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迅臺灣傳播的史料整理與研究(全2冊)
- 徐紀陽
- 7字
- 2025-04-28 20:26:00
第一部分:史論
第一章 日據時期(1920—1945)
第一節 臺灣新文學發生期的魯迅影響
關于如何界定臺灣新文學的第一個歷史階段的問題,王詩瑯、葉石濤、河源功等人都有各自的理解和論述。王詩瑯認為1924—1930年是臺灣新文學的萌芽期[1],葉石濤稱1920—1925年為“搖籃期”[2],而日本學者河源功則以1922年中國大陸新文學理論波及臺灣到1931年“普羅文學”興盛為臺灣新文學的“抬頭期”[3]。這些分期都有各自的立論基礎。但筆者認為,臺灣新文學運動的開端應以1920年仿照《新青年》的《臺灣青年》的創刊為標志。在《臺灣青年》的創刊號上,陳炘的《文學與職務》第一次在臺灣明確提出白話文運動之必要,此后的新文學運動即在此基礎上逐步展開。而1927年臺灣文化協會的分裂,則直接導致新生的臺灣新文學運動遭受重大挫折,成為階段劃分的標志性事件。因此,筆者以1920—1927年為臺灣新文學運動的發生期,本節也將限于這個范圍論述魯迅對臺灣文壇的影響。
一 以“啟蒙”為目的的白話文學運動和魯迅的初步引介
臺灣新文學運動的發生與臺灣社會運動和文化運動有著緊密的關聯。1895年,臺灣被清政府割讓給日本以后,臺灣的社會運動、文化運動不斷興起,前期主要表現為反抗日本殖民統治的武裝斗爭,而“以近代思想為背景的新文化運動的勃興,是1910年以后的事情”[4]。黃得時以1911年4月梁啟超的訪臺為臺灣新文化運動的開端。[5]梁啟超的臺灣之行“對于臺灣這一洼止水,投下一個石頭,使它發生漣漪,對臺人的民族意識予以鼓勵,加強其向心力,對于思想學問方面則有開通風氣、振聾發聵的效果”[6]。具體而言,梁啟超對臺灣知識分子的影響表現在政治運動、思想文化及民族情感等諸方面。梁啟超曾勸告林獻堂等人不可“以文人終身”,而后,林獻堂便積極投身政治及民族運動,以爭取臺灣自治、教育平等為個人職志,采取溫和不流血的合法抗爭方式推動政治、民族運動。之后,經過新民會、臺灣青年會、臺灣議會設置請愿運動及臺灣文化協會的創立,臺灣本島的政治文化運動迅速展開。在新的文化思潮的影響下,文學上也提出相應的改革舊文學的要求。
日據初期臺灣文學以專事雕琢詞句、拈題競技的擊缽吟為主。擊缽吟源起于臺灣建省初期流傳于民間的“詩鐘”,割臺后,前清“‘遺老侘傺無所適’,不得已而以詩自晦,借澆塊壘”[7],并經由日本殖民當局的刻意鼓勵提倡,一時間結社聯吟的風氣興起,詩社林立,蔚然成為文壇主流。盡管以傳統漢詩為主要內容、遍及全島的“漢學運動”曾具有文化抵抗的意味,但由于殖民當局的刻意迎合與收買,“其末流所趨,則變成徒事吟風弄月,無病呻吟,甚至墮落到沽名釣譽,諂媚求榮的地步,遺民的風骨既失,去原意又遠,深為有識者所不齒”[8]。在大陸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下,臺灣的文學與文化觀念也發生變革,文學不再被作為“吟風弄月、無病呻吟”的游戲,而應擔負起文化抗爭的使命,此時的擊缽吟無論從文學的形式還是它所承載的思想內容方面,都無法適應臺灣社會文化對文學提出的新要求了。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臺灣文學發出了變革的呼聲。
1920年7月,新民會與臺灣青年會仿照《新青年》創刊了《臺灣青年》,并請中國大陸學者蔡元培和楊度為該刊題字。1922年4月,《臺灣青年》改名為《臺灣》。這兩份刊物都“是以文化啟蒙運動為主軸的雜志,它們只是為了新文化運動的啟蒙發展而包含了一些有關新文學的作品,說不上跟新文學運動的直接關系有多深。”[9]1923年4月,《臺灣》雜志社又創刊了《臺灣民報》作為臺灣文化協會的代言機關。與《臺灣》作為理論雜志不同,《臺灣民報》是更為適合大眾的刊物,為了發揮更廣泛的啟蒙作用,辦刊同人從1924年6月起便將《臺灣》廢刊以全力扶持《臺灣民報》,使之持續成長成為“臺灣人之唯一言論機關”。《臺灣民報》是一份白話文的報紙,其創刊號上就已經使用白話文的英文名稱The Taiwan Minpao,他們還創設“臺灣白話文研究會”,自此,白話文在臺灣逐步得到使用,新文學理論也相繼引進,從而與中國大陸的新文學運動相呼應。因此,可以說《臺灣民報》“扮演了文化啟蒙的一環、把中國大陸的新文學直接帶進臺灣的角色”[10]。臺灣的新文學運動,主要以《臺灣民報》為據點展開。
與中國大陸一樣,臺灣文學的變革首先從語言層面展開。在以《臺灣民報》為據點展開臺灣新文學運動之前,梁啟超的“三界革命”論和后來興起的中國大陸白話文運動已經對臺灣產生影響。臺灣青年會機關刊物《臺灣青年》在其第1卷第1期就發表了陳炘的《文學與職務》,此文承續了梁啟超的思路,強調文學的政治革命與思想啟蒙功用。文章寫道:
文學者,乃文化之先驅也,文學之道廢,民族無不與之俱衰;文學之道興,民族無不與之俱盛,故文學者,不可不以啟發文化、振奮民族為其職務也。我族舊日之文物不為不盛,文學不為不健,然于近世我族何獨不振,文化何獨不進,且思想束縛何若之甚乎?……近來民國新學,獎勵白話文,無非有感于此耳。[11]
這與梁啟超所謂“文學之盛衰,與思想之強弱,常成比例”[12]的思路完全一致。這篇以文言寫成的文章,可貴地認識到白話文在啟迪民智方面的功用。兩年后,陳端明更明確地說:“白話文……可以速普及文化,啟發智能,同達文明之域。”[13]后來,在黃呈聰不甚通順的白話文中,也直接提到梁啟超對臺灣的影響,并指出習得白話文“便可以向中國買得現代的新書和報紙雜志來啟發我們郁積沉迷的社會,喚醒我們同胞的大夢,這就是改造臺灣新的使命了”[14]。1923年1—2月,黃朝琴在《臺灣》(由《臺灣青年》改名而來)漢文欄發表《漢文改革論》,他有感于白話文在中國大陸的推廣,使得“現時中國文化的進行有一日千里之勢,民心的活動像大明全盛的氣概,漸漸進入文化國的境界里去了”,因而“更加確實感覺有普及的必要”[15]。由上述文字可見,臺灣文壇提倡白話文運動,乃是以對“五四”啟蒙精神的深刻把握為基礎的。
如果說白話文的提倡還只是“文字的改革”,那么,將之推進到“文學的改革”的是張我軍。1924年,張我軍以《臺灣民報》為陣地開始對舊文學發難,挑起新舊文學論爭。該年4月,張我軍從北京投書《臺灣民報》發表《致臺灣青年的一封信》;11月,回到臺灣并任職于《臺灣民報》社的張我軍發表《糟糕的臺灣文學界》;12月,發表《為臺灣的文學界一哭》。這些文章的發表宣告著新舊文學論戰的開始。1925年1月,張我軍又發表《請合力拆下這座敗草叢中的破舊殿堂》《絕無僅有的擊缽吟》《揭破悶葫蘆》;8月,發表《新文學運動的意義》。通過這些文章,張我軍對胡適、陳獨秀等人的新文學主張加以詳盡闡釋,提倡白話文學的建設和改造臺灣語并使其統一于北京白話,對臺灣的舊文學發動總攻擊。
與此同時,為了配合理論提倡,《臺灣民報》也轉載了相當數量胡適、魯迅、郭沫若、冰心等“五四”新文學作家的作品。在1921—1926年,《臺灣民報》共轉載中國大陸作家的新文學創作與譯作50篇,與《臺灣民報》上刊載的臺灣新文學作家作品的數量大抵相當。[16]在這些作品中,有胡適的作品10篇、魯迅的作品6篇。不過,若以篇幅計,則魯迅更勝一籌,如魯迅《故鄉》分兩期、《狹的籠》(譯作)分五期、《狂人日記》分兩期、《阿Q正傳》分八期(僅刊至第六章)連載。魯迅的作品主要包括《鴨的喜劇》(1925年1月1日)、《故鄉》(1925年4月1日、11日)、《犧牲謨》(1925年5月1日)、《狂人日記》(1925年5月21日、6月1日)、《阿Q正傳》(1925年11月29日—1926年2月7日),魯迅的譯作有《魚的悲哀》(1925年6月11日)、《狹的籠》(1925年9月6日—10月4日)。另外,談及魯迅的文章有《中國新文學運動的過去現在和將來》(1923年7月15日)、《研究新文學應讀什么書》(1925年2月4日)、《中國新文學概觀》(1925年4月21日—6月11日)。
二 作為“語體文”之典范的魯迅作品
“五四”新文學運動的先驅,提倡白話文的理由與思路各不相同,“胡適是設計家的思路,……魯迅則是文學家的思路”[17]。胡適的功績在于提倡白話促成文言的廢除,而魯迅通過其創作實踐則“把白話文帶出了平民主義化之理想的窄徑”[18],超越簡單的“大眾化”的思路使白話文成為具有生命力的文學的語言。臺灣文壇對魯迅作品的接受,首先基于其成熟的白話文創作的典范性意義。
