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代政治思想史(上卷)
- 史衛民
- 5843字
- 2025-04-28 12:20:11
序言
一
《中國政治思想通史·元代卷》即《元代政治思想史》,講的是公元1206年成吉思汗創建大蒙古國到公元1368年朱元璋趕跑了元朝末代皇帝妥懽貼睦爾,建立大明王朝,前后163年間,中國政治思想史演變的軌跡。
自從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吞并六國,推行“車同軌”“書同文”和統一度量衡的革新,建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的、中央集權制的、多民族的國家——秦王朝起,聲威遠播,各地都稱“秦”為中國。[1]從此,大一統、中央集權制、多民族國家,就成為中華文明的基因,世代相傳,生生不息,即使在群雄割據、戰亂頻仍的年代,這種目標追求也沒有中斷、停止過。
例如,公元407年,匈奴首領勃勃自立為王,建立大夏國,并于413年在今天陜西靖邊城北建立了都城。他自己為都城取了個“統萬”的名字,說“朕方統一天下,君臨萬邦,可以統萬為名”。同年,又下詔改姓赫連,其曰:“帝王者系天為子,是為徽赫實與天連,今改姓曰赫連氏,庶協皇天之意,永享無疆大慶。系天之尊,不可令支庶同之一其非正統,皆以鐵伐為氏。”[2]為了“統一天下,君臨萬邦”而將都城定名為“統萬”;為了示以正統,而令宗族支庶改姓“鐵伐”,這些都表明赫連勃勃儼然以“正統”自居,要“統一天下”了。
又如,從唐末遷居夏州(今陜西橫川縣)一帶的黨項族首領李繼遷(元昊的祖父)就曾“潛設中官,全異羌夷之體,曲延儒士,漸行‘中國’之風”了。[3]到了李德明(元昊的父親)時,“大輦方輿,鹵薄儀衛,一如‘中國’帝制”[4]。及至1038年,自號“兀卒”(意為“青天子”)的元昊,[5]即如《續資治通鑒長編》所載“得中國土地,役中國人民,稱中國位號,立中國官屬,任中國賢才,讀中國書籍,用中國車服,行中國法令”的“西夏王國”了。[6]西夏雖然實現了割據一方與宋、遼三足鼎立,但卻永遠甩不掉“中國”烙印。大約在公元10世紀上半葉,在西北還有一個以喀什噶爾和八剌沙袞為中心自稱“中國皇帝”的黑汗王朝。
可見,中華文明的基因賡續不輟,不因分裂割據而中斷,關鍵在于她所依托的農耕文明較之于狩獵、游牧文明的先進性。
秦漢以后,“大一統”局面屢遭破壞。從三國爭雄到西晉短暫的統一以后,便是人們所熟知的東晉、南北朝近300年的分裂割據,民族紛爭。這是一個民族矛盾尖銳、民族融合迅速的時代。其后,隋、唐的“大一統”,贏得中華文明一個半世紀的光輝燦爛。然而,公元775年的安史之亂,又一次打破了“大一統”格局,歷五代十國、北宋、南宋、遼、金、西夏、大理、吐蕃等,南北對峙,分裂割據了500年,直到1276年元滅南宋,中國才復歸于“大一統”。因此,元朝的建立,重啟了中國“大一統”的新歷程。唐朝以來涌入中原的沙陀、吐谷渾、黨項、契丹、渤海、女真以及其他多種色目人,都與漢人、南人逐漸融為一體了。昔日互相傾軋廝殺的戰場,變成了一個民族大熔爐。這是整合元代政治思想史學科資源、規訓元代政治思想史的邊界和準則的重要前提。
二
近代以來,在中國政治思想史學科興起過程中,元代政治思想史研究曾備受冷落。
1932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陳安仁的《中國政治思想史大綱》,概括了從先秦到清末政治思想史的演進過程,先秦以后(尤其宋代以后)的論述尤其簡略,只重視對思想家及其著作的簡介,并在若干小標題下羅列相關資料,論述尤其簡略,元代幾乎沒說。
1932年上海新生命書局開始印行陶希圣的多卷本《中國政治思想史》,1935年出齊。陶書第四編“王權再建時代”第六章“君主集權與道學王統的確定”第一節探討了金、元的集權趨勢,考察了蒙古帝國及封建制度的發達、宗教沖突及佛教之盛、交通與都市的發達、君權及官僚政治的發達、儒生的解放及道學的再興和道統的確定,更多地集中探討了理學官方化這一道統確定的社會條件。
