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浙南村落敘事傳統中的共同體觀念
- 屈嘯宇
- 5198字
- 2025-04-27 17:20:38
第一節 《周六爭山》異文的主題結構
就解釋對象而言,村廟傳說包含各種類型,而本書僅以其中解釋廟宇來歷的部分文本作為討論對象,即建廟傳說。從單純的故事入手,這一類型的村廟傳說與一般意義上的“神奇故事”并無不同。但正如上文所見,傳說的文本結構首先是由其解釋功能決定的。因此,我們將以解釋村廟的由來、祈拜對象等內容為中心的解釋內容納入文本的分析范圍,由此說明這一類傳說在文本形態上的特殊性。
《周六爭山》是玉環縣蘆岙坑村[1]流傳的一則村廟傳說,玉環縣民間文學集成材料共記載了這則傳說的兩則異文,異文A為散文體的《周六爭山》,[2]異文B為歌謠體的《六哥山》。[3]在這則傳說中,村廟解釋對于敘事表層結構的微妙影響,可以通過異文之間的敘事構成差異一一得見。試分析如下:
其中,異文A的情節概要歸納如下:
Ⅰ.周六干是明朝樂清縣玉環鄉人,a.周六干排行第六,因此得名。b.周六干以六個指頭得名。
Ⅱ.盧岙的徐大宅司官是山場的占有者,被看風水的告知需要關門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打開。
Ⅲ.徐大司官提前開門,四個女兒變為鳳凰飛走,幺女五鳳被夾住腳成為跛子。
Ⅳ.外來的海匪孫度搶占了徐大司官的山場,后者告官失敗。
Ⅴ.周六干愿意幫助徐大司官爭山,徐大司官許以酒宴和許配五鳳為妻。
Ⅵ.周六干挑釁黃胖道人(孫度的手下),獲得勝利。
Ⅶ.孫度搬兵,周六干到百丈巖下的城隍廟祈借神力,獲得茅劍,取得勝利。
Ⅷ.周六干的勝利造成盧岙附近形成“紅山”。
Ⅸ.周六干與五鳳結婚,形成“采桑嶺”。
Ⅹ.百姓紀念周六干和五鳳,建起“六將軍廟”。
異文B的情節概要如下:
Ⅰ.周六居住在百丈巖,是一個單身漢。
Ⅱ.周六正月走到盧岙山,向盧真人學習法術,獲得茅劍。
Ⅲ.盧岙的本地富戶大澤司官被風水先生告知居地為五鳳朝陽地,造房屋要觀中門四十九日,可以引來五鳳朝陽,如果不關到四十九日,連跛腳五鳳也要逃走。
Ⅳ.風水先生說明本地為“五鳳朝陽”,盧岙的富人大澤司官按照建議建樓關住五鳳姐妹。
Ⅴ.后灣的孫度搶奪大澤司官的山場,派遣黃胖道人看守。
Ⅵ.周六學法歸來,回到百丈巖居住。
Ⅶ.周六遇到樓上的五鳳小妹,兩人調情,周六希望上樓。
Ⅷ.徐大司官以五鳳向周六許親,作為爭山的條件。
Ⅸ.周六向黃胖道人挑釁,獲得勝利。黃胖道人向孫度報告,引來徒弟報復。
Ⅹ.周六得知報復,向大帝廟許愿。使用茅劍,戰勝孫度,人血染紅紅山。
ⅩⅠ.周六辦起婚宴與五鳳成親。
ⅩⅡ.盧真人道賀,看穿五鳳真身,周六背負五鳳逃出五鳳樓。
ⅩⅢ.眾人詢問因由,盧真人放出宿流星,使周六夫婦脫凡胎成為泥墩/上天成神。
ⅩⅣ.百丈巖下建造起六將軍廟,以周六夫婦為主神。
比較可見,這兩則異文的主干情節基本相同,但在具體的敘事結構上卻有著內在的差異。
首先,從上述情節概要可見,異文A包含兩個前后連接的敘事單元:故事1“徐大司官關門求風水,四女成鳳,幺女跛足”,由Ⅱ、Ⅲ組成;故事2“周六干爭山”,由Ⅳ至Ⅶ這四個情節單元構成。在異文B中,雖然情節序列構成不同,但同樣包含這兩個部分。異文A則以“許親”作為連接故事1和故事2的情節單元。在異文A中,“許親”的原文如下:
(爭山)格件事一傳十十傳百,七傳八傳傳到六干耳朵里,周六聽清楚問明白,一走走到徐家,對大宅司官講:“我幫你爭山!”大宅司官講:“你頭前的大山爭得轉,我酒菜擺起來請你吃三天;左面的大山爭得轉,我囡五鳳給你做老晏。”
可見,異文A中的“許親”雖然是兩個敘事單位互相關聯的情節素,卻與上文中的“酒菜”互相并列,因此,它僅僅是換取周六“爭山”的條件之一,在異文A中是一個可置換的情節單元,對于故事2而言并不具有動力意義。[4]另一方面,故事1的核心內容“五鳳跛足”僅僅在直接解釋“采桑嶺”和間接解釋“六將軍廟”時才與故事2的敘事內容發生關系。因此,異文A中的兩個故事所形成的是兩個獨立的敘事“序列”,它們本身是“由核心功能將一系列功能以某種關系連接而成的情節段落,本身是自足的,起始項和終結項分別不與前后的功能發生聯系”[5]。
文本表層的這種松散結構可以歸功于異文A中敘事部分與解釋部分之間的關系。異文A中一共包含三個解釋項,分別是“紅山的地名來源”“采桑嶺的地名來源”,以及最后的村廟來歷解釋。從上述梗概可見,前兩個解釋項是由故事2的敘事內容加以說明的,屬于一般意義上的“風物”解釋,單就本書所討論的村廟解釋而言,異文A并沒有將其與主要情節序列建立直接的情節聯系。異文A的解釋項X原文內容如下:
百丈巖下還有一座“六將軍廟”,那是人們為紀念六干而修造的。清朝大沙頭秀才林增輝有詩云:“不見徐娘舊日裙,漫傳周六儼將軍。前朝人物都陳跡,嶺上遙看但錄云。”
盡管X說明了“廟址”和“建廟因由”,但在具體的表述中并沒有涉及村廟的核心屬性,以及村廟關系,而且也沒有直接說明“周六干”神祇身份的由來。同時,無論“爭山”還是“逃樓”,異文A的敘事內容和敘事主題都沒有在解釋項X中找到對應的內容,后者與前者之間也并不存在直接的情節聯系。因此,村廟解釋項在傳說文本中并不構成一個不可置換的結構元素。綜上,僅以文本本身而言,異文A的敘事結構是松散的,兩個情節序列之間并沒有直接的動力關系,最終的村廟解釋本身則與之前的敘事內容相互脫節。
相比而言,異文B則展現出完全不同的文本結構方式,這一點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首先,縱觀異文B的文本概要,它只有一個明確的解釋項,那就是最后圍繞“建廟奉神”敘述的ⅪⅤ。這一解釋項的原文內容如下:
古跡流傳嗬真稀奇,
百丈巖下啊起廟宇;
造起廟宇鬧盈盈,
兩堆啊泥墩塑金身。
塑起六哥同五娘小妹兩神像,
千家啊萬戶來燒香,
六哥啊爭山嗬原是真啊,
萬古流傳直到今。
比較異文A的村廟解釋項可知,上述內容不僅說明了“廟址”“廟神”“建廟因由”這三個解釋元素,而且與異文A的敘述方式并不相同。異文A僅僅以“紀念”說明“建廟”,異文B的ⅪⅤ則形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敘事片段,其中包含了“百丈巖建廟—以泥墩塑周六夫婦像—燒香者流傳 ‘爭山’”這三個情書單元。聯系異文B 的情節梗概可知,其中“百丈巖建廟”對應了“周六”的地域身份,“爭山”是主人公周六與本地發生聯系的核心情節,“泥墩”則與周六夫婦由人變神的過程直接相關。ⅪⅤ作為解釋項本身,直接說明了村廟關系、周六夫婦神祇身份的來源,以及這一身份與本地地域神佑的關系。因此,這一解釋項與異文B各個敘事部分之間具有一系列的映照關系,而后者構成了這一解釋項中圍繞村廟形成的各個解釋元素。