1925年7月1日、12日、19日,《臺灣民報》分三期連載了愛羅先珂自敘傳《我的學校生活的一斷片》后,在7月19日的編者識語中,張我軍(一郎)這樣稱贊愛羅先珂:“我讀了他的文,非常受了感動,我尤其愛他的文字之優美、立意之深刻。譯筆又非常之老練,實在可為語體文的模范。我此后想多轉載幾篇,以補救我漠漠的文學界。凡欲研究文學或學寫中國語體文的人,我特地請他們細細嚼破,其為益實在不少。”[19]可見,張我軍在此前和此后分別將魯迅所譯的愛羅先珂童話《魚的悲哀》《狹的籠》兩篇發表于《臺灣民報》,也主要是基于其“譯筆的老練”和“立意的深刻”兩方面。在當時的臺灣,白話文的正式提倡雖已有四五年之久,但是新文學創作并未得到有效的推進。除了1925年僅發行兩期便停刊的《人人》外,《臺灣民報》竟成為當時發表白話文作品的唯一園地。1927年之前,《臺灣民報》發表的臺灣本省籍作家的新文學作品共計60篇,白話文創作還處于剛剛起步的時期,作家的創作時間較短,這些作品大多在語言和藝術上比較粗糙,模仿痕跡重,少有精致之作。比如,張我軍本人直到1924年才開始發表新詩,就在此前的1923年,他還在《臺灣》發表律詩。后來有著“臺灣新文學之父”“臺灣的魯迅”之稱的賴和,也是到了1925年8月才在《臺灣民報》上發表了他的第一篇白話文作品《無題》,其第一篇白話文小說《斗鬧熱》更是要晚至1926年1月才發表。由于白話文理論的大力提倡和新文學創作相對滯后的不平衡關系,張我軍選擇魯迅譯文的理由就在于其譯筆的老練“可為語體文之模范”,又“由于童話故事的語法淺白、故事性較強,作為臺灣作家學習白話文的閱讀文本非常合適”[20],希望以此推動臺灣的新文學創作。魯迅作品之所以能夠成為這種被模仿的對象,就在于他精熟于文言而在文白相間的個人寫作中達于成熟的實驗,這種洗練簡賅的白話文一方面能夠傳達現代中國人的生命體驗于大眾,另一方面卻依然能夠表現出中國文化傳統賦予其語文的不竭意象之源。賴和等部分臺灣文人從舊營壘中不無反顧地走入新文學的天地后,卻仍然不間斷漢詩的寫作,也正與魯迅的這種語言實踐經驗有所契合。
1923年7月,在上海大學求學的臺灣學生許乃昌投書《臺灣民報》,發表《中國新文學運動的過去現在和將來》一文。這篇文章除了討論從梁啟超到胡適、陳獨秀的白話文學主張,還對中國大陸的文學刊物和作品進行了介紹。正是這篇文章,第一次向臺灣文壇提及了魯迅這個名字。全篇主要論述“五四”新文學理論,將作家作品分為小說、翻譯和詩歌三部分,魯迅被歸于小說家之列。1925年2月,張我軍“迫于讀者屢次來信要求”而“將初學者應讀的書名自記憶中抄出來”[21],完成《研究新文學應該讀什么書》。這份書單包括了當時最重要的新文學作家、作品及刊物,其中與魯迅相關的是“短篇小說集”條目下列出的魯迅的小說集《吶喊》,在“翻譯”條目下列出的魯迅等譯《愛羅先珂童話集》。1925年4月1日,《臺灣民報》通過轉載胡適寫于1922年的《文學革命運動以來》一文,將小說家魯迅介紹給臺灣讀者,文章稱魯迅的短篇小說,“從四年前的《狂人日記》到最近的《阿Q正傳》,雖然不多,差不多沒有不好的”[22]。蔡孝乾于1925年4月21日至6月11日,在《臺灣民報》刊出《中國新文學概觀》一文,指出臺灣文學和大陸文學是“同云落來的雨”,大陸的文學已經煥然一新了,而臺灣文學仍沒有任何的變革,于是“想把可愛的她介紹做寂寞的臺灣的好伴侶”。[23]文章連載六期,共分“新詩”和“新小說”兩大部分介紹大陸的新文學成就。在“新小說”部分,蔡孝乾首先提到魯迅并給予崇高的評價:“魯迅可算是從文學革命以來能夠給我們滿足的第一個作家”,他“忙于創作,在文壇上劃了一個新的時代”[24]。然后,從魯迅的性格特征出發,指出“魯迅是個寂寞冷靜的人,他的作品完全帶著‘寫實主義’的色彩”,“以客觀的態度,觀察他的環境,……將他所看的所聞的東西,無論何等丑惡、何等卑劣,赤裸裸地展開給我們看”。蔡孝乾還重點分析了《孔乙己》,他在孔乙己“這極其普通、極其平凡的人事里,卻感受這一切永久的悲哀。可是我們在這個悲哀里找到無限的人生的真味。……魯迅所描繪寫的完全是社會的缺陷、人生的悲哀”[25]。
由此可見,除翻譯家身份而外,魯迅更以小說家的形象為臺灣文壇接受。魯迅是中國新文壇上“創造新形式的先鋒”,其《吶喊》最早進行了建立中國現代小說民族形式的嘗試并達到了相當的高度,可以說,《吶喊》《彷徨》為中國現代小說確立了創作的規范。茅盾早就指出:“《吶喊》里的十多篇小說,幾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這些新形式又莫不給青年作者以極大的影響,必然有多數人上去試驗。”[26]當臺灣第一批新文學作家賴和、楊云萍等人開始嘗試以白話文寫作小說時,魯迅就成為他們的模仿對象。如賴和的第一篇白話文小說《斗鬧熱》中的人物對白,就受到魯迅小說的極大影響,而魯迅的《犧牲謨》這篇小說體散文,也影響到了賴和的《一個同志的批信》。[27]楊守愚關于自己“十八九歲就讀到(魯迅)先生作品”[28]“廿歲就學寫起小說”[29]的回憶,也表明魯迅對其創作的影響。
應該說,臺灣文壇將魯迅作品作為白話文的典范和新的小說形式的模仿對象,實際對魯迅文學的歷史性貢獻作出了準確的定位。這對于隔海相望的臺灣文壇來說實屬不易,也證明了在相同的文化傳統和相似的社會境遇之下,中國大陸的“五四”新文學對臺灣的巨大影響。
三 魯迅與臺灣青年的現實交往與心靈交匯
由于張我軍離開《臺灣民報》再次前往大陸,特別是臺灣文化協會內部的路線分歧導致的新文學運動的挫折,臺灣第一波的魯迅熱潮到1927年之前已基本消退。但是,臺灣的青年卻以另外一種更直接的方式與魯迅接上了線。
1926年6月21日,張我軍辭去《臺灣民報》編務后,攜夫人自臺灣再次來到北京;7月1日,張我軍收到《臺灣民報》的委托書,受聘擔任《臺灣民報》駐北京通訊員。此次回到北京,張我軍租住在宣外永光寺中街9號吳承仕先生的外院。經過交往,吳承仕對這位勤奮好學的臺灣青年非常賞識。1926年9月,張我軍以小學畢業的文化程度考入私立中國大學國學系;翌年10月,又由吳承仕幫忙轉入國立北京師范大學國文系。吳承仕與魯迅同出于章太炎門下,雖不在同一時期受教師門,但當時吳承仕正擔任私立中國大學國學系教授兼主任,魯迅此時也在中國大學國學系講授中國小說史課程,二人過從甚密。因此,張我軍當時以籍籍無名之輩而得以面見魯迅,極有可能是因為得到吳承仕的引薦。關于此次會面,魯迅日記中有如下記載:
十一日 曇,午后晴。欽文來。寄季巿信。寄張我軍信。下午往公園。寄半農信并朋其稿。夜遇安來。張我軍來并贈臺灣《民報》四本。[30]
據此可知,張我軍先給魯迅寫信請求往訪,得到應允后往得以面見魯迅。而張我軍所贈送魯迅的這四本《臺灣民報》上,正刊有自己所譯的日本社會主義者山川均的《弱少民族的悲哀》。當時,山川均通過山口小靜的介紹認識了臺灣左派青年連溫卿,即根據連溫卿提供的臺灣社會經濟信息寫成此文,發表在日本《改造》雜志上。山川均這篇文章是對臺灣被殖民狀況的真實展現,被張我軍稱為“與咱全島民的死活有大關系的事”[31]。張我軍贈魯迅《臺灣民報》的具體目的與動機現在已難以精確還原,但不妨有以下兩點推測:其一,因為當時文學青年創辦的刊物如《語絲》《莽原》等皆在魯迅指導下成長起來,張我軍很可能是希望魯迅為自己所參與編輯的《臺灣民報》提出意見與建議;其二,由于魯迅很早就關注弱小民族文學,張我軍意圖將臺灣所受異族殖民統治及臺灣新文學的發展狀況告訴魯迅。以上推測如果能夠成立,那恰恰說明臺灣青年對魯迅文學活動的全面了解以及對魯迅文學精神的深刻把握。
張我軍的這次來訪顯然深深觸動了魯迅,尤其是調動了魯迅內心對于弱小民族的關切之情。1927年4月,其時已南下廣州的魯迅在給臺灣青年張秀哲所譯的《國際勞動問題》一書所寫的序言中還提到:
還記得去年夏天住在北京的時候,遇見張我權君,聽到他說過這樣意思的話:“中國人似乎都忘記臺灣了,誰也不大提起。”他是一個臺灣的青年。
我當時就像受了創痛似的,有點苦楚;但口上卻道:“不。那倒不至于的。只因為本國太破爛,內憂外患,非常之多,自顧不暇了,所以只能將臺灣這些事情暫且放下。……”[32]
他對于臺灣人民的痛苦處境感同身受,稱贊像張我軍這樣的臺灣青年在困境中“卻不將中國的事情暫且放下。他們常希望中國革命的成功,贊助中國的改革;總想盡些力,于中國的現在和將來有所裨益,即使是自己還在做學生。我只能以這幾句話表出我個人的感激”[33]。也正為了這種感激,在到達廣州任教于中山大學之時,魯迅與在廣州學習的一些臺灣進步青年有更多的交往。1927年2—3月的魯迅日記對此有詳細的記錄:
(二月)二十四日 雨。……晚張秀哲、張死光、郭德金來。
(二月)二十六日 小雨。……張秀哲等來。……
(三月)三日 曇。……寄張秀哲信。……
(三月)七日 曇。上午張秀哲贈烏龍茶一合。……
(三月)十九日 晴。……夜張秀哲來,付以與饒伯康之介紹書。
(三月)二十八日 雨。……夜張秀哲、張死光來。……[34]
1926年的廣州革命氛圍日漸高漲,吸引了一大批殖民地朝鮮、臺灣的青年知識分子來到廣州尋求反抗殖民統治的革命道路。[35]當時在廣州的臺灣學生大部分就讀于黃埔軍官學校、國立中山大學、私立嶺南大學及省立一中等處,相互之間聯系密切。12月19日,張秀哲(月澄)、張深切(死光)、洪紹潭、林文騰等20余人在中山大學成立“廣東臺灣學生聯合會”,三個月后,又改組為“廣東臺灣革命青年團”,開始研究臺灣的政治與革命問題。由于當時在廣州的臺灣青年中尚未有政治方面的專門人才,因此張秀哲、郭德欽(金)、洪紹潭等決定與張深切一起轉入中山大學法律系。[36]于是張秀哲等四人找到魯迅,魯迅為此事特別致信中山大學法律系教授兼主任饒伯康,使四人得以轉入中山大學學習。而后,“青年團”創辦《臺灣先鋒》雜志,據張深切回憶,“當時熱心支援《臺灣先鋒》的有戴季陶、李濟深、周樹人、任卓宣等人”[37],“而《臺灣先鋒》沒有要著魯迅的稿子,是件不湊巧的事”[38]。后來,張深切還“在上海內山書店再見過他一兩次”[39],不過,這已是后話。
