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骨與物哀之間:日本新華僑華人文學三十年(1990—2020)
- 林祁
- 5283字
- 2025-04-27 16:41:59
第三節 異文化與陌生化
筆者常想,如果把平平仄仄的中國語比作起伏不平的山嶺,那么沒有陰陽上去的日語就像潺潺流水。這兩種美是不同的。如果能把握兩種語言,那他的語境里不就有山有水了嗎?雙語詩人在雙語之間創造山清水秀的變異美學,應該是頗有意義的一件事吧。
新華僑華人花大量時間去專研日語并受益無窮。詩人說自己在日語面前“永遠是一位不成熟和笨拙的表現者”[11],并非僅僅是謙虛語,而是一語道破其創作“天機”。直接進入日語寫作的“不成熟和笨拙”,恰恰有益于打破母語的思維慣性,產生意想不到的驚奇效果。因為創新永遠是創作的生命!
日本新華僑詩人親近日語,但始終堅持母語創作。由此我們看到,大量的詩歌翻譯及其詩歌研究,特別是與日本大詩人谷川俊太郎、白石嘉壽子等人的親密交往,使他們對現代詩內在的奧秘有了更深刻的體會。有評論家指出:特別是近十年來,在日本工作定居后,大量的寫作實踐,加上遠離90年代以來國內詩壇風起云涌的“實驗”“斷裂”,反而使田原的詩作走向準確意義上的成熟的現代詩品味。他保持了現代詩的“幻象”(幻想)品格,但同時又注重語言的精確性,在“祛魅”和“返魅”之間達成了平衡。我贊同陳超將詩人這種寫作方式稱為對“精確的幻想”的追尋。其評論本身也很精確。[12]對此精確,詩人自身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在《在遠離母語現場的邊緣——淺談母語、日語和雙語寫作》一文中談道,“在用日語寫作的過程中,我想通過它——這種母語之外的語言來進行一次寫作的‘自我革命’和‘脫胎換骨’,有意識地擺脫中國式的抒情,避開空洞的抽象和只是停留在日常生活層面上的敘述”,并且“從自己有限的日語詞匯中,簡潔、干凈、智慧地提升出一個更大的意義”。
顯然,直接用日式思維進行日語寫作是一種全新的創作方法,勢必會對自己慣用的母語創作產生強大的沖擊。而恰恰在這個過程中,詩人發現了母語的不足同時也發現了母語的優良之處。這對母語表現力的增強有著極大幫助。由此詩人對母語的運用不僅可以揚長避短更加自如,而且合理地將日式元素適度地加入母語創作,對于延長母語可及的觸角,拓寬母語的表現空間和促進雙語之間的文化交融,都有著積極的推動作用。田原如是說:“感謝日語對我的接納,通過它,我看到母語的不足,又同時發現母語的優勢。”“日語會給人一種細膩中有粗糙、具體之中又帶有不確定性的印象,像是雌性語言;漢語則是籠統中有具體,粗獷中又不乏細膩之處,語言性格接近于雄性。”[13]
漢語語境與日語語境齊驅并進,在內心深處形成了日本新華僑華人詩歌的精神。這可以說是“雜交的優勢”。同時,詩的表現力也張開了想象的翅膀,使之“身有彩鳳雙飛翼”。田原在題為“想象是詩的靈魂”的一篇論文中指出:“語言是想象的衣服,這樣說似乎暴露我對語言宿命般的依賴,但依賴于我卻是事實。我不太愛讀想象力貧乏的詩歌,詩句寫得跟文章語言或新聞報道(散文詩或本質上是詩歌的那類文體另當別論)沒啥兩樣,這肯定有個人喜好的成分。”柯勒律治對想象有過一個獨到的詮釋:“第一性的想象,是一切人類知覺所具有的活力和首要功能,它是無限的‘我在’所具有的永恒創造活動在有限的心靈中的重現。第二性的想象,是第一性的想象的回聲,與自覺的意志并存;但它在功能上與第一性的想象完全合一,只在程度上,在活動形式上,有所不同。它溶化,分散,消耗,為的是要重新創造。每個詩人可能都有一套自己處理想象與語言的關系方式,但肯定都是不自覺的,也包括我。”[14]
《荒島》的留學生組詩曾如此表現異國文化:“京都不過是古老的武士的褲襠/在一個興奮的午夜/我們借助WHISKY的鵝黃色幽默/尿尿亞細亞文化圈擅自愉悅”(林來梵:《大文字燒誤解》)異文化產生驚奇感,異文化產生詩人的一系列“誤讀”:“在這個日本清酒的良宵/女孩子們幽靜的肚臍/被概括為神社/閃爍一群迷失了夜空的星星/她們從中國的唐代開始/就溫柔得這樣筋疲力盡好像隨時都會倒入我們饑餓的/懷抱。”(林來梵:《大文字燒誤解》)誤讀中不乏自嘲,令人忍俊不禁之后不得不想一想。看來異文化使詩歌擺脫“老一套”寫法而獲得了新的審美。
因為新的書寫現場是陌生的,是經過了空間位移的,所以必定會有適應、轉變、交融以及變異,也就必須一定程度上甚至很大程度上拋開傳統,讓思想、讓感情、讓創作,更加不受之前創作思維的拘束,面對新事物,探索更多的創作方式,試圖將更多的陌生的內容放入詩歌。海