呂思勉的《中國政治思想十講》,[7]由其1935年在上海光華大學的講演而成,1935年12月至1936年12月陸續刊載于《光華大學半月刊》4卷5期至5卷4期。作者在其著第九編“封建主義衰落期的各派政治思想(一)”的第四章“在元朝統治下社會矛盾的擴大和各派政治思想”中,探討了充任元朝統治者統治工具的寺院哲學、不絕如縷的漢族地主階級的理學和表現農民階級意識形態的“妖道”,把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主義的思想以及階級學說引入了政治思想的研究中。
1937年呂振羽出版了《中國政治思想史》,[8]談到理學在元代的發展時指出,在元代的殘暴統治下,包括地主階級在內的中國各階層利益都不同程度地損害,因而地主階級的理學便發展為折衷朱陸的理學思想。他還列舉出許衡、吳澄的思想加以說明,并斥之為不知大義的無恥奴才。[9]
1937年5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了楊幼炯的《中國政治思想史》,該書第九章“宋明之政治思想”的第一節“宋元明思想之變遷”中,對元代政治思想的評述如下。
元主中夏,前后僅八十九年,學術思想極見消沉。雖元太宗、元世宗各朝,尊崇文教,但文化上仍無多大進步,學說思想仍不脫朱陸窠臼,在思想史上僅成為“南宋哲學”之余燼而已。
其后,楊幼炯介紹了“趙復講學燕京,使二程及朱熹之傳,賴以不絕”。又介紹了許衡、吳澄,認為“許、吳二人,一為祖述程朱,以實行為主;一主折衷朱陸,以尊德性為主。兩者均為元代儒學之闡揚者”[10]。
在楊幼炯之后,20世紀40年代蕭公權出版了兩卷本《中國政治思想史》。[11]蕭書最突出的特點,是采用政治學的觀點,用歷史研究的方法,以時代為經,思想流派為緯,囊括了從晚周至辛亥革命2500年間政治思想的變遷,以及歷代具有影響的政論,還將中國政治思想史劃分為“創造時期”“因襲時期”“轉變時期”“成熟時期”,僅在“因襲時期”的“秦漢至宋元”中羅列到元代。
以上,基本反映了近代以來元代政治思想史在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中所占的比重——不受待見!其后的40年間,風云變幻,元代政治思想史的研究也陷于停滯不前。直到20世紀80年代,撥亂反正,國家迎來了科學的春天,元代政治思想史的研究,率先由侯外廬、邱漢生、張豈之主編的《宋明理學史》開創新局面,唐宇元執筆的第三編“元代的理學”殺青。[12]
理學的官學化是元代政治思想史的標志性特點。早在1976年,陳高華就在《文史哲》雜志上發表了《理學在元代的傳播和元末紅巾軍對理學的沖擊》,他認為金末理學幾乎銷聲匿跡,元初趙復開辦太極書院,使理學得以北傳。之后經忽必烈幕僚竇默、許衡、姚樞等人的努力,通過舉辦中央到地方的各級學校和指定理學教材等方式將理學逐漸推行至全國,仁宗后元政府以二程、朱熹及許衡等從祀孔廟,并把理學作為科舉考試內容,確立了理學的絕對統治地位。[13]陳高華還在《中國哲學》第9輯上發表了《陸學在元代》,探討了元代陸學的發展狀況以及朱陸合流的發展趨勢,指出在有元一代的思想領域中,真正比較值得注意的是朱陸合流的潮流。[14]
此外,唐宇元在《元代的朱陸合流與元代的理學》一文中的基本觀點,[15]都在隨后1984年4月版的《宋明理學史》上卷中得以展現。
1992年,徐遠和以獨立學派的視角出版了專著《元代理學與社會》,突出踐履之學,強調理學的經世致用性,使日趨停滯的理學官學化向后來的心學轉化。[16]
如果說元代的理學研究,開啟了元代政治思想史的新局面的話,那么葛荃寫的《元代“用夏變夷”思潮與理學的官學化》則成為1996年11月出版的劉澤華主編的《中國政治思想史·隋唐宋元明清卷》的第九章,名正言順地登上了思想史研究的界面。葛荃分析了元朝民族歧視政策與政治思想的發展趨勢,認為從耶律楚材的“崇天命以論人事”“尊孔重儒”主張,到郝經的“用夏變夷”思潮和禮治思想,再到許衡入主太學,元仁宗詔行科舉,欽定科場程式,標志著元代的理學官學化的最終形式。