從上述史實推斷,張秀哲等人與魯迅通信并多次拜訪魯迅,除了慕魯迅之名外,尤以三事為要:張秀哲請魯迅為其譯著寫序;為《臺灣先鋒》約稿;為四人轉學事宜求助于魯迅。何以這些臺灣青年并未求助他人而找到魯迅,大概不外乎兩點:其一,魯迅與青年的交往向來“絕無傲態,和藹若朋友然”[40],力求“化為青年,使大家忘掉彼我”[41],這種平等的態度,使他更容易為青年所接近;其二,身處殖民地臺灣的青年們,由于自身的境遇更容易捕捉到魯迅從早年就開始的對于弱小民族(地區)的關懷與同情,使他們在心理上更愿意親近魯迅。而從魯迅的角度,對于臺灣青年“在游學中尚且為民眾盡力的努力與誠意,我是覺得的”[42]。可以說,臺灣青年與魯迅的心靈是相通的。直到臺灣光復以后,張秀哲還一直感念當年他與魯迅的交往及魯迅對臺灣反殖民運動的聲援。[43]
四 魯迅思想對臺灣文壇的影響
不過,陳芳明卻認為,“總的來說,張我軍、張秀哲在與魯迅的親身接觸經驗中,是友善的,也是相當鼓舞的。然而,雙方的接觸也僅止于這樣的程度,對于日后臺灣文學的發展,并沒有產生絲毫的影響”[44]。從表面看來,陳芳明的結論不無道理,張我軍等人與魯迅的交往并非像大陸青年那樣密切,的確沒有更多的文字記錄與史實依據直接顯示魯迅的影響。但如果考慮到當時拜訪魯迅并得到指導的除了來自臺灣的殖民地青年,還有不少同樣被日本殖民的朝鮮青年的話,就會發現魯迅的深刻處恰恰在于能夠穿透一般的人際交往與文學語言的層面,而直達心靈的深處。正如韓國學者金良守指出的那樣,魯迅“被殖民地的百姓接受為希望之所在的原因,是把社會弱者的生活形象化了的他的作品”[45]。只要對《臺灣民報》轉載魯迅的作品稍加分析,即可看出臺灣文化界對魯迅文學的接受是在啟蒙和救亡的雙重意義上展開的。
魯迅早就意識到救亡中國的首要任務便在于“立人”,“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46]。那么揭示“國民性”弱點、啟蒙民眾便是首要任務。《臺灣民報》通過轉載魯迅的《阿Q正傳》、《犧牲謨》及《狂人日記》等文章,率先把魯迅“國民性”批判和文化批判的文學視角引入臺灣,不僅描寫“國民性”弱點的表征,更揭示國民病癥產生的文化根源。后來泗筌在《臺灣民報》上發表的《臺灣人的幾個特性》中即有“好戴高帽性”“老駑性”“奴隸性”“渙散性”等性格特征的概括,顯然是對魯迅“國民性”批判思路的延續。魯迅所譯《狹的籠》和《魚的悲哀》被刊載在《臺灣民報》上也具有深長的啟蒙意味。《狹的籠》是魯迅依照自己的主見選譯的[47],這篇童話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曾經被關的老虎痛恨牢籠,在逃離動物園后,它打破了關著羊的柵欄和關著金絲雀的籠,給它們以自由,但已經習慣于牢籠生活的動物們卻拒絕獲得自由。而《魚的悲哀》是小鯽魚聽說靈魂只屬于人類,動物是沒有靈魂的,因此,“我們的被創造,是專為了娛樂人類、給人類做食料的”。細讀之下,除了揭示人性中普遍的奴隸性弱點之外,呼喚具有抗爭力量的“精神界之戰士”也是臺灣文壇轉載魯迅作品的不宣之秘,其間更閃現著反抗殖民斗爭的精神訴求。受此影響,《臺灣民報》103號上發表了與《狹的籠》非常類似的天游生《黃鶯》一文,其主旨是以失去自由的鴿子襯托出黃鶯追求自由的精神。臺灣文壇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接收到魯迅關懷弱小民族(地區)的精神信息。當初魯迅翻譯并編輯出版愛羅先珂童話的目的,“不過要傳播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聲和激發國人對于強權者的憎惡和憤怒而已,并不是從什么‘藝術之宮’里伸出手來,拔了海外的奇花瑤草,來移植在華國的藝苑”[48]。魯迅接觸和翻譯愛羅先珂的作品,并不是出于對盲詩人以及其瑰麗色彩的童話和劇本的獵奇,而是魯迅崇尚“摩羅詩人”,特別是密茨凱維支、裴多菲等具有反抗精神的波蘭、匈牙利等弱小民族詩人的一種表現。魯迅不滿于當時林紓介紹了太多歐美發達國家的文學[49],而是力圖從重視世界弱小和被壓迫民族文學的介紹中,引發國人對民族危機的認識和正視,于是就有了《域外小說集》的翻譯與出版。
因此,張我軍在《臺灣民報》轉載魯迅譯的愛羅先珂童話,并不僅僅立足于其“譯筆的老練”,更看重的或許是其“立意的深刻”。事實上,在此前的1923年2月和1924年2月,《臺灣民報》就借轉載胡適翻譯的都德的《最后一課》和莫泊桑的《二漁夫》來表達反殖民的心聲。這兩篇小說都以普法戰爭為背景。《最后一課》寫的是戰敗以后的法國割地賠款,被割讓的土地上的人民還被迫改學德語,在最后一堂法語課上,老師悲情地說道:“現在我們總算是為人奴隸了。如果我們不忘記我祖國的語言文字,我們還有翻身的日子。”《二漁夫》則描寫了法國被普魯士占領時期,兩個普通的法國百姓為了保守國家秘密、保護同胞而犧牲自己的故事。這種殖民反抗的訴求也以更直接的方式得到宣泄,1925年,張我軍就鼓動臺灣人民“趁那隆冬的嚴寒,還未凍結你們的舌,壅塞你們的嘴”的時候,“唱破你們的聲帶,吐盡你們的積憤”[50]。此后,賴和、陳虛谷、楊守愚等也通過他們的新文學創作,表達了反對封建文化和反抗殖民統治的心聲。
魯迅的一生處于中國由近代向現代轉變這一歷史過程中,其思想源出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結構,同時也是為了應對這一結構下的民族危機而在新的文化語境中生長起來的。臺灣本屬于中國的領土,其境遇與祖國相似,同樣面臨著啟蒙與救亡的任務,或者說,臺灣所面臨的歷史問題,是近代以來中國所面臨的歷史問題之一環。黃呈聰在1923年曾說:“中國的社會和我們的社會是一樣,中國要革新的事,我們也是一樣,所以中國的新人對中國希望革新的事,無異也是對我們一樣的希望了!”[51]就此而言,臺灣文化界為了達至啟蒙的“文藝大眾化”將魯迅作品作為白話文的典范接受,或是從魯迅的“立人”思想與弱小民族關懷中更多地解讀出反帝精神,便不難理解了。
總體而言,臺灣文壇以魯迅作品為語體和文體的典范,乃是基于魯迅在白話文創作上的巨大成就,臺灣社會啟蒙與救亡的雙重歷史要求又使得臺灣新文學很容易與魯迅的文學、思想發生內在關聯。無可置疑的是,魯迅對臺灣新文學發生期的文學狀況產生了重要影響。至于魯迅對臺灣更為廣泛而深入的影響,則要放到較長的歷史時期中才能看得更為明顯。此后直至光復,魯迅成為臺灣人民反殖民精神的重要來源,這一思想資源在20世紀下半葉的臺灣新殖民語境中,在陳映真等人那里得到新的傳承與發展。魯迅所開創的“國民性”批判主題,也在鐘理和那里得到延續。在臺灣的鄉土文學流脈中,魯迅更是在主題、語言等方面直接影響到了鐘理和、黃春明、陳映真等眾多作家的寫作。但必須指出,正是在臺灣新文學發生期對魯迅初步引介的基礎上,才有了后來對魯迅理解的逐步深入展開。
第二節 三四十年代臺灣文壇與魯迅的東亞傳播
臺灣新文學運動初期曾出現轉載、介紹魯迅的熱潮。經統計,僅在1925年一年,《臺灣民報》就轉載魯迅的作品5篇、譯作2篇,并有2篇與魯迅相關的論述文章發表,共涉及27期次的《臺灣民報》,對于時為旬刊、全年共30多期的《臺灣民報》而言,這個數量相當可觀。這一時期,臺灣文壇主要在以下兩個層面上接受魯迅:一、將魯迅作品作為臺灣文壇語體和文體的典范;二、將魯迅作為大陸新文學的代表性作家,積極宣揚其作品中的啟蒙與救亡思想。
不過,臺灣文壇的第一波“魯迅熱”在1926年2月以后基本退潮。盡管此后有1926年8月張我軍拜訪時在北京的魯迅,及1927年春天,張深切、張秀哲等人在廣州多次與魯迅見面。然而此后,除了張深切在上海的內山書店見過魯迅幾次外,查找不到任何魯迅與臺灣知識分子交往的記錄。[52]與此前由在大陸的臺灣知識青年張我軍、蔡孝乾等人直接從大陸引介魯迅,光復初期由大陸來臺知識分子和臺灣文化人共同掀起魯迅風潮不同,這一時期臺灣的魯迅接受狀況呈現了復雜的面向。臺灣知識分子或在本島,或在日本,或在大陸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接收魯迅的信息;而日本和大陸的作家也以各自的方式與臺灣文壇互動,客觀上推動了魯迅的在臺傳播。從而在東亞地區激蕩起一個以魯迅為中心的文化場域,在這一場域中,由于大陸、臺灣、日本的知識分子經由不同的路徑、基于不同立場的思想過濾與精神闡釋,折射出了豐富的“臺灣魯迅”形象。總體而言,這一階段臺灣文壇對魯迅的理解得到了全面而深入的推進。
一 “左翼魯迅”的初步傳播
1927年2月,正是張深切、張秀哲等臺灣青年在廣州頻繁與魯迅接觸的一段時光。而也就是這時候,山上正義(筆名林守仁)認識了剛剛從廈門來到廣州的魯迅。此后的幾個月中,山上正義多次拜訪魯迅,并表示要翻譯《阿Q正傳》,得到魯迅的應允。1928年3月,山上正義在日本《新潮》雜志發表《談魯迅》,向日本文壇介紹當時還少為日本人所知的魯迅。1931年10月,山上正義譯《阿Q正傳》由東京四六書院以“國際無產階級文學選集之一”《中國小說集阿Q正傳》出版。書中收錄了其他中國左翼作家的小說、左聯烈士小傳、日本著名作家紀念左聯烈士的獻詞,以及山上正義的《關于魯迅及其作品》。在這篇文章中,山上正義說“魯迅是所謂左傾了。正像中國當前文壇在最近幾年中間急速趨向左傾一樣,魯迅也明顯地左傾了”。并以“用手寫還不及用腳跑的忙”生動地描述魯迅加入左聯以后的戰斗生活。《關于魯迅及其作品》表明“山上對魯迅的理解達到了左翼方向的頂點,在日本對魯迅的理解中是獨具一格的”[53]。這篇文章后來傳到臺灣,對臺灣文壇從左翼的角度理解魯迅產生重大影響。甚至路線偏右、主張民族運動而非階級運動的葉榮鐘的魯迅觀,也因之而發生某種變化。
