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移動中的雕刻:當代海外華文文學微觀察
- 田泥
- 10140字
- 2025-04-27 17:23:48
緒論 移動視界中的海外華文書寫
一
有人說,靈魂拂去塵埃,便能耀眼重生。而文學便是深入歷史塵埃中,去發現靈魂的擺渡與移動。文學是最直抵人心聲的文體,也是最為簡潔的表敘方式,一個人的靈魂有多高潔、有多飄逸,文學都能夠鮮明地透露出;一個人的心有多寬廣、有多深邃,文學也最能夠簡單地敘述出。所以,文學成為人與世界與時間關聯的紐帶,我們從中可以發現生命與夢想、記憶與經驗、激情與情緒、苦難與秘密,還有更多。
拙著《移動中的雕刻——當代海外華文文學微觀察》展現的是從20世紀到21世紀活躍的海外華文作家,在不同時代中的情感、經驗與理性哲思。在這里,原本想以宏闊的方式鳥瞰與縷析海外作家創作現象及發展軌跡,也精心遴選了若干具有代表性的作家進行較為深度性的專題研究,但展示給讀者的卻是現在的模樣,想來學術不僅是學理意義上的爬梳,也應該是作家豐富多彩的心靈圖說,更有其對生活經驗與啟示意義的揭開,把深陷歷史脈絡與時代留痕中的精神內復原、召回,讓其回到當下的現實場景中,與讀者能夠構成有趣的對話空間。
本書重點梳理20世紀80年代以來海外華文文學中不同作家在移動中呈現的多樣書寫形態與主題表達,即海外華文文學因果母題、家國與個人敘事、代際倫理中的母女、移動與空間的雕刻、未來科幻與人類的存在等,闡述了與時代有同構關系的人物形象,在性別困境中的女性自我想象與意義建構,倫理縫隙中的存在與反抗的介質,以及移動之后在母體與變體之間的主體性構建。進一步挖掘在中西文化背景下移動時空中,文學書寫的精神姿態、文化脈動、多重樣式與主體實踐。
作為一種文學觀察,筆者選擇了以“移動的視角”進入敘述空間模塊,并將移動的主題、軌跡等作為考察的對象,主要由兩條線索展開:第一條線索是以大量的文本、資料充實而成的分析,主要集中于海外華文作家的主題表達,以及對形成的共性與差異所做出的闡述;第二條線索則是依據作家的遷移軌跡與時空切換,加之與作家訪談、歷史背景與書寫空間形成呼應后,所進行的對作家文本的深度分析。此外,隨著社會的發展,新媒介與智能的崛起,文學本身的樣式也在發生著改變,海外華文文學在這個過程中,伴隨著文學的邊界移動,也獲得了新質,從而為文學的書寫內容與形式提供了別樣的特質,開創出新的文學表達的審美空間。但總體來說,本書并不側重統體的概述,而是體現為一種微觀察,試圖以當代海外華文移動中的藝術實踐,勾連海外華文創作潮流及當代文學史,指正作家的生命經驗、文本形態與時代發展具有同一性,更展示出海外華文書寫由性別、身份、生態、信仰、潛意識等關鍵詞構成,在中華母體與自我變體之間進行的主體性構建。因此,尋找空間形態的遷移與轉向,聚焦作家文本的移動性、構建性,不僅強調了作家的藝術風格與個性,也將其納入海外華文文學史及當代文學史中加以分析,更注重揭示作家在時空移動中的思想與精神變化,當然文本形態所呈現出的發展軌跡、歷史環境以及文化空間,也是要盡量兼顧到的。如此,便將作為中華大文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海外華文文學,與中國當代社會發展形成一種對照與呼應,有了一個清晰的映像與圖景。尤其是在時空距離已經被新媒介打破閾限的今天,文學的樣式與生命形態早已跨越邊界,文學圖式也彌合了日常生活與藝術、想象與實踐之間的溝壑,決定了文學研究的范式、角度、旨趣等發生了新變,但深藏在文本背后的作家的思維、思想及觀察方式,這些最為活躍的變量,也最終成為把握作家文本修辭格式與修辭秘密的關鍵所在。
