的愛國情懷。”[8]詩篇中“方仲春而東遷”“淼南渡之焉如”“至今九年而不復”,提供了屈原創作《哀郢》的時間、地點。至于詩句“當陵陽之焉至”之“陵陽”,并非安徽青陽縣南之陵陽,實是“陵陽侯”之簡稱。《漢書·揚雄傳》:“陵陽侯之素波兮,豈吾累之獨見許?”漢代應劭注曰:“陽侯,古之諸侯也。有罪自投江,其神為大波。”[9]《淮南子·覽冥訓》:“武王伐紂,渡于孟津,陽侯之波,逆流而擊。”高誘注曰:“陽侯,陵陽國侯也。其國近水,溺死于水,其神能為大波,有所傷害,因謂之陽侯也。”[10]這些古文獻記載,說明“陵陽侯”即波濤的代稱。正如周秉高所論:“如果把‘陵陽’釋為地名,釋為屈原所遷,那么,就難以理解《涉江》所示路線了。”[11]
四 屈原投江之時:《悲回風》《惜往日》《懷沙》
這三篇皆為屈原自沅水流域的溆浦走向湘水流域的汨羅之后,于沉江前夕所作。諸篇均情感悲愴、激烈、死意決然。雖均作于一地,且為“臨絕之音”,但其作時有先有后。
《悲回風》作于自沉汨羅前一年的秋冬之季。“回風”,即指摧折草木的秋冬之旋風。詩篇中“凝霜”“悲霜雪”,描繪的是肅殺、悲涼的秋冬景象。篇中三次提及彭咸:“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既志介而不忘”“孰能思而不隱兮,昭彭咸之所聞”“凌大波而流風兮,托彭咸之所居”。又言:“浮江淮而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適”“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跡”,彭咸與申徒狄皆為殷時賢士,亦投水而死,伍子胥也是被賜死而浮于江海的,由此說明,屈原欲效法他們投水自沉,是準備投江自沉的預告。在此之前的郢都被破、國敗民散,激發了屈原誓死殉國的情感,所以在《悲回風》中說:“寧溘死而流亡兮,不忍為此之常愁”。
對于《惜往日》《懷沙》,湯炳正考察后曾說:“這兩章,乃寫于由沅水流域的溆浦東北走向湘水流域的汨羅時期。”[12]此言確是。“惜往日”,即痛惜、哀傷過去的歲月。是屈原對其一生為實現政治理想而奮斗的總結。回憶自身在懷、襄二世的政治遭遇,痛惜自己的理想和政治主張難以實現的成因。同時痛恨讒佞當道、君王昏庸、法度廢弛。本篇是《悲回風》的續寫,“寧溘死而流亡”的自沉汨羅之意再增,可從“臨沅湘之玄淵兮,遂自忍而沈流”“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等詩句獲知。篇中前述“惜壅君之不昭”,結尾又言“惜壅君之不識”,表現了屈原對兩代楚王政治統治極度失望的心理。
最后一篇是《懷沙》,是屈原的絕筆,其作地是汨羅。古今學人大多認為屈原于五月五日自投汨羅,該詩首言“滔滔孟夏”,又言“汩徂南土”,再言“浩浩沅湘”,可互證屈原死期及創作的時間、地點。從詩題“懷沙”之意看,“懷”即“歸”“依”。《廣雅·釋詁二》:“懷,歸也。”《后漢書·吳漢傳》注:“懷,依也。”“沙”,指水中。《易·需卦》“需于沙”,虞注:“水中之陽稱沙也。”因此,“懷沙”意即沉江。再者,朱熹《楚辭集注》釋曰:“言懷抱沙石以自沉也。”[13]此意較確,亦符《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載:“(屈原)乃作《懷沙》之賦……于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14]從詩體看,大多為短促有力的四言體,是屈原獨具匠心表達悲憤情感的方式;從內容看,先抒“傷懷永哀”“郁結紆軫”的憤懣心境,再嘆楚國“變白以為黑”“倒上以為下”“惟黨人之鄙固”的昏暗,感慨自己雖“文質疏內”“重仁襲義”,卻“孰知余之從容”“世渾濁莫吾知”。特別是詩尾“亂辭”,無所畏懼,視死如歸,是屈原誓死以殉崇高理想的最后宣言:“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
綜上所述,《九章》諸篇按時間先后編排,宜為:《橘頌》《抽思》《惜誦》《思美人》《涉江》《哀郢》《悲回風》《惜往日》《懷沙》。
(原載《三峽論壇》2010年第6期。后收入中國屈原學會編《中國楚辭學》第十六輯,學苑出版社2011年版)
[1] (宋)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2002年點校本,第2頁。
[2] (宋)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2002年點校本,第121頁。
[3] (宋)朱熹:《楚辭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校點本,第72頁。
[4] 郭沫若:《歷史人物》,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32頁。
[5] 陳子展:《楚辭直解》,江蘇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545頁。
[6] (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485頁。
[7] (清)蔣驥:《山帶閣注楚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24頁。
[8] 褚斌杰:《〈詩經〉與楚辭》,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27頁。
[9] 參見周秉高《楚辭解析》,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74頁。
[10] 參見周秉高《楚辭解析》,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74頁。
[11] 周秉高:《楚辭解析》,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75頁。
[12] 湯炳正:《屈賦新探》,齊魯書社1984年版,第81頁。
[13] (宋)朱熹:《楚辭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點校本,第89頁。
[14] (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49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