1925年蔡孝乾的《中國新文學概觀》發表后,臺灣文壇一直沒有關于魯迅的論述。直到1930年6月,才有新民會(東京)出版葉榮鐘的《中國新文學概觀》。在此文中,葉榮鐘將中國新文學分為新詩、小說、戲曲、小品散文加以論述。在小說部分中,葉榮鐘說:“談起短篇小說,我們可以毫無遲疑地舉魯迅來做代表。”由于魯迅作品“數目太多,不能一一介紹,只得把那最出名的《阿Q正傳》的內容來解釋一下”[54]。在復述了阿Q的故事后,葉榮鐘從思想與藝術兩個方面對《阿Q正傳》進行了評價。他指出《阿Q正傳》的偉大處就在于“表面是寫一個阿Q里面卻是寫一個中國”,它包含的深刻的“人間苦”和濃厚的“時代性”“已經足以致其不朽了,何況它的藝術的技巧又是極高強的”。[55]最后,作者總結道:
十數年的新文學運動能夠產生一篇《阿Q正傳》已經不是徒勞了,雖然有人說它的表現是陰險刻毒,說他的伎倆是纖巧俏皮,甚而至宣揚阿Q時代是死去了的。今后的文壇也許會產生比它更為完美的作品的吧,但《阿Q正傳》應不因是而失掉它的光輝和價值。
從上述引文可以看出,葉榮鐘不僅熟讀魯迅作品,而且對于魯迅在大陸文壇的影響了如指掌。總體而言,這篇文章仍然延續了上一時期將魯迅定位為啟蒙主義文學家的思路。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葉榮鐘在日本中央大學留學。然而,到了1932年2月,在臺灣讀到了山上正義的《中國小說集阿Q正傳》后,葉榮鐘的魯迅觀開始發生改變。葉榮鐘說:“我們自從‘壁下譯叢’——一九二九年出版——以來至今日完全不能接到他老人家的作品,所以感到寂寞。”由于只能從《中國小說集阿Q正傳》中得到魯迅的“近況片鱗”,因此山上正義的論述對葉榮鐘的魯迅理解產生主導性的影響:葉榮鐘對于魯迅的左傾表達了極大的興趣,想了解“魯迅是于何時左傾的,是左傾到什么程度的”,“很希望在不遠的將來能夠接到左傾以后的魯迅的作品,但這或者是很為難的事情吧”[56]。并引用山上正義的話向臺灣人轉述“現在的魯迅‘是用手寫還不及用腳跑的忙’”的狀態,接著由魯迅的亡命生活而生發出“感到壓迫言論之可惡”的感慨。葉榮鐘借此表達了對殖民者言論控制的不滿。從文學家的魯迅到左翼革命者的魯迅,葉榮鐘的這一變化,顯示了臺灣知識分子的魯迅觀在日本左翼文化影響下的某種改變。
二 “戰士魯迅”的生成
在山上正義等向日本文壇介紹《阿Q正傳》的1931年,日本了解魯迅的人數仍然不多。增田涉就曾寫道:“其時(指1931年),魯迅的名字并未為日本一般人所知。我是專攻中國文學的學生,雖聞魯迅其名,但只知道他是一個研究者,《中國小說史略》的著者。”增田涉將經過魯迅過目的《魯迅傳》投到日本文壇的時候,“由于魯迅的名字在日本還未為人所熟知,我又籍籍無名,日本的綜合雜志對拙作《魯迅傳》不加理會。佐藤先生最初把《魯迅傳》投給《改造》雜志,被退回,后又投《中央公論》,也未被采用。”魯迅得知這一情況后說:“一月號《改造》未刊載《某君傳》,豈文章之過耶?實因某君并非鋒頭人物。……佐藤先生在《〈故鄉〉譯后記》中雖竭力介紹,但又怎么樣呢?”[57]后來,在佐藤春夫“未曾有過的努力”下,由《改造》社社長山本實彥親自過問,增田涉的《魯迅傳》才得以發表于1932年4月的《改造》雜志。盡管此前已經有小田岳夫《魯迅的事情》發表于1931年4月的《都新聞》,但“正式而且是最初的還是增田涉這本《魯迅傳》”[58]。
1932年前后,在日本出現了翻譯魯迅的熱潮。除佐藤春夫與山上正義外,還有長江陽、井上紅梅、松浦珪三等人相繼譯出的《阿Q正傳》《孔乙己》《狂人日記》等作品。1932年,日本京華堂、文求堂和改造社分別出版了《魯迅創作選集》、《魯迅小說選集》和《魯迅全集》。對此魯迅也曾談道:“近數月來,日本忽頗譯我之小說。”[59]在這一潮流中,佐藤春夫在1932年1月《中央公論》上發表了魯迅《故鄉》的譯文,第二年7月,又在《中央公論》發表了魯迅《孤獨者》的譯文。佐藤春夫在《回顧譯魯迅之〈故鄉〉與〈孤獨者〉》中提到,“《故鄉》,我最初讀的是英文版,而后,對照原文將其譯成日文”。而《孤獨者》“由于沒有英文版,讀起來很是吃力,幸虧接到了增田君的翻譯筆記,而且是魯迅先生親自過目的,在增田君的解釋下才讀完”[60]。魯迅對于佐藤春夫和增田涉的譯本是滿意的,但對其他作家(如井上紅梅)的翻譯,則有所保留,甚至多次在日記和書信中表達對井上紅梅譯本的不滿。[61]增田涉和佐藤春夫的譯介使魯迅在日本的普及又推進了一步。正如丸山升所指出的:“由于已經確立了第一流地位的佐藤春夫,在具有代表性的綜合雜志《中央公論》上翻譯了魯迅的作品,就具有更大的意義。從此以后,魯迅的名字,終于為日本文化界所知曉。”[62]
值得一提的是,佐藤春夫1920年曾到臺灣和福建游歷三個多月,得以認識諸多臺灣文壇名家,初步奠定了他在臺灣文壇的影響。其以此次臺灣之旅為題材的作品,在十余年的時間中陸續發表于當時影響到臺灣文壇的日本《改造》和《中央公論》上。由于佐藤春夫與臺灣文壇素有淵源,他們的譯介工作對臺灣的魯迅接受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尤其到了30年代,由于殖民者在臺灣強化推行日語教育和對中文出版物的查禁,那時候日本文壇傳達的關于魯迅的信息,對臺灣而言變得尤為重要。佐藤春夫和增田涉后來成為日本重要的魯迅翻譯家。1933年3月,佐藤春夫編的“世界幽默全集”第12卷《中國專集》由改造社出版,其中收入《阿Q正傳》和《幸福的家庭》,1935年6月,他與增田涉合譯巖波書店出版的《魯迅選集》收入小說、散文、雜文12篇,后來還共同參與《大魯迅全集》的翻譯與編輯工作。增田涉則在1932年寫有《魯迅傳》發表于《改造》。
葉榮鐘就是因為在臺灣讀到《中央公論》上佐藤春夫的文章才了解到增田涉的魯迅譯介工作。“佐藤氏并帶著說增田氏還有一篇三萬多字的《魯迅傳》不久可以發表。”這正是增田涉后來發表于1932年4月東京《改造》的《魯迅傳》。《魯迅傳》發表兩年后,頑銕將其譯成中文,分四期分別發表于1935年的《臺灣文藝》第1、2、3、4號,這使得從未到過臺灣的郭沫若直接介入了臺灣文壇。因這一場延燒到臺灣文壇的大陸文壇的論爭,而擴大了魯迅在臺灣的影響。增田涉的《魯迅傳》中涉及魯迅與創造社、太陽社的論爭,提及創造社扣押了羅曼·羅蘭寫給魯迅的信件一事。《臺灣文藝》的主編張星建與寓居日本的郭沫若早有聯系,于是將刊物寄給郭沫若。郭沫若讀后大為不滿,遂在第2期發表《魯迅傳中的謬誤》一文,對《魯迅傳》中關涉到自己的一些歷史問題提出嚴正抗議并試圖澄清問題。針對“《魯迅傳》中所述的事體”,郭沫若表示“創造社絕不曾接受過盧蘭的‘那篇歷史的批評文字’。……將來我有機會要來弄個水落石出的”云云。對于此事,魯迅早在此前就認為“索性可以不必搜尋”[63]。不過,郭沫若卻在訪談中暗示以“魯迅一派為中心的”作家剝奪了他在上海發表作品的權利[64],從個人的角度描述了大陸文壇的狀況。魯迅看到這一期的《臺灣文藝》后致信增田涉說:“《臺灣文藝》是不有趣的。郭君說了什么是吧!這位老師盡全力維護自己光榮的古旗,是位好漢!”[65]
我們看到這場魯迅與創造社之間的論戰在平息七年之后卻又通過日本的中介延燒到臺灣。這場論爭在臺灣文壇掀起一波討論魯迅的熱潮,引起了臺灣文壇的重視。在《魯迅傳》刊載完的1935年4月號上,臺灣文壇對這場論爭意猶未盡,編者在“編輯后記”中說:“受到爭議的《魯迅傳》在本期結束。讀者希望郭沫若先生寄來水落石出的原稿。”[66]這場論爭引起了人們對于增田涉《魯迅傳》的關注并在客觀上擴大了魯迅在臺灣的影響。
就《魯迅傳》本身而言,增田涉的本意“是向當時的日本介紹中國成長史的一個方面,讓瞧不起中國的一般的日本公民多少知道一點苦難深重的中國的真面目,從而激發覺悟和采取認真的行動”[67]。增田涉在這篇傳記中,不僅向讀者展示了一個作家的魯迅,同時也呈現了一個“精神界之戰士”的形象。而在此之前,日高生就已經將思想家與戰士的魯迅介紹給臺灣文壇。[68]
不過,這種轉變并不是以犧牲對魯迅的文學家的身份理解為代價的。隨著臺灣新文學逐步走向成熟的需要,對于魯迅作品的藝術性,也有進一步的認識。黃得時在1935年1月1日的《第一線》(第2期)上發表《小說人物的描寫》,批評當時臺灣文壇的小說“大體是以‘事件’為中心,……表面上弄得五花十色,鮮艷奪目,事實上卻沒有什么藝術的價值。”以《阿Q正傳》為性格描寫的典范,感慨只有“我們的魯迅先生才能達到這么完全的呀!”[69]不過,他也能理解“這在啟蒙時代,是不得已的現象”。但“今后望諸作家,對于人物描寫方面,盡點功夫去研究,以完成我們貴臺灣的藝術殿堂吧!”這與臺灣新文學發生期僅僅將魯迅作為白話文的典范和啟蒙的載體來看待相比較,顯然是更進了一步,顯示了臺灣新文學在藝術上的逐步成熟與更高的要求。
由上述可以看出,臺灣對魯迅的理解已經在藝術性和思想性上得到大幅度的提升,成為這一時期魯迅接受的特色。
三 “弱小民族文學”論與臺灣作家
這一時期臺灣的魯迅接受除了通過日本國內的出版、發表場域的中介,也有在大陸的日本人直接向臺灣介紹魯迅的情況。1933年4月18日的《臺灣日日新報》刊載《中國文壇第一人 魯迅的印象》一文,文章的作者為在上海的日本記者日高生。文章指出:
魯迅自1930年春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為左翼文學作家以來,就開始被國民黨盯梢了。由于受到當局的壓迫,今年開始他基本上就沒辦法作為一個文學家來生活。我認為魯迅先生曾一度像從他的代表作品《阿Q正傳》所看到的那樣,是一位徹頭徹尾的虛無主義者。但自從他1930年偏向左傾并作為共產主義者進行一些共產主義者的活動之后,他在本質上就已不再是虛無主義者了。