海外華文文學是一個跨國別、跨民族、跨地域、跨文化的書寫,云集了世界性范圍的作家,也匯聚了不同的文化習俗、社會階層、歷史構成、時代特質、意識形態等,因此文本呈現為多元立體共生的文化生態景觀。而梳理其主題的演進、文學的特點及具體文本現象等,就成了必然的課題。而涉及作家及文本的分析,結合整體海外華文文學走向與內在轉換,回到具體文化語境與歷史現場,考察其介入歷史與現實的方式。文學微觀察就是以浸入式的方式介入,但不使觀察滑入到外傾式樣的境地而失去客觀性,與不同的作家主體構成心靈、精神與文化的對話,同時在時間—空間中考察作家在移動中的心理變化、文本內涵及時代的特質,還有透過已板結或固化的能夠沉入文學潮流底部并成為文化積淀的一部分,獲得與揭示文本所攜帶的時代內涵、性別意識、宗教信仰、道德倫理、民族文化、精神氣質、文化根脈,以及其所顯示的人類意義上的普遍性價值與意義等,這一切就是本書著力尋找的。
二
“因果”作為一種精神現象,在中華歷史上不斷被重復地演繹,是集體無意識的智慧體現。同樣,在海外華文文學的進程中,帶有原始意味的因果輪回或顯露或隱現其中,具有廣泛的象征性和概括性,寄托著深刻人生哲理的因果敘事,已經從佛教義理逐漸滲透到世俗的生活中,指涉人們生活的題旨和象征,而更多的是一種鏡像的作用,折射了生息在海外華人對中國本土文化的依戀與糾纏,呈現出海外華人內心深處的尷尬與掙脫的集體無意識。應運而生的是,他們筆下的因果母題表達就具有別樣的姿態與內涵。
海外華文文學的因果母題在文學作品中有多種表現和多方面的意義。因果敘事的文學的意義和敘述的辯證模式,因歷史與現實的原因,已經與傳統意義上的因果倫理主題有了全新的變化,同時,由于因果報應之理論不具有邏輯性,大有因果報應世俗化、普泛化的趨向,隨著社會的發展,它已經逐漸演化為一種道德的倫理滲透在人們的日常與精神生活里,也就是因果之說已經從神性的位置逐漸被消解在人們的現實生活中;反觀人的世態行為,也大致看出了世俗人生的追索與生存原則與道德底線。作家們客觀地揭示了海外華人人際關系和生存秩序中的“社會性規約”,這種規約既來自傳統的宗教倫理觀念,如善惡報應,也來自共同的自然與社會挑戰。異域文化背景的生成,以及生存環境成了人們因果命運承受與承載的外因,而內在的角色轉型與認同成了因果的內在因素,當然也有宿命的追索與無奈的選擇。
作家在平靜而冷嘲的因果敘述中,將審美視角伸向親仇、亂倫、縱欲、利益等非理性心理的底層。一些華人作家更是通過自己的文本解讀了對因果報應的理解與感悟,當然,這種梳理是自覺與不自覺的行為。在作家筆下,有著諸多的因果律的存在與解析:人性與神性之間情欲的因果律,欲望與生存之間的因果律,歷史與現實之間金錢的因果律,愛欲與受罰的因果律,等等。當然,海外華文文學的作家由于生活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域,有不同的族群、不同的地域文化,接受華夏文化的心理、途徑和方式都有很大差異,這樣就導致了他們對中國本土文化的認同有某些本質的差異性。故而這里需要就其因果母題的內涵與邏輯變異、表現因果律以及因果意識,在歷史與現實的維度,在哲學層面的高度對作家心理做一番梳理。
三
