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宋詞流派史(第3版)
- 劉揚忠
- 2709字
- 2025-04-28 18:26:16
第一章 總論:關于建構唐宋詞流派史的理論思考和基本設想
第一節(jié) 文學流派在任何文學里都是一種普遍的存在
本書所要考察的,是古典詩歌樣式之一的詞在其黃金時期——唐末至宋末——流派衍生的概況。鑒于詞學界對此問題有過許多爭論,這里就先從文學流派的普遍性談起。
文學史家在描述某一時代、某一領域或某一體裁文學創(chuàng)作高度成熟和繁榮的狀況時,十之八九都愛使用一個比喻——百花園。比如說到唐詩,就稱“唐詩的百花園”;說到宋詞,就贊“宋詞的百花園”。這似乎成了一種“陳辭濫調”,但在弄筆頭的人們挖空心思想出來的各種形容詞語中,確乎只有“百花園”之喻最能映現(xiàn)文學藝術繁榮的事實——一花(或寥寥幾種花)獨放不是春,唯有群芳爭妍,萬紫千紅,方能托現(xiàn)出文學藝術發(fā)展的滿園春色。就其本質而言,所謂文學,無非就是用藝術化的語言來表現(xiàn)人類無限豐富的心靈世界。相對于創(chuàng)作的終極目標來說,人類的心靈世界有多豐富,文學作品所反映出來的精神面貌和思想存在形式就該有多豐富。因此,文學史家在論證文學發(fā)展的這種多元特征時,也常喜歡引證先哲的這樣一段名言:“你們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羅蘭發(fā)出同樣的芳香,那你們?yōu)槭裁磪s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精神只能有一種存在形式呢?”作為人類精神存在方式之一的文學,它的興旺發(fā)達的確猶如百花園中眾芳競放,異彩紛呈。
而文學繁榮的重要標志,常常表現(xiàn)為在某一特定歷史時期和具體的創(chuàng)作領域,除了卓有成就的大家巨擘爭相出現(xiàn)之外,更有眾多標新立異的流派彼此并立或對立,形成千巖競秀、萬壑爭流的洋洋大觀。研究者須兼顧作家個人與文學流派的新陳代謝,才能把握文學發(fā)展的全貌。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并非孤立個體的活動,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每一個作家,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與前代、同代及后代作家發(fā)生直接或間接、有形或無形的關系。同時代的作家互相結成群體關系,而不同時代但在藝術傳統(tǒng)、審美追求和風格趨向上有關聯(lián)的作家則形成代群關系。群體與代群關系不都是流派關系,但文學流派卻一般都是從群體與代群關系中產生的。在文學活動中,作家個體與文學流派,是兩個相互聯(lián)系的實體。無論在古代還是現(xiàn)代,確有少數(shù)杰出作家和偉大作家,完全是依憑自己的獨特風格和成就而存在,成為文學發(fā)展的一個時期、一個領域或一個文體中的獨立環(huán)節(jié),他們并不以某一流派自限,或者并不一定能劃歸哪個流派。比如古代的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現(xiàn)代的魯迅、巴金等,就是這樣的獨自處于一個階段文學頂峰的人物。但是在更多、更廣的場合,杰出的作家總是與他們的眾多崇仰者和追隨者一起,創(chuàng)作出一種具有類似風格的作品,從而形成了或緊密或松散、或有組織形式或僅僅聲氣相通的文學流派。這有如在自然界遼闊的陸地上,既有幾座獨立不倚、高聳云天之外的大山峰,但更多的是互相連結、蜿蜒不斷的簇簇群峰,它們與那些大山峰或遙相對應,或奉其中的某座為主峰并與之聯(lián)結在一起,按一定的走向組成縱橫交錯的一道道山脈。這又如在一片萬紫千紅的大花圃中,除了少數(shù)單株獨放、高標出眾的所謂“國色天香”之類的名花異卉以外,更有眾多的以類相從、一畦畦一道道相連相倚地綻苞放蕾的自然花卉群落。不管是獨立的大山峰與山脈,還是單株名花與自然花卉群落,它們的同生共處所反映的都是客觀事物存在的基本形態(tài)。