這篇文章向臺灣文壇介紹了作為思想家的魯迅形象。與20年代僅僅將魯迅作為文學家來看待,是完全不一樣的。這種轉變表明,對魯迅的關注重點,已經由文學進而轉向與文學相關的社會實踐。
同時,經由日本的中介,臺灣的作品也被介紹到大陸。就在《魯迅傳》在臺灣引發爭論的1935年,胡風從日本的《文學評論》上翻譯了楊逵的《送報夫》,刊登在上海的《世界知識》上。1936年4月,胡風又將《送報夫》與呂赫若的《牛車》(《文學評論》,1934)、楊華的《薄命》(《臺灣文藝》1935年3月,中文)一起,收入《山靈——朝鮮臺灣短篇小說集》,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當年5月18日,胡風將《山靈》送到魯迅手中[70],若以魯迅一直以來對弱小民族的關懷而推論,有理由相信魯迅是讀過這本小說集的。5月,楊逵的《送報夫》又被收入《弱小民族小說選》,由上海生活書店發行。
胡風在《山靈》的“序”里說:“去年《世界知識》雜志分期譯載弱小民族的小說的時候,我想到了東方的朝鮮臺灣,想到他們底文學作品現在正應該介紹給讀者,因而把《送報夫》譯好投去。”[71]他的這一意愿,正與魯迅歷來對弱小民族文學的關懷一致。巧合的是,《臺灣新文學》第1卷第8號(1936.9)、第2卷第1號(1936.12)、第2卷第4號(1937.5)刊登了《山靈》的發行廣告。只是楊逵當時并不知道《山靈》這本書中收有他的《送報夫》中譯本。直到戰后,尹庚與張禹到臺灣后認識楊逵,楊逵才知道自己的作品曾被譯成祖國的文字在大陸流行。張禹在四十年后回憶:“楊逵先生對于他的作品能在十年前贏得祖國大陸讀者的贊賞,顯得十分高興;對于胡風先生的翻譯工作,深表感激。”[72]
盡管楊逵并不知道胡風的文學譯介工作使他與魯迅產生了間接的精神聯系,但由于“臺灣新文學運動正在波及日本內地和中國本土”,當時的楊逵已經有了明確的與大陸文壇交流的意識。1936年,楊逵提議《臺灣新文學》社“與他們(指中國大陸方面——引者注)建立聯系,如果是漢文就寄原作,日文就翻譯以后寄去,這樣做是非常好的。”[73]于是,準備借助日本的中介將臺灣文學“分別在著名的雜志上加以介紹”[74],“如果這樣的我們能夠做中間人,把中國文化介紹給日本,也把日本文化介紹給中國,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事了”[75]。并呼吁“不管在日本或在中國,所有的文化人都能盡最大的努力去貫徹這個有意義的計劃”[76]。正是基于這樣的期待,并且在漢文欄被廢止(1937年4月)、《臺灣新文學》停刊的窘境下,楊逵于1937年6月再度訪日,希望在《文藝首都》《日本學藝新聞》《星座》等雜志中開辟“臺灣新文學”專頁。但是,隨著中日戰爭的全面爆發,楊逵所期望的交流被迫中斷。楊逵本人也因與矢崎彈的交往而“以文藝謀大眾左傾化”的罪名在東京被捕,出獄后于9月返臺。這期間,楊逵從剛剛與蕭軍見面并回到日本的矢崎彈那里得到了《第三代》。[77]楊逵說:“最近我讀了蕭軍的《第三代》,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愉快,雖然該書只發表到第二集,我一口氣讀完了已發表的部分,現在已迫不及待地想看續集。”[78]
而此前,在魯迅的關懷下,蕭軍的《羊》與彭柏山的《崖邊》、周文的《父子之間》、歐陽山的《明鏡》、艾蕪的《山峽之中》、沙汀的《老人》一起,由鹿地亙和日高清磨嵯譯成日文,刊登在1936—1937年的《改造》上。魯迅親自校閱了《羊》的譯稿[79],并撰寫《蕭軍小傳》向日本介紹蕭軍。魯迅指出,這些小說“從真實這點來看,應該說是很優秀的。在外國讀者看來,也許會感到似有不真實之處,但實際大抵是真實的。”[80]通過閱讀《第三代》,楊逵了解到與臺灣一樣處于日本殖民之下的東北淪陷區的真實狀況,并看到抵抗力量的成長:“作品中描寫被欺壓的人民不斷加入所謂‘馬賊’的故事,所謂‘馬賊’,并不是我們常常聽說的可怕的強盜,而是相對于壓迫者而成長起來的一股對抗勢力。”[81]當年,楊逵正是因為看到《臺灣匪志》“稱抗日義士為‘土匪’、抗日活動為‘匪亂’”,“猛然領悟統治者已公然偽造歷史”,為著“重寫歷史的責任”而“決心走上歷史與文學之路”的。[82]這說明,楊逵反殖民的抗爭精神早在他全面閱讀魯迅的1938年之前,就經由中介與魯迅發生了契合。
四 魯迅逝世后臺灣文壇的反響
1936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臺灣日日新報》翌日即登出《魯迅氏逝世》《中國文豪魯迅氏病歿》兩篇消息。10月25日,《臺灣日日新報》又再次刊登魯迅逝世的消息,稱魯迅為“中國新文化運動的最高領導者”,并配發魯迅逝世后的照片。10月23日和11月4日,分別有高桑末秀的《魯迅逝世》和新居格《魯迅其人》發表。高桑末秀的文章中提到,“關于魯迅近況,在他與鹿地亙的幾封上海通信中和山本實彥最近發表的著作《中國》里有詳細介紹”。鹿地亙的《上海通信》發表于東京的《文學評論》,對于當年正積極地希望通過這一左翼雜志登上日本文壇的臺灣作家而言,應該也是讀過鹿地亙所介紹的魯迅了。新居格發表于《臺灣日日新報》的文章是他在魯迅逝世次日發表于東京《報知新聞》上《高爾基的存在》(1936年11月9日譯成中文發表于上海《國聞周報》)一文的縮略版,文中稱魯迅為“文學者而兼思想家”,“非其他的作家文學者所能企及的”[83]。
11月15日出版的《臺灣新文學》(第1卷第9號)刊登了兩篇悼念魯迅的文章,分別是王詩瑯的《悼魯迅》和黃得時的《大文豪魯迅逝世——回顧他的生涯與作品》。黃得時的文章寫于魯迅逝世的當天晚上,其反應之迅速尤為可嘆,充分說明魯迅的逝世在東亞文壇引起的震動。文章以日文寫成,但所引魯迅著作,皆以中文原文寫出,說明這一時期在臺灣仍有魯迅中文原著的流通。文章重點論述了魯迅的棄醫從文經過及《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兩篇小說,還概略論述了魯迅的學術成就。黃得時說:“看著他的訃文,多年來愛讀他的作品的我陷入一種無以名狀的孤寂之中。”[84]文章的最后,黃得時以1925年為限,將魯迅的寫作分為“小說時代”與“雜文時代”兩個時期,表明臺灣文壇已經從前期只關注魯迅的小說轉而對于魯迅更具思想與戰斗性的雜文的關注。
王詩瑯則將魯迅的逝世與這一年早些時候高爾基的逝世相并論,痛感于“從事文學工作的我們在短短三個月內,失去了值得尊敬的兩位作家,何其不幸啊!”認為魯迅“是中國最偉大的作家”,他的作品“首度奠定了新文學的基礎”。而《阿Q正傳》“是值得永遠流傳下去的中國文學的里程碑”。王詩瑯的文章有鮮明的左翼立場,將魯迅作品的價值歸結于其思想的深刻性:“他為真理而生,不斷追求真理的態度和努力,正是造成了他今天的存在的原因。”正因如此,他成為文壇的前驅,“和他所領導的一群前進派作家,現在正在永無休止的壓迫下踏著艱困的荊棘路前進”。這表明臺灣文壇對魯迅的認識,已經從文學家轉向對思想家魯迅的認識。
1936年魯迅逝世,時在福建政府任職的郁達夫趕往上海吊唁,并發表了著名的《悼魯迅》一文。此后,郁達夫轉道訪問日本,在日本會見小田岳夫、佐藤春夫、山本實彥、郭沫若等人,并參加了當時正在籌備過程中的《大魯迅全集》的編輯會議。由于受《臺灣日日新報》邀請,返國途中訪問臺灣,受到臺灣知識界的熱烈歡迎。在臺北,黃得時、徐坤泉首先采訪了郁達夫。會談中,特別喜愛《阿Q正傳》并以“阿Q之弟”為筆名的記者兼小說家徐坤泉談起《阿Q正傳》,郁達夫表示“《阿Q正傳》一定會流傳后世的”[85]。在臺北的座談會中,臺灣知識分子多次向郁達夫問及魯迅的情況。郁達夫明確指出他并不贊成“國防文學”的口號,認為“不管是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無產階級文學,或其他任何文學,只要在藝術上成功,就是出色的文學。和政治關聯也無妨,但并非一定非關聯不可”[86]。郁達夫的這一觀點與魯迅完全一致,因此,魯迅對于抗戰前夕統一戰線問題的思考,也經由郁達夫傳遞給臺灣人。陳逢源說:“魯迅在日本非常受歡迎,在中國也受歡迎嗎?”郁達夫指出,“近來他常寫短篇雜感,也都受歡迎。他以精練的文筆,深刻批判各種簡潔的問題,為一般青年所喜愛。左傾青年都以魯迅為指導人物而崇拜之”。郁達夫特別提到,魯迅的雜文正是針對當時東亞緊張的局勢和臺灣的殖民地語境有感而發,這對于臺灣文壇理解魯迅的“戰斗精神”無疑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葉榮鐘問:“據說在一個時期,魯迅也受國民政府壓迫,生活困難,是事實嗎?”郁達夫回答:“曾經有過這種事。但以后仍過著相當的生活。”林呈祿問:“魯迅之死對文壇有何影響?”郁達夫說:“沒有什么影響。他死后,更有人讀他的作品,這是事實。恐怕十年、二十年之后,讀的人更多。”此后郁達夫轉往臺南,臺南的莊松林等人又與郁達夫談及他的《懷魯迅》,認為這是一篇強而有力、令人動容的文章。[87]這次訪臺之旅,臺灣知識分子不斷地向來自祖國的作家問及魯迅,表明臺灣文壇對于魯迅的迫切關注。
與此同時,一直致力于譯介魯迅著作的東京改造社,決定不出版原定的魯迅雜文選集《忽然想到》,而改出世界上第一部“魯迅全集”,命名為《大魯迅全集》。當時,改造社網羅了幾乎所有當時日本第一流的中國文學研究者來翻譯魯迅作品,包括佐藤春夫、鹿地亙、增田涉、日高清磨嵯、小田岳夫、井上紅梅、山上正義、松枝茂夫等人,另外還聘請茅盾、許廣平、胡風、內山完造、佐藤春夫等為顧問,成為唯一一部由中日知識分子共同編輯的魯迅全集。