空間移動是人的天性。[1]“地理空間移動是人類社會的基本特征,自從人類誕生以來,地理空間的移動就一刻沒有停息過。”[2]海外華文文學中的移動,既是物理空間的移動,也是精神文化的遷移。“世紀的全球遷徙是一段非常復雜的歷史,同樣是遷移,不同時代、不同民族和國度的不同移民有著截然不同的經驗,而反映這些歷史經驗的各國移民文學也大有差異”。[3]自20 世紀三四十年代開始,到80 年代出現了中外文化空間的明顯移動,乃至到了 21世紀移動日漸成為一種新常態。相應地,存在跨國別、跨民族、跨文化的移動與切換等。同時,移動也拓寬了文學邊界的書寫。這個客觀存在的地理空間經由作家的藝術想象和創作實踐,實現了由“空間”(Space)向“地方”(Place)的轉變,成為一個“意義、意向或感覺價值的中心”,一個“動人的,有感情附著的焦點”,一個“令人感覺到充滿意義的地方”。[4]當然,隨著書寫空間與文化移動,滋生出新的文學—審美空間,但依然在現代性與傳統性、本土性中游離,共生存在,而不是互相取代的關系。這些移動是從本土或域外視角介入的,這里的“本土視角”是指中國人本土的視域,而“域外視角”則專指從異域著眼的。此外,還有本土域外視角的轉換與切換。而移動的過程存在雙向互逆移動,從本土向異域文化傾斜,再回流到本土的文化反哺,反映了近一個世紀的意識形態、文藝思潮乃至社會文化心理的更迭和變遷。應該說,書寫空間的移動大致表現為以下幾個趨向。
一是跨國別的中西方之間的空間移動,空間的移動帶來直接的文化感受,海外華人作家觀察世界、處理文學,有特殊的眼光與視界。對于在思想禁閉的時代成長起來的一代人,渴望在思想解放的時代,獲得解放和自由,并將東方思維容納到西方的價值標準與判斷中。而進入西方,海外華人在兩種文化之間的游移,切實地感受到跨文化、跨國別與跨種族的異質存在,在異質空間中,試圖獲得個人精神自由的伸張,卻成了無根的主體。比如來自中國的聶華苓、白先勇、於梨華、陳若曦、張愛玲、盧新華、亦夫、嚴歌苓等的跨文化寫作,但最終的訴求與駐守在本土書寫本質上是一致的,只是將身份、性別問題與民族、國家、種族等問題交織在一起,更具有復雜性、游離性。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白先勇、聶華苓、於梨華為代表的海外華人作家異軍突起,白先勇的《紐約客》《芝加哥之死》、於梨華的《夢回青河》《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等,是在現代化的西方對根脈性的本土的回望。其中,小說有聶華苓的《桑青與桃紅》《千山外,水長流》、於梨華的《傅家的兒女們》、陳若曦的《尹縣長》,及叢甦的《中國人》(短篇小說集)等,共同構建了20世紀七八十年代海外華文移民文學,尤其女作家身居國外,受到歐美西方女性小說的影響,經歷了現代主義、女權主義、后現代主義、情欲解放等文學思潮,她們的創作呈現出新的文學形態與精神面貌。如美國華裔女作家聶華苓的移動具有獨特性,小說《千山外,水長流》有中外跨國別、跨文化的路徑及空間切換,書寫自然與眾不同。小說沒有刻意渲染鄉愁和“文化大革命”傷痕,也沒有刻意表達對全盤西化的拒絕,而是以一種自然的方式,融入了美國文化生活環境。可見,聶華苓重在對移動后的日常生活經驗進行挖掘,同時關切的是心靈與精神上的平和與滿足,而不是深刻地控訴與批判。
中國大陸留學生群體自80年代開始形成整體性移動:查建英的《叢林下的冰河》《到美國去!到美國去!》、樊祥達的《上海人在東京》、曹桂林的《北京人在紐約》、葛笑政的《東京的誘惑》、劉觀德的《我的財富在澳洲》、周勵的《曼哈頓的中國女人》、閆真的《曾在天涯》、蔣濮的《不要問我從哪里來》等小說,傳達出了海外華人精神上的焦慮與自我生存發展空間的訴求。21世紀以來的文本凸顯文化沖突和價值觀的重建,張樸的《輕輕的,我走了》、奚蒙蒙的《夏天的圣誕——留學新西蘭的男生女生們》等,書寫異域空間中的成長經驗,更強調“我”的獨特性和主體性。魯引弓的《小別離》、詩人朱夏妮的《新來的人:美國高中故事》、呂曉宇的隨筆《利馬之夢》、趙剛的《到英國去》等,最具有代表意義。同時也在人性的基點上,尋找中西之間的差異,應該是20世紀80年代留學生的主要表達。海外華文書寫涉及多重經驗,體現了對跨文化介質進行了深度思考,并將兩性故事設置在第一世界/第三世界間緊張的文化夾縫中,更具典型性。