以上的描述和比喻只是為了說明:文學流派作為一種基本文學現(xiàn)象,在任何文學里都是一種普遍的存在。正是由于認識到這種普遍的存在,文學研究者自近代以來逐漸將對文學流派的梳理和評論當成了不可或缺的重要課題。這是因為研究者已經(jīng)懂得:流派是時代精神、文學習尚和作家美學追求的結晶,由于這種結晶并不是只表現(xiàn)在個別優(yōu)秀作家身上,而是表現(xiàn)在若干作家群體身上,因而這種文學現(xiàn)象就更加富有探討的意義和價值。研究文學流派,可以幫助我們掌握和分析紛繁復雜的文學歷史現(xiàn)象,從中整理歸納出基本的發(fā)展脈絡,并發(fā)現(xiàn)或總結出文學史的某些規(guī)律和經(jīng)驗,不僅能指出同一歷史時期內文學的橫的分化,而且也能看清前后不同時期文學的縱的關聯(lián)。盡管流派史遠遠不是文學史的全部,但它卻無疑是文學發(fā)展史中脈絡最清楚、特點最鮮明的部分。開展流派史研究,可以把文學發(fā)展的主要過程及其流變的特點描述得較為準確,較為接近于歷史的真實,做到比那些僅僅羅列與串聯(lián)單個作家作品的舊文學史著作更加清晰簡明和提綱挈領。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時期以來古典文學研究的好些部門已經(jīng)注意或加強了對于古代文學流派的研究。比如在唐詩學的領域,人們不但早就承認了唐詩高度繁榮的重要標志之一在于流派的興旺發(fā)達這個基本事實,而且自宋代以來就不斷有人對這些流派進行梳理和評價;不但有近于唐詩流派通史的一些專著問世,而且有更多的研究單個流派如田園山水詩派、邊塞詩派、大歷十才子、元白詩派、韓孟詩派等的專書問世或專題論文發(fā)表。唐詩流派史的框架,已經(jīng)大致建構起來,流派研究作為唐詩學的一個分支已成氣候。
可是,在詞學界,對于號稱“時代之文學”的唐宋詞的流派問題,至今連在基本的理論把握上都尚未達成共識,更不用說建構唐宋詞流派史了。晚唐五代兩宋詞,作為從公元9世紀后半期至13世紀晚期這四百多年間最富時代特色、最有藝術個性的文學,曾經(jīng)高度繁榮,異彩紛呈,涌現(xiàn)過堪與唐詩、元曲的豐富性比美的眾多風格和流派。對此理應有與其豐富復雜狀態(tài)相稱的研究、梳理和描述。遺憾的是,囿于前人傳下來的某些陳舊、粗疏和不科學的詞學理論及觀念,我們的研究界對于唐宋詞豐富復雜的風格流派現(xiàn)象十分漠視,把四百多年的漫長復雜的詞體文學流變史簡單化地、削足適履地歸納為所謂“豪放”與“婉約”兩大派“對立”和“斗爭”的歷史。在許多研究者筆下,原本眾芳爭艷、風格流派紛呈的唐宋詞大花園不見了,只剩下“豪放”、“婉約”兩朵孤零零的花兒;群峰簇簇、山脈交錯的唐宋詞山國隱沒了,只剩下“豪放”、“婉約”兩座(或最多兩列)山峰;涵匯萬狀、眾水奔流的唐宋詞海洋消失了,只剩下一清一濁的“豪放”、“婉約”兩條河流!試問:這難道是唐宋詞流派史的原貌嗎?
本書之所以一開頭就把“豪放”、“婉約”兩分法作為一個全局性的問題提出來,并不意味著前人運用這兩個概念去粗略劃分詞體文學的基本類型風格的做法一無是處,更不是認為前人對于唐宋詞風格流派的研究毫無成就,而是鑒于:人們曾經(jīng)對這“兩分法”作了極為浮淺和簡單化的理解,用它來圈定了整部詞史,取代了對于唐宋詞風格流派本應進行的深入細致的分析研究;更有甚者,“兩分法”的運用幾百年來常常與詞學史上甚為風行的“正”與“變”的觀念糾纏乃至融合在一起,陷入正統(tǒng)詞學觀念的圈子里,對若干歷史現(xiàn)象及相關的作家作品作了錯誤的定位和歪曲的評價。倘若不對以“豪放”、“婉約”兩體兩派論為核心的舊風格流派論進行梳理和評判,就難以撥開歷史的迷霧和找出建構唐宋詞流派史的新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