這部《大魯迅全集》從1937年2月開始刊行,至8月出完時,中日戰爭已全面爆發。這時,盡管魯迅的作品可以在日本流通,但對于臺灣人而言,無論在日本還是在臺灣,魯迅都是一個禁忌。[88]不過,20世紀30年代在世界范圍內涌動的左翼思潮還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將這套《大魯迅全集》帶到了臺灣知識分子的面前。1938年5月7日,《臺灣日日新報》和《臺灣日報》分別以“原巡查因對前途悲觀,于公寓服毒自殺”“文學青年因孤獨感和生活不安,留下異常遺書自殺”的標題,報道日本青年入田春彥自殺事件。入田春彥受日本左翼思想影響,酷愛魯迅作品,在臺任總督府警察期間因同情于貧苦階級而資助過陷于困頓中的楊逵,后與楊逵夫婦成為關系密切的友人。入田春彥自殺前給楊逵夫婦留下兩封遺書并托付后事。因此,入田所擁有的《大魯迅全集》(改造社,全七卷)在其去世后即由楊逵保存。對此,楊逵有清晰的記憶:
這位入田先生的遺物中有改造社刊行的《魯迅全集》(一九三七年二月—八月刊行,全部七卷),由于我被授權處理他的書籍,就有機會正式讀魯迅。[89]
在20年代和30年代中期之前,臺灣文壇雖然介紹過不少魯迅作品,但是,系統而完整地接近魯迅作品的現象還不曾發生過。30年代初才走上文壇的楊逵,正式地閱讀魯迅,是在獲得入田《大魯迅全集》之后的事。因此,這也是臺灣人在本島第一次全面地接觸魯迅文學。楊逵與入田春彥的交往,使得臺灣知識分子對于魯迅作品的全面接觸經由日本進步知識分子的渠道來完成。這顯然富于戲劇性的巧合,但其背后卻又有某種必然性,顯示了30年代世界性的左翼思想風潮中左翼文化精神跨越國界的傳遞。楊逵與日本警察入田春彥的短暫交往,不僅使得楊逵接觸到魯迅文學,而且為楊逵的文學生涯帶來重大轉機。臺灣光復后,楊逵成為這一時期魯迅風潮中的重要人物。
五 龍瑛宗文學中的“魯迅”[90]
如果從創作上考察30年代臺灣魯迅接受典型特征,龍瑛宗發表于1937年的《植有木瓜樹的小鎮》是一個典型案例。
在龍瑛宗的小說《植有木瓜樹的小鎮》中,房東林杏南的兒子自述“讀佐藤春夫譯的魯迅的故鄉,深受感動……舊有的觀念分崩離析,說真的,不論忍受怎樣的困苦,我至少還是要看書。魯迅的《阿Q正傳》和高爾基的作品,還有摩爾根的《古代社會的研究》[91]等”,表明了龍瑛宗的魯迅接受與佐藤春夫的聯系。“龍瑛宗、張文環等一批作家,實際上已經根本依賴日本文化獲取知識,至少在語言上造成了這一事實。那么,通過日本雜志這一中轉媒介的‘轉述’功能接受魯迅,對于他們來說成為了必然。”[92]
《故鄉》的《原作者小記》,是繼山上正義《談魯迅》以來最重要的文章,也是考察佐藤春夫翻譯魯迅的出發點的重要文本。在這篇文章中,佐藤春夫說:“依我所見,我國(日本)近代文學與古代文學之間全然斷裂,令人不快。這也是促使我譯介《故鄉》的原因,我感覺到《故鄉》中滲透著猶如杜甫的詩情般的東西,正是這種東西以現代散文形式呈現出來。”顯然,佐藤春夫對魯迅的接受并不是從左翼的角度。岡崎俊夫戰后曾追溯:“佐藤春夫所以翻譯魯迅的作品,不過是他喜歡中國文學的延長,他是以古典文學的精神,把手伸向了魯迅的作品。這位詩人和魯迅在精神上是風馬牛不相及的。”[93]事實上,“佐藤春夫譯介魯迅,旨在撇開魯迅作品所具有的強烈的社會意義而強調與傳統文學的聯系”[94]。
盡管龍瑛宗的魯迅接受與佐藤春夫脫離不了關系,卻背離了佐藤春夫譯介魯迅的初衷。從龍瑛宗將魯迅與高爾基、摩爾根相提并論這個細節來看,這“其實不止反映作者個人閱讀的偏好,同時也暗示了當時殖民地青年的左翼閱讀經驗”[95]。這可以從另一方面得到證實。《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發表后,入選了《改造》雜志的有獎征文,“被認為是以無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戀愛觀、經濟觀等主題,用俄國文豪契訶夫的筆觸,把臺灣的地方特色百分之百表現出來的杰作。……訪問龍瑛宗君,他謙虛地說道:‘我喜歡魯迅、契訶夫、屠格涅夫、牧野伸一等人的作品。我想今后當更加努力,希望能寫出不辜負大家期待的作品。’”[96]而評委葉山嘉樹也認為這篇小說“不是唱著臺灣人的悲哀,是唱著這個地球上被虐待階級的悲哀。這種精神共通于普希金,共通于高爾基,共通于魯迅,也共通于日本的普羅作家”。并因此,葉山嘉樹推薦這篇作品入獎。這種評價自然也會反過來影響龍瑛宗本人對魯迅的評價。1940年,龍瑛宗在《文藝首都》(第8卷第10號)發表《兩篇〈狂人日記〉》,高度評價魯迅文學的抗議精神,“魯迅邊寫抗議邊寫《狂人日記》。所謂絕望就是不認為有未來;所以抗議就是為了相信未來而不舍希望”[97]。他“面對殘酷的現實,一直到死亡的前刻,始終過著非妥協的、凄愴的生涯。……要探究魯迅的焦躁,就必須探究當時中國現實社會”[98]。這種對于魯迅“反抗絕望”的精神狀態和魯迅精神狀態與中國現實之深刻關系的理解,幾乎已經達到同時期中國大陸的高度。
韓國的金史良通過日本的文學刊物讀到作品后致信龍瑛宗,表示“魯迅是我喜歡的那一型,我覺得他很偉大,希望兄臺能成為臺灣的魯迅。我這樣講或許有些冒昧,但是我的意思就是希望兄臺以魯迅的方式,從事廣泛文學的工作。”在信中,金史良表示贊同于龍瑛宗對其《在光芒中》[99]的批評,即如何地為殖民地被壓迫人民寫作,而不是寫“針對內地人(指日本人——筆者注)的作品”。在金史良看來,他和龍瑛宗這樣的殖民地作家面臨的共同煩惱是“傳統這個問題”,是不知道“摻雜著自己血汗傳統的精神,到底在哪里?這實在是非常重要,是無法抗拒不去意識他的存在的”。殖民地的作家“應該將傳統忠實地表達出來,建立自己的新文學”[100]。這是金史良讀過龍瑛宗的作品后所得的感想,他從龍瑛宗的作品中讀出的中國文學傳統顯然帶有殖民抵抗的色彩。
盡管龍瑛宗經由佐藤春夫接受魯迅,卻超越了佐藤春夫對魯迅精神“風馬牛不相及”的理解,從一個殖民地作家的立場上接受了魯迅的左翼抗爭精神,保持了魯迅精神的內核。
六 臺灣青年的大陸“魯迅經驗”
除了考察魯迅的作品和關于魯迅的信息如何在臺灣島內產生反響之外,臺灣知識分子如何在臺灣島外閱讀魯迅并接受魯迅的影響,也應該成為研究的關注點。這一時期,在大陸的臺灣青年仍然以間接的方式與魯迅連上線,他們中的代表是張我軍[101]、林金波、鐘理和、藍明谷。他們在大陸了解魯迅的經歷,為豐富光復后臺灣文學中的魯迅傳統做出重要貢獻。
林金波是板橋林家子弟,[102]1914年生于廈門,1933年考入廈門大學理學院,參加“鷺華文藝社”,并以筆名在《鷺華》雜志發表作品。翌年赴上海擬投考圣約翰大學。1935年其父去世時返臺奔喪,后常往返于海峽兩岸。1945年,他在臺北的《前鋒》創刊號發表《學習魯迅先生》一文,文中說他沒有見過魯迅,但是“從先生的著作里受到了無數的啟發、無數的教導”。在回臺灣奔喪時,得知魯迅去世的消息后,“我說不出的悲痛,我悄悄地讀著那無數作家的一字一字血淚的紀念文章”,流下了“熱烈而感動的淚”。盡管林金波與魯迅沒有見過面,但卻以一種間接的方式與魯迅聯系上了。林金波往上海投考圣約翰大學,寄住在離內山書店不遠的北四川路的族人家中,于是鷺華文藝社就委托林金波將《鷺華》雜志送到內山書店,由內山書店轉交魯迅先生。后來,從魯迅為《中國左翼文藝定期刊物編目》增補《鷺華》月刊一條來看,魯迅已經看到了刊物。由于當時《鷺華》“只在廈門及幾個城鎮發行,沒有寄到省外去”,因此,魯迅應該是通過林金波和內山書店才看到《鷺華》雜志的。據朱雙一的研究,“林金波的這種‘魯迅情結’在學生時代就已經形成”,他“在20歲前的青少年時代,就廣泛接觸了與魯迅有關的各種左翼的文藝報刊和書籍”。在林金波的文章中,也有引用魯迅文字對《解放了的堂吉訶德》進行評析的記錄。林金波在《鷺華》上發表的部分作品,也明顯帶有左翼文藝理論影響的痕跡。由于這一經歷,光復后的林金波率先在臺灣提倡魯迅精神。
藍明谷是從左翼立場接受魯迅并踐行革命的臺灣青年的典型。藍明谷1919年出生于臺灣南部的岡山,早年就對文學和歷史有興趣。1938年從師范學校畢業后,被分配到屏東的枋撂公學校任教,1941年,藍明谷來到東京與其胞弟蔡川燕會合。1942年,藍明谷因思慕祖國大陸,而在東京報考日本政府在北平設置的東亞經濟學院,得以來到北平。藍明谷對魯迅作品的閱讀,至少從東京時期就已經開始。據蔡川燕回憶,“大哥藍明谷向來就非常喜歡研讀魯迅的作品;在東京時,只要在內山書店看到有關魯迅的書,他一定買下來,寄給大哥。”[103]由此細節也可以看出,在淪陷區(殖民地)魯迅對中國人而言是一個禁忌。也正因為如此,藍明谷的“左傾”,便不意外。從光復后藍明谷留下的文字來看,藍明谷的魯迅理解具有鮮明的左翼特征,是當時魯迅接受潮流中的一個典型個案。在《魯迅與〈故鄉〉》一文中,稱贊魯迅為反帝反封建的永不妥協的戰士,是一直戰斗到最后的,“在民眾隊伍中,理解民眾,運用文字與民眾共同進行斗爭的‘小兵’”。藍明谷于1946年返回臺灣,1947年8月將魯迅《故鄉》翻譯為日文,由現代文學研究會出版中日文對照版。除了從事文化工作外,藍明谷還在魯迅戰斗精神的感召下進行實際的革命工作,參與“基隆中學支部”的組建和《光明報》的發行。“基隆中學案”被偵獲后,藍明谷為當局所捕獲,于1950年遇難。