二是因空間的移動帶來的文學—文化遷移,本土審美介入跨文化—世俗生活對接的契合點,海外華人作家對夾縫中的人性進行審視。在移動的日常場景中,獲得了多元的觀察角度和審美空間,展示了個體從傳統空間移動到現代空間之后的價值觀、意識形態等的變異。這些移動與切換的過程中,既有切實的身體的移動,也有精神空間的構設。移動中的時空構筑,為文學創作提供了特殊的文化場,具有了異質性的新思維,從而呈現出不同的文化景觀。其實,文學場域的“自主性”體現在場域的“自身邏輯”上,場域的生成與結構是一個連續的動態系統,既維持了場域內部秩序的基本穩定,同時也拓展了場域的范圍與界面。借助自身的資源、資本以及力量,拓展文化空間,并以批判性、顛覆性的姿態進行主體構建。而意識形態也會因空間場域而發生變動,但精神主體所持的文化理念卻是一個根本性的變量。這里,與其說是移動中的場所影響著作家的審美傾向與價值判斷,不如說是場域作為一種潛在的文化力量,才是制衡文化意識形態的要件。艾勒克·博埃默在《殖民與后殖民文學》中說“移民殖民者基本上把自己看成是文化上的遷徙者,他們過重地承擔了本屬于另一個古老世界的價值觀和人生態度。他們的教育、文學、宗教活動、文化準則以及各種體制等,使他們給人以英國駐外代表的印象,從過去的某個中心來到現在成為他們故鄉的這個地方。由于他們與周圍環境沒有什么重要的聯系,他們工作起來總有一種空虛感——沒有文化根基,沒有家園根基,沒有此時此地的歸屬感”[5]。在跨界的移動與切換中,海外作家們始終固守中華母體文化的根性,尋找與追索著個體精神氣質與普遍人性的契合,以表達生命的激情與意志,探尋人類生活的精神意義。盧新華的《米勒》、虹影的《阿難》、郭小櫓的《我心中的石頭鎮》等小說,及阿城的散文《威尼斯日記》等,體現了在西方文化場域中,尋找異域空間中中國文化元素的存在,并展開了對中國本土傳統文化的回望,從而印證了中國母體文化的兼容性與厚實性。而湯亭亭的《女勇士》則在歷史場景與現實圖景中,展示了中國神話故事,也講述了現實中的美國華人生存處境,體現了中美文化元素的雜糅,同時也有難以回避的尷尬與困惑性。
在歷史的必然性中,海外華文文學作家書寫呈現為文學的移動,涉及在歷史空間、未來空間與世界性空間的遷移,存在空間的移動與切換、異域空間中的家園書寫、時間的空間疊放。如此,海外華人作家文本基本能夠清晰地勾勒、展示出海外華人移動的軌跡與內在切換的變化,以及沉淀為世界性文化底蘊的穩定的文化—精神建構。
四
性別文化結構是流動的,關涉人的自我認同與社會認同,包含了平等與差異,性別主體性更是女性自我主體重建的維度,容納了女性的精神意志。走出性別困境:女性自我想象與意義的建構,就是將性別作為一個考察對象,在世界范圍內對海外華文女性寫作進行梳理,其實,就是將孕育了自身、民族、歷史的女性作為一個移動的視點,以此發現女性的存在、歷史的存在及人類存在的關聯性。不可否認,中華民族母體孕育了海外華文學主體的哲學美學思想,盡管女作家由于地域環境、自身文化構成、時代背景等不同,從各自的角度進行了生命形態的揭示與藝術想象的塑形,但共同體現了讀者主體的接受與需求,其所涉內容廣泛、形式多樣,整體上有跨國別、跨族別、跨門類、跨性別等多樣化特點,既有女性日常生活場景的展示與母性及兒童的真實寫照,也有對女性隱秘欲望的探索,還有城市中女性生命的抵抗、鄉村生態的呈現,以及反映來自社會的性別歧視及性別文化結構本身的怪異等,體現了女性主體性建構訴求的話語實踐。同時拓展了女性書寫視域,以獨特視角對人類存在本身進行思考,諸如在戰爭中或在日常生活場景中,對生命本體的存在方式及精神樣態進行了全方位的展現,對生命予以足夠尊重與敬畏,形成完滿的精神探索旅程,以最終探索女性、人類生命與生活的意義所在。