20世紀80年代以來,提起元代政治思想史研究,我們還不得不提及中國思想家評傳叢書。這套宏大的思想家評傳叢書,對繁榮思想史研究具有不可替代的補充作用。例如楊建新、馬曼麗《成吉思汗忽必烈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劉曉《耶律楚材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陳正夫、何植靖《許衡評傳(附許謙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商聚德《劉因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方旭東《吳澄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等,對各傳主思想的評論,頗多獨具慧眼,極具啟發性,不可不讀。
此外,此間各地還先后出版過一些通論性教材,如徐大同主編《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朱日耀主編《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吉林人民出版社1988版、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王引淑等編《中國政治思想史綱要》(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曹德本主編《中國政治思想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張豈之主編《中國思想史》(西北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等,他們或多或少涉及元代政治思想史的一些內容,不妨拿來一讀,以開拓思路,增長見識。
三
以上,我們粗略地梳理了以往對元代政治思想史的研究與探討,不難看出,其局限性是十分明顯的。在13世紀以前,在中國大地上實現過統一的王朝,無論是秦、漢,還是隋、唐,都是漢族所建立,控制地域雖逐漸有所擴大,但是,正如俗話所說“得大一統不易,守大一統更難”。而由少數民族或奔襲大河上下,或馳叱大江南北,把臺澎、云南、吐蕃、西域統統納入版圖,實現空前“大一統”的元王朝,卻不以為然。不把成吉思汗創建的大蒙古國的史事劃歸元代正書,計算元朝統治時間只算89年,稱“文化上仍無多大進步”,“在思想史上僅成為南宋哲學之余燼而已”,諸如此類,充斥著狹隘的民族主義偏見。為此,我們不妨另辟蹊徑,如本書作者所言,實事求是地從“統治觀念之變”“政治理論之變”“政治態度之變”“重要政治觀念之變”等四個層面,對元代政治思想史的輪廓作出創新性地描述。由此,還須強調幾點基本認識。
一是13世紀初,大蒙古國草原游牧文化與中原傳統農耕文化之間的猛烈碰撞,成就了成吉思汗草原帝國統治思想。他們篤信“天命”,崇尚武力征服,遇有反抗即“屠城”;奉行全民皆兵,倡導事主盡忠、宗族共享富貴、服從“扎撒”(法令)等信條。歷經成吉思汗、窩闊臺、貴由、蒙哥等幾代大汗的慘淡經營,蒙古高原和北中國大地歸于統一。但是從窩闊臺汗起,“群臣擅權,政出多門”的亂象愈演愈烈,直到忽必烈汗集中力量進行南方的戰爭,征大理,滅南宋,并吐蕃,設立臺澎巡撫司,才真正結束了自安史之亂以來長達500多年的分裂割據,實現史無前例的“大一統”,是為“武統”。
二是在草原帝國統治思想、農耕王朝統治思想的博弈過程中,忽必烈的“祖述變通”最終占據了上風。“帝中國,當行中國事”“附會漢法”,改元建號,立朝儀,建都城,立法度,正綱紀,罷世侯,行遷轉,擊豪強,黜臟吏。在滅南宋過程中,“分命諸將毋妄殺,毋焚人室廬,所獲生口悉縱之”。三令五申,“降不殺人之詔”,標志著國家統治從“大蒙古國的大汗”向“元朝皇帝”成功轉型,加強“文治”,使天下一新。
然而,好景不長,完成“大一統”之后,忽必烈的鼎新革故的思想被“稽列圣之洪規”的保守主義傾向所替代,一面“附會漢法”,一面又沿用蒙古舊制,以至在體制方面,如稅糧制度、軍人待遇、刑法制度等呈現出“南北異制”。非但如此,在頻繁地海外用兵的同時,還疏遠、冷漠了推行“漢法”、倡導“治道”或“善政”的漢人或南人臣僚,重用以阿合馬、盧世榮、桑哥為代表的“理財派”,主張用增加賦稅和檢括錢糧的方法,使朝廷快速營利,并設立尚書省作為營利的制度保障。這些應視作完成“大一統”偉業的忽必烈思想轉變為保守主義之后,在“王朝治理”上的若干敗筆。