其次,解釋項在敘述方式上的不同,實際上也指向了異文B中各個主要敘事單位之間相互關系的不同。異文B盡管同樣由“五鳳逃樓”和“周六爭山”這兩個情節單元構成敘事主干,但它們之間形成的卻是一個統一的情節序列,其中的關鍵依然在于“許親”。這一內容在異文B中的原文如下:
六月嗬日頭落斜嗬西,
六哥嗬拖鞋過橋溪,
一走走到大澤司官屋橫頭嗬,
只見那五娘小妹打打扮扮在啊南樓。
……………
二人正在談說笑連連嗬,
只見那大澤司官走啊過來,
叫聲六哥你給我孫度占去山場奪得回嗬,
我小囡五妹給你啊做老晏。
六哥聽話笑盈盈啊,
急忙啊回轉自家門,
隨手拿起一把扯柴繩一把刀嗬,
要到孫度山中砟啊柴燒。
異文B中的上述內容形成了“困樓—調情—許親”這一情節片段。若以歌謠本身的抒情功能而言,異文B用以引出“結親”的戀愛情節并不突出,但這一情節卻使得這則傳說的敘事結構發生了改變。首先,異文B中“許親”成為主人公周六展開“爭山”的唯一原因,“爭山”也就成為“五鳳逃樓”中“困樓”情節所引出的事件。其次,在異文A中,故事1中的“逃樓”與“爭山”并沒有直接的情節關系,在異文B中則不同,原文如下:
六哥噯一人敵千兵嗬,
爭轉山場啦聞大名,
六哥爭山噯顯本領啊,
辦起酒席嗬要同五娘小妹來啊成親。
四親六眷噯來賀喜嗬,
請來啊師父盧真人嗬,
堂前賓相哼贊禮吟嗬,
吹簫作樂啦鬧盈盈。
六哥噯背起五娘小妹來奔逃嗯,
逃出樓門啊若飛云,
四親六眷噯驚一驚啊,
大眾其來問師尊。
請問真人嗯為何因,
新娘雙雙啊跳出門?
真人聽見噯氣憤憤啊,
隨手啊放出宿流星。
異文B中的“許親”情節使得“五鳳逃樓”和“周六爭山”這兩個敘事單元之間形成了一個統一的情節序列:“困樓”—“爭山”—“逃樓”。因此,故事1“五鳳逃樓”成了“周六爭山”的情景語境(context of situation)。[6]從這一編列結構出發,我們能夠對于整則異文B的敘事結構加以整體分析。
首先,如上所見,“結親”既是“爭山”直接引出的結局,同時也是“五鳳逃樓”的結局,構成這一情節關系的關鍵是“結親”所展開的“婚宴”場景。如上所見,這一情節片段本身由Ⅺ到ⅩⅢ這三個情節單位構成,從“盧真人識別出五鳳真身”到“盧真人施法,周六夫婦脫胎變神”,其中的核心情節素都與“婚宴”發生關系,前者由“盧真人”介入“婚宴”而發生,后者如上所見,婚宴的本地來賓“四親六眷”成為“盧真人施法”的直接動因。如上所見,這一片段中最重要的內容是“變神”,其中最關鍵的動力情節單元是“盧真人放出宿流星”,這促成了周六夫婦由人變神。對于解釋項ⅪⅤ而言,蘆岙村人“建廟奉神”是最直接的敘述內容。因此,“結親”在異文B中同樣構成了“變神”情節的情景語境。
其次,“許親—結親”同樣與異文B中前半部分的內容發生了一系列的情節關聯。如上所見,在異文B中,故事1的敘述始于如下內容:
大澤司官噯府里五個囡嗬,
風水先生啊把話談;
此處啊原是五鳳朝陽山嗬,
你造起房屋啊要把中門關。
七七四十九日嗬關得全啊,
五鳳朝陽飛進來,
若是四十九日關勿全嗬,
連跛腳五鳳嗬要逃出去。