當然,海外華人女作家也在關注人的基本生存境況,探討人的價值和應該享有的權利,揭示了人類生命狀況隨著時代的變遷在不斷變化,文明的更迭對人們生活造成影響,形成不同價值觀之間的沖突,但生命存在及人性固守的美好體驗與經驗,乃至精神智慧,卻是可以傳遞的,也把文學作為民族或人類情感與精神的載體,承載著超越時代的人類永恒的審美價值、道德價值與精神價值探尋。而女作家審視女性在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中的精神賦格的樣式,重在探討如何構建人類普遍性、完整性價值及意義,重建女性與自然、社會與男性和諧存在的審美價值、現實意義及其特征。而具體體現為在本體與主體之間的女性蛻變,性別文化的結構性困境與性別閉環的存在,身體性的放逐與靈魂擺渡,女性邏輯被消費主義邏輯改寫的宿命,以及參與人類精神共同體的重構。這一方面體現了女性文本正被中國社會各階層不同群體認同與接受;另一方面也說明,中外女作家、女詩人與女學者,盡管因國家、民族、歷史與社會語境等的不同會有異質性存在,但仍然會有共同而豐富的精神思想內涵與問題意識,從邊緣走向繁華,呈現出了多樣化的審美追求,不僅對女性存在本身予以關注,也以一種全新的視角對人類自然存在、社會存在與精神存在予以探索,進行差異性與同一性的經驗表達,體現了構筑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的實踐。
五
海外華文文學的發展歷程,就是展示中外文化縫隙中的存在與反抗的過程。20世紀60年代前后最早一批從中國臺灣留學到國外的年輕移民,他們的創作構成了最早的“留學生文學”,包括於梨華、聶華苓、趙淑俠、歐陽子等,到80年代后期90年代前期由大陸前往海外的一批新移民,包括查建英、嚴歌苓、虹影、張翎、劉索拉等,這兩代人,由于時代的變更帶來思想的變革,他們文學創作的主題一直在不停地演變、發展、深化并增添新的意義內容。最初,初到異國他鄉的陌生感和恐懼感,使得羈旅漂泊、去國懷鄉的憂思構成了他們基本的敘述脈絡與情感訴求;繼而,面對現實生存的巨大壓力使華人的異國生存況味與艱難掙扎成為文本表現的主題內容,特別是早期移民的后代,他們作為華裔作家,更多地比上輩人體味到想要融入異國文化的艱辛與兩難;當異地生存的壓抑感、焦慮感無法通過文本書寫得到根本釋放和解決的時候,作家們又開始尋求新的精神給養,于是回歸家國文化,從父系和祖輩那里尋求新的精神慰藉,成為他們在異國“安身立命”的新的書寫方式;到了90年代之后的新移民,在上述這些主題之外,又有了新的文化與語義內涵,當西方中心主義于世紀末逐漸受到質疑,當“個體主義”的思想越來越深入人心,當“全球化”的思維模式更多地開始為人所接受,海外作家的創作就不再僅僅是生活的壓力和懷鄉的憂愁,而以更加大膽的視野和更加個人化的手法在全球化的背景下重新思索“家國文化”的時代意義以及它與“西方文化”之間的復雜關系,“民族”“性別”“生態”“種族”“階級”等問題也開始納入他們的創作視野,對于主體身份的焦慮和尋求自我身份的認同依然是一脈相承的不變的關懷,只不過由一己的個人視域轉向了民族的、國家的、全球的視野,也在重新審視國外的現代性是如何沖擊中國本土傳統文化、思維邏輯、文化制度等,而深植于中國人血脈中的文化根性又是如何影響世界文化的。