三是忽必烈之后,繼位的成宗鐵穆爾(1294—1307年在位)公開宣示“政治守成”,為元朝中期政治思想的發展確定了方向,只有武宗海山(1307—1311年在位)崇尚“重利”,喜歡“急政”。接著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1311—1320年在位)革除武宗各種弊政,倡導“文治”,恢復科舉,營造“理學政治”,卻遭到皇太后和權臣鐵木迭爾的干擾與破壞。接下來的是英宗碩德八剌(1320—1323年在位)力主破除“權臣政治”,宣布要“政治維新”,延續“理學政治”。其后,是借“南坡之變”登上帝位的泰定帝也孫鐵木兒(1323—1328年在位)開經筵、發展“文治”,奉行“守舊政治”。泰定帝去世不久,爆發了爭奪帝位的戰爭。文宗圖貼睦爾(1328—1332年在位)曾讓位于其兄明宗和世(1329年在位八個月),和世
隨即被謀殺,文宗復即位,“以文飾政”,通過編修《經世大典》、設立奎章閣學士院來粉飾門面。文宗去世前曾留下以明宗之子繼承帝位的遺言,先即位的是寧宗懿璘質班(1332年在位僅兩個月),后即位的是順帝妥懽帖睦爾(1333—1368年在位)。當順帝還處在幼帝階段時,朝廷奉行“權臣政治”,燕鐵木兒主張“善權”,保持“文治”與“善政”的政治取向;而伯顏主張的則是蠹壞朝政的“惡權”觀念。這時的順帝“不問政”。在朝廷清除伯顏勢力以后,順帝依然沒有“親政”興趣,還是權臣主政。此后,先是脫脫主政,宣稱“與民更始”;阿魯圖主政,重文治,完成遼、金、宋三史的編纂、頒布《至正條格》、實施奉使宣撫;朵兒只、太平主政時,“重善政”;脫脫再次主政時,更要“大有為于善政”。
總而言之,忽必烈逝世后,繼位諸帝宣示“政治守成”,基本上延續了他所確定的政治思想路線。特別是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倡導“文治”,崇尚儒教,重儒臣,開科舉,將朱熹的著作列為考試的基本用書,以朝廷認可的方式確立理學政治理念的官學化,承前啟后,前有南方學者趙復來燕京建太極書院,向北方學人傳授朱熹理學學說,并將之喻為“王道之學”;后有在趙復影響之下,郝經、許衡、姚樞、竇默等共同研習朱學,強調“奄有中夏,必行漢法”。進而南北合流,劉因、吳澄挑起大梁,使理學政治理念系統化、官學化,成為元朝中期主流政治思想,左右著元代中后期的政治發展。
是為序。
白鋼
2021年8月23日 處暑
[1] 參見馬百非編著《秦始皇帝傳》,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46頁(注九)。
[2] 《晉書》卷130《赫連勃勃載記》。
[3] (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50,咸平四年十二月條。
[4] (清)吳廣成:《西夏書事》卷9,清道光五年刻本。
[5] 《宋史》卷485《夏國傳》。
[6] (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50,慶歷四年六月條。
[7] 東北書局1949年版。
[8] 上海黎明書局出版,1949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又出版了增訂本。
[9] 呂振羽:《中國政治思想史》,人民出版社1954年版,第523—528頁。
[10] 楊幼炯:《中國政治思想史》,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227—229頁。
[11] 新星出版社2005年再版時合為一卷本。
[12] 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13] 陳高華:《理學在元代的傳播和元末紅巾軍對理學的沖擊》,《文史哲》1976年第2期。
[14] 陳高華:《陸學在元代》,《中國哲學》第9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3年版。
[15] 唐宇元:《元代的朱陸合流與元代的理學》,《文史哲》1982年第3期。
[16] 徐遠和:《元代理學與社會》,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