藍明谷的好友鐘理和早在少年時期就閱讀魯迅等新文學作家的作品并走上創作道路,后因追求愛情經日本來到中國大陸,生活艱辛中仍未放棄對文學的熱愛。在北平與藍明谷相識,一起閱讀并討論魯迅作品。鐘理和這一時期的日記顯示了魯迅對其思想的影響,在創作上則表現于1945年馬德增書店出版的具有國民性批判思想的小說集《夾竹桃》。不過,鐘理和只是從文化批判的角度、而非從左翼立場接受魯迅。光復后,病中的鐘理和越來越進入魯迅的文學心靈,傾心于經營自己的文學園地,又創作了一系列表現臺灣農村風貌的作品,其中“故鄉”四篇,深受魯迅《故鄉》的影響,被認為“是魯迅的同名小說《故鄉》的‘延長和擴大’”[104]。鐘理和以其獨特的方式在1945年以后的臺灣魯迅接受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這將在下一部分有詳盡闡述。
從1928—1945年臺灣的魯迅接受狀況來看,近代以來還沒有哪一個東亞作家能夠像魯迅這樣緊密地將臺灣、日本和大陸三地之間的文學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形成一個以其為中心的文化場域。在這個場域中,殖民地臺灣對于祖國作家魯迅的了解要透過日本甚至朝鮮作家的介紹等間接方式才得以完成,但無論如何,臺灣知識分子還是在新的歷史與文化語境中對魯迅做出了符合反殖民要求,同時也符合魯迅精神的理解。歷史地看,1928年之后,臺灣文壇開始由前期關注魯迅的小說轉向更重視魯迅的雜文以及與雜文緊密相關的抗爭精神,以此形成文化上的反殖民論述,并為1945年以后臺灣文壇掀起的“魯迅風潮”做好了準備。
[1] 王詩瑯:《半世紀來臺灣文學運動》,《王詩瑯全集》第9卷,德馨室1979年版,第125頁。
[2] 葉石濤:《臺灣文學史綱》,文學界雜志社1987年版,第28—29頁。
[3] [日]河源功:《臺灣新文學運動的展開》,莫素微譯,全華科技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120頁。
[4] [日]河源功:《臺灣新文學運動的展開》,莫素微譯,全華科技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122頁。
[5] 黃得時:《梁任公游臺考》,《臺灣文獻》第16卷第3期,1965年9月。
[6] 葉榮鐘:《林獻堂與梁啟超》,《臺灣人物群像》,晨星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203頁。
[7] 梁明雄:《日據時期臺灣新文學運動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版,第36頁。
[8] 梁明雄:《日據時期臺灣新文學運動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96年版,第38—39頁。
[9] [日]河源功:《臺灣新文學運動的展開》,莫素微譯,全華科技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128頁。
[10] [日]河源功:《臺灣新文學運動的展開》,莫素微譯,全華科技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138頁。
[11] 陳炘:《文學與職務》,《臺灣青年》1920年7月12日。
[12] 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七》,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27頁。
[13] 陳端明:《日用文鼓吹論》,《臺灣青年》(創刊號)1922年1月1日。
[14] 黃呈聰:《論普及白話文的新使命》,《臺灣》1923年1月1日。
[15] 黃朝琴:《漢文改革論》,《臺灣》1923年1月1日。
[16] 張耀仁:《想象的“中國新文學”?——以賴和接任學藝欄編輯前后之〈臺灣民報〉為析論對象》,載《2007青年文學會議:“臺灣現當代文學媒介研究”青年文學會議論文集》,文訊雜志社2008年版。
[17] 李春陽:《白話文運動中的魯迅》,《社會科學論壇》2010年第5期。
[18] 夏濟安:《夏濟安選集》,志文出版社1971年版,第72—73頁。
[19] 一郎(張我軍):《〈我的學校生活的一斷片〉識語》,《臺灣民報》1925年7月26日。
[20] 楊杰銘:《魯迅思想在臺傳播與辯證》,碩士學位論文,中興大學,2009年,第43頁。
[21] 張我軍:《研究新文學應該讀什么書》,《臺灣民報》1925年3月1日。
[22] 胡適:《文學革命運動以來》,《臺灣民報》1925年4月1日。
[23] 蔡孝乾:《中國新文學概觀》,《臺灣民報》1925年4月21日。
[24] 蔡孝乾:《中國新文學概觀》,《臺灣民報》1925年5月21日。
[25] 蔡孝乾:《中國新文學概觀》,《臺灣民報》1925年5月21日。
[26] 茅盾:《讀〈吶喊〉》,《文學周報》第91期,1923年10月。
[27] 林瑞明:《臺灣文學與時代精神——賴和研究論集》,允晨文化1993年版,第312頁。
[28] 楊守愚著,許俊雅、楊洽人編:《楊守愚日記》,彰化縣立文化中心1998年版,第81頁。
[29] 楊守愚著,許俊雅、楊洽人編:《楊守愚日記》,彰化縣立文化中心1998年版,第100頁。
[30] 魯迅:《魯迅全集》第1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33頁。1926年8月11日魯迅日記。
[31] 張我軍:《〈弱少民族的悲哀〉譯者附記》,《臺灣民報》1926年7月7日。
[32] 魯迅:《而已集·寫在〈勞動問題〉之前》,載《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4頁。“張我權”系張我軍之誤。
[33] 魯迅:《而已集·寫在〈勞動問題〉之前》,載《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4—445頁。
[34] 魯迅:《魯迅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4頁。魯迅1927年2月24日、1927年2月26日、1927年3月3日、1927年3月7日、1927年3月19日、1927年3月28日日記。
[35] 張深切:《里程碑》,文經出版社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313—326頁。
[36] 張深切:《里程碑》,文經出版社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313頁。
[37] 張深切:《里程碑》,文經出版社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337頁。
[38] 張深切:《里程碑》,文經出版社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341頁。
[39] 張深切:《里程碑》,文經出版社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344頁。
[40] 魯迅:《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05頁。魯迅1933年6月18日致曹聚仁信。
[41] 魯迅:《且介亭雜文·憶韋素園君》,載《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6頁。
[42] 魯迅:《而已集·寫在〈勞動問題〉之前》,載《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4頁。
[43] 張秀哲:《〈勿忘臺灣〉落花夢》,東方出版社1947年版,第45—46頁。
[44] 陳芳明:《魯迅在臺灣》,載中島利郎編《臺灣新文學與魯迅》,前衛出版社2005年版,第8頁。
[45] 金良守:《殖民地知識分子與魯迅》,載魯迅博物館編《韓國魯迅研究論文集》,河南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81頁。
[46] 魯迅:《吶喊·自序》,載《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9頁。
[47] 魯迅:《愛羅先珂童話集·序》,載《魯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14頁。
[48] 魯迅:《墳·雜憶》,載《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37頁。
[49] 許壽裳:《雜談名人》,《亡友魯迅印象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版,第9頁。
[50] 張我軍:《弱者的悲鳴》,《臺灣民報》1925年7月19日。
[51] 黃呈聰:《論普及白話文的新使命》,《臺灣》1923年1月1日。