海外華人作家的小說創作在這一點上給出了一個很好的例證,身處中外文化交鋒前沿的先鋒者,沒有一味沉浸在私人狹小的生存空間中而對外界的真實生活置之不理,始終都在關注現實的狀況、時代的變動,在“微觀”與“宏觀”的雙重視野中,將個人的命運與時代的變更和自我的認知方式結合起來,在其文本中呈現為兩種鮮明的敘事傾向。一是中外文化交鋒中對中國本土文化的審視,盧新華小說涉及女性倫理轉向,存在社會倫理、政治倫理、性別倫理、代際倫理等沖突,作為更向內探索的線索,作家在審視整個社會發展過程的歷史構成中,揭示了人的主體參與性與反抗性,在倫理、哲學、審美界面意義上文學的反抗與堅守,作家在人物多重性和立體化的塑造過程中,所呈現的人的主體性的精神訴求,以及對本土文化的批判性。二是在中外文化夾縫中,弘揚母體文化的精神氣脈與文化根性,如亦夫放棄了之前“變形”“離軌”的敘事表達,從魔幻現實主義敘事轉向了中外文化交融與沖突中的欲望敘事,真正地銜接了人間煙火的情感經驗與精神困惑,但還是延續了之前探究人性的鋒芒和深度的先鋒氣質,以現代性的光亮照拂現實大地,形成了強勁的域外書寫的反射弧,并蘊含有中國的生態哲學思想與生存經驗。
六
海外華文文學是一個移動的文化結構,其意義世界的構成本身是立體與多維的,其主旨要符合現實的邏輯、生活的邏輯,并且應該具有思想內涵與價值意義,還有道德、倫理的判斷,甚至是關乎時代需求、精神資源、民族性格、宗教信仰、倫理標準等變量的藝術。藝術家何以盡可能地賦予其靈動而哲學甚至美學的意味,尋找到當代人生存危機的根源,探尋小說乃至人類終極永恒的意義與價值,也要關乎人類探索與宇宙共同存在的根本問題,還要體現人類豐沛的情感體認與主體實踐性。這是尤為重要的。當然,作家也應該在時空移動中,去探索藝術的創造空間、讀者接受與想象空間,何以疊放出更為奇妙的世界。
新舊移民文學體現出了多元文化的融合與傳承,20世紀上半葉,巴金、老舍、徐志摩、艾青、錢鐘書等中國現代著名作家都曾經留學海外,將從外國文化中借鑒到的精華帶回國內,形成獨特的文字風格。而在海外居住、生活、工作、留學的華僑華人,在異國他鄉直接以母語創作、直接在外發表作品的華文作家,就成了舊移民作家,諸如張愛玲、聶華苓、於梨華等。而新移民文學主要集中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陸續跨出國門或求學或定居、或入籍世界各國的“新移民作家”為主體,用母語創作的文學作品。隨著市場經濟的轉型,文學被迅速邊緣化,文壇發生傾斜,“出國潮”和“下海潮”令人目眩,諸如高行健、古華、北島、孔捷生、鄭義、張辛欣、哈金、嚴歌苓、多多、楊煉、盧新華、亦夫、查建英、伊蕾、虹影、張翎、陳河、陳謙、方麗娜等華文作家,以獨特的視角書寫自我文學體驗。自然,這一代新移民作家所創作的文學內蘊、作品主題、人物形象、藝術風格,顯然與上一代華文作家有著極大的不同,顯示出對主體性的找尋,即精神想象的共同體建構與主體性構建,從“地平線上”走向未來之境,強調了隨著時代的發展變化,整個社會結構與文化變遷及移動,作家的價值觀念與審美訴求具有客觀性,同時也有主觀性。