在異文B中,這一內容位于對徐大司官的夸富敘述之后,兩者構成了同一個情節單元,前者說明了共同體的富裕,后者則借由“風水先生”的建議說明了這種富裕狀態可能存在的兩種變化。其中“五鳳朝陽”意味著現存狀態的延續,“五鳳逃樓”則意味著本地繁榮的轉變可能。因此從這一情節單位出發,無論是由“困鳳”引起的“爭山”,還是“爭山”最終導致的“逃樓”,都是由風水先生的預見所展開的情節,之后的敘事內容則以此直接關聯到這一片段。由此可見,在此之后的“五鳳逃樓”所包含的各個情節單元,都處于這一敘事片段所構成的情景語境之中。在異文B的敘事內容中,這一敘事片段與“周六”這一核心人物是通過“許親”建立情節聯系的,但如上所見,這一人物之所以能夠成為“結親”的對象,本身卻是以“招贅”的方式介入傳說的,“許親—結親”是處于故事1“五鳳逃樓”之內的情節單元。
在異文B中,周六介入傳說敘事的關鍵在于他和“蘆岙的盧真人”的關系。在異文A中并沒有出現“盧真人”這一人物,周六最后用以制勝的神器“茅劍”則來自地域保護神的賜予,而異文B是如此引入這一人物的:
正月里來是嗨新啊春嗬,
六哥肩背包裹啊啦出門。
一走走到蘆岙山上啊,
求拜師父嗬盧啊真人。
在敘述了故事1中“風水師告誡”和“建樓困鳳”情節之后,異文B轉而敘述“周六向盧真人學法”的結局:
六哥學法啊三年六月零嗬,
學得了奧飛檐走壁啊會騰云;
一身拳棒無人敵噯,
茅草飛劍嚓會啊殺人。
辭別師父回鄉轉嗬,
依舊在百丈巖下宿啦安身。
這一“求法—學法”情節片段對于下文有著廣泛的情景語境功能,基于這一關系,“盧真人”這一人物本身則成為異文B中推動一系列情節的關鍵因素。首先,周六之所以進入“蘆岙”,是為了學得“蘆岙真人”的法術;其次,異文B支持ⅪⅤ的核心情節是“爭山”,而這一情節中最終促成周六勝利的法術“茅劍”來自“盧真人”所傳授的法術;最后,在直接與ⅪⅤ相關的“變神”情節中,“盧真人赴宴—施法”更是最關鍵的動力情節素。
由上述分析結果出發,異文B各個敘事單位之間的關系可以表示如圖1—1所示。
由此可見,相比于異文A中故事1和故事2之間松散的敘事聯系,從最后與ⅪⅤ直接形成情節聯系的“橫死成神”到開篇說明廟神來歷的“周六學法”,異文B的各個部分在不斷疊加的語境套嵌關系下形成了一元化的情節序列。在這一過程中,最終解釋項中包含的各個解釋要素分別是由各個形成情境語境關聯的敘事單位所逐層解釋,最終匯總到ⅪⅤ所包含的內容中的,傳說的解釋功能顯然在異文B 的敘事結構中起著核心作用。由此可見,異文B中的敘事單元所呈現出的特定互相結構關系正是由于ⅪⅤ在文中的內在影響而形成的,而且這一影響本身并不是由故事的主干敘事情節決定的。如張志娟所述:“傳說與故事最明顯的不同在于:傳說常用具體實在的人名、地名、物名等,這些人名、地名或物名不是孤立的,它們仍須經由連貫的句子表述予以展現,不過此時的敘事往往是關于狀態而不是行動,是名詞性而非動詞性的敘事。”[7]ⅪⅤ盡管同樣是由敘事構成的,但內容上,它卻構成了對于“六將軍廟”的名詞性敘述,而在異文B中的各個敘事部分正是圍繞這一敘述內容中形成的各個要素加以組織的,它們的具體內容則可以對應于某一具體要素。正如緒論中所言,這一對應關系體現的正是異文B的敘事內容在這則傳說中實現的“主題”功能。

圖1—1 《周六爭山》異文B敘事結構示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