[52] 魯迅日記曾記載張我軍1929年拜訪他,他未見。張深切雖然在內山書店見過魯迅幾次,但似乎也未深談。
[53] 出自丸山升《關于魯迅及其作品》一文,中譯文轉引自周國偉《魯迅與日本友人》,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97頁。
[54] 葉榮鐘:《葉榮鐘早年文集》,晨星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241頁。
[55] 葉榮鐘:《葉榮鐘早年文集》,晨星出版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243頁。
[56] 葉榮鐘:《文藝時評》,《南音》第1卷第3號,1932年2月1日。
[57] 魯迅:《魯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2頁。魯迅1932年1月5日致增田涉信。
[58] [日]中島利郎:《“日治”時期的臺灣新文學與魯迅——其接受的概觀》,葉笛譯,載中島利郎編《臺灣新文學與魯迅》,前衛出版社2000年版,第67頁。
[59] 魯迅:《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5頁。魯迅1932年5月14日致許壽裳信。
[60] [日]佐藤春夫:《回顧譯魯迅之〈故鄉〉與〈孤獨者〉》,巖波書店1956年版,第97頁。轉引自南海《佐藤春夫眼中的魯迅文學》,《大連民族學院學報》2005年第4期。
[61] 如1932年12月14日魯迅日記、1932年12月19日魯迅致增田涉信件。見《魯迅全集》第16卷第339頁、《魯迅全集》第14卷第232頁。
[62] [日]丸山升:《魯迅在日本》,載靳叢林編譯《東瀛文擷——20世紀中國文學論》,吉林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1頁。
[63] 魯迅:《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19頁。魯迅1933年12月19日致姚克信。
[64] 賴明弘:《訪問郭沫若先生》,《臺灣文藝》1935年第2期。
[65] 魯迅:《魯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43頁。魯迅1935年2月6日致增田涉信。
[66] “編輯后記”,《臺灣文藝》第2卷第4期,1935年4月1日。
[67] 增田涉致《臺灣文藝》編輯部信。
[68] 日高生:《中國文壇第一人 魯迅的印象》,《臺灣日日新報》1933年4月18日。據筆者考證,此“日高生”就是當時在上海的日本記者日高清磨瑳,學界目前一般認定日高清磨瑳與魯迅初次交往是在1936年2月6日,但這則資料則確切無疑地表明二者第一次見面是1932年12月1日在北四川路的內山書店。參見本書第二部分第八章。
[69] 黃得時:《小說人物的描寫》,《第一線》1935年第2期。
[70] 魯迅:《魯迅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07頁。魯迅1936年5月18日日記。
[71] 胡風:《序》,張赫宙等著,胡風譯《山靈——朝鮮臺灣短篇小說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
[72] 張禹:《楊逵·〈送報夫〉·胡風——一些資料和說明》,《新文學史料》1987年第4期。
[73] 《將作家培養與編輯交于大眾之手——本社第二次商討會決定方針》,《臺灣新文學》第1卷第1號,1936年2月。
[74] 楊逵:《寫在〈全島作家競賽作品號〉的計劃發表之際》,《臺灣新聞》1936年3月6日。
[75] 楊逵:《〈第三代〉及其他》,載《楊逵全集》第9卷,文化資產保存研究中心籌備處2001年版,第558頁。原文發表于《文藝首都》1937年9月號。
[76] 楊逵:《〈第三代〉及其他》,載《楊逵全集》第9卷,文化資產保存研究中心籌備處2001年版,第559頁。原文發表于《文藝首都》1937年9月號。
[77] 橫地剛:《讀〈第三代〉及其他》,載《學習楊逵精神》,人間出版社2007年版,第55頁。
[78] 楊逵:《〈第三代〉及其他》,載《楊逵全集》第9卷,文化資產保存研究中心籌備處2001年版,第557頁。原文發表于《文藝首都》1937年9月號。
[79] 魯迅:《魯迅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02頁。魯迅1936年4月20日日記記有“校日本譯《羊》一過。”
[80] 魯迅:《集外集拾遺補編·“中國杰作小說”小引》,載《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5頁。最初發表于東京的《改造》雜志(1936年6月1日)。
[81] 楊逵:《〈第三代〉及其他》,載《楊逵全集》第9卷,文化資產保存研究中心籌備處2001年版,第561頁。原文發表于《文藝首都》1937年9月號。
[82] 楊逵:《漫談文化沙漠的文化》,《臺灣作家談創作》,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頁。
[83] 新居格:《魯迅其人》,《臺灣日日新報》1936年11月4日。
[84] 黃得時:《大文豪魯迅逝世——回顧他的生涯與作品》,《臺灣新文學》第1卷第9號,1936年11月。
[85] 陳松溪:《郁達夫的臺灣之行》,《新文學史料》1985年第3期。
[86] 《對郁達夫咨詢會》,載《郁達夫文論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906—910頁。
[87] 林慶彰等編:《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在臺灣》,萬卷樓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36頁。
[88] 楊逵:《楊逵全集》第14卷,文化資產保存研究中心籌備處2001年版,第261頁。
[89] 楊逵:《楊逵全集》第14卷,文化資產保存研究中心籌備處2001年版,第260頁。
[90] 關于龍瑛宗對魯迅的接受,可參見本書第二部分第三章。
[91] 這本書出版后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它以原始社會歷史研究的具體資料,豐富和證實了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因而得到馬克思和恩格斯的高度重視和評價。為此,馬克思寫了詳細的摘要和批語(見《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要》)。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是執行馬克思的遺言,就摩爾根的研究成果而作的。他贊揚“摩爾根在他自己的研究領域內獨立地重新發現了馬克思的唯物主義歷史觀,并且還對現代社會提出了直接的共產主義的要求”(《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卷)。
[92] 楊志強:《龍瑛宗的祖國文化結構》,博士學位論文,華東師范大學,2009年,第106頁。
[93] [日]岡崎俊夫:《日本的魯迅觀》,巖波書店1978年版。轉引自南海《佐藤春夫眼中的魯迅文學》,《大連民族學院學報》2005年第4期。
[94] 靳叢林:《魯迅與佐藤春夫》,《魯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8期。
[95] 王慧珍:《殖民地作家的文化素養問題:以龍瑛宗為例》,載《后殖民地東亞在地化思考:臺灣文學場域》,臺灣文學館2006年版,第51頁。
[96] 龍瑛宗:《龍瑛宗全集》第8卷,臺灣文學館籌備處2006年版,第198頁。
[97] 龍瑛宗:《龍瑛宗全集》第5卷,臺灣文學館籌備處2006年版,第60頁。
[98] 龍瑛宗:《龍瑛宗全集》第5卷,臺灣文學館籌備處2006年版,第62頁。
[99] 金史良的這篇小說發表于《文藝首都》1939年10月號。
[100] 轉引自下村作次郎《戰后初期臺灣文壇與魯迅》,載中島利郎編《臺灣新文學與魯迅》,前衛出版社2000年版,第141—142頁。
[101] 由于張我軍在大陸有長達二十余年的文化活動,其魯迅接受的經驗復雜而豐富,因此將在第二部分第二章進行專門探討。
[102] 關于林金波的情況,筆者參考了廈門大學朱雙一、張羽《海峽兩岸新文學思潮的淵源和比較》一書相關章節的研究成果。
[103] 藍博洲:《消失在歷史迷霧中的作家身影》,聯合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82頁。
[104] [日]澤井律之:《兩個故鄉》,葉蓁蓁譯,載應鳳凰編《鐘理和論述》,春暉出版社2004年版,第3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