作為海外華文作家,必然體現出中華母體精神文化、中國經驗與異域文化的碰撞與雜糅,呈現為強勁的反射弧,在行走中完成了文學表達與多重意義建構。作家在非虛構與虛構之間形成了精神想象的共同體建構,他們審視整個社會發展過程中的歷史構成,人的主體參與及反抗性,還有倫理、哲學、審美界面意義上文學的反抗與堅守,以及作家在人物多重性和立體化的塑造過程中,所呈現的人的主體性的精神訴求。如虹影不再聚焦女性視域,開始在全球化背景下的多元文化撞擊與融合之中,審視“女性”與“民族”“歷史”“文化”等的關聯,體現了虹影創作的本土—世界的走向;在非虛構與虛構之間,開始了個體與母體、自我與世界精神想象的建構。周勵以文學介入歷史與現存世界,展示因不同時代與社會孕育的不同的文化形態與價值指向,彌合個人價值觀念與現代世界的裂痕。她以文學的方式勾勒了世界變化的輪廓,抵達了人性深處的隱秘與人類普遍性價值,承擔著自然理性、人類經驗與精神共同體的建構。從《在同一地平線上》到《IT童話》,張辛欣的主體性構建益發明顯,其中跨界書寫的時空切換不著痕跡,而貫以一條濃濃的情感主線,把記憶中的歷史事件、人物、時代等編入現時間潮流,她的回溯既是以文學的方式對時代的召喚,也是將20世紀80年代的精神予以復歸,并將這些一起融入現實場景中,構成了互文與對話,過往的人物與風景植入當下,構成了“活躍”的藝術形象與文化景觀,具有在場感與視覺性。同時,張辛欣在書寫中融入了傳統“說書”的傳播方式與戲劇元素,雜糅為一種嶄新的激情意志的文學樣式,并蘊含有時代內涵與文化特質,當然中華母體精神中氣節、風骨也一并存在。
劉勰在《文心雕龍·體性》中曾說:“各師成心,其異如面。”正是這些多面向的呈現,共同架構了海外華文文學圖景,也展示了海外華人作家以塑造海外華人的內化價值觀的方式,塑造了一個文本世界的秘密所在。更何況,海外華文文學的構成本身就是一個多面立體的移動結構,涉及新舊移民作家、留學生群體,旅居海外的作家等,以及他們所承擔的對歷史的解釋,對現實的批判,對未來的構想,更賦予其應該匹配的美學與哲學層面的考察。無疑,海外華文文學既體現出本土向域外的拓進,也有從域外回哺本土的文學書寫。海外華文作家在移動中獲得新的文化質素,并從中外文化碰撞中吸取精神力量,個人在動蕩歷史與文化中獲得了豐盈,藝術實踐及文本也獲得了升華,既體現了文化的會通與融合,也展示了在中外夾縫中的文學尷尬與堅守。既有對中國母體文化的承接與回應,也有對域外文化、生命經驗、歷史語境等的展示,更有超越本土、域外視角,在人類意義層面上,對人的存在提出了獨有的精神構想與人類精神文化的構建。
亞里士多德說:“生命最終的意義并不僅僅在于生存,還在于覺醒和沉思的能力。”如此,本書試圖通過以上幾個界面,能夠將海外華文文學的形態、輪廓與內在軌跡及主體演進,還有將移動中的作家所記錄的個人、群體、家族故事等,賦予其意義和秩序,體現為中華民族母體文化的豐富性、多樣性、普適性及有效性,并將其匯聚而成的具有中華民族底蘊與母體根性的文化力量、精神力量與思想力量,盡可能予以較為客觀的呈現或得以傳播。
水流云意在。在跨界的移動中所收獲的珍果,所掠過的從海內到海外流動的身影,所留下的道術未裂的劃痕,正可以為我們提供某種另類的文學經驗與藝術實踐的可能性。
[1]這里涉及的移動,僅指地理空間的移動,而不是抽象文化意義上的移動。
[2]赫維人、潘玉君:《新人文地理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 年版,第114 頁。
[3]王臘寶:《流亡、思鄉與當代移民文學》,《外國文學評論》 2005 年第1 期。
[4]夏鑄九、王志弘:《空間的文化形式與社會理論讀本》,臺北明文書局 1993年版,第86 頁。
[5][英]艾勒克·博埃默:《殖民與后殖民文學》,盛寧、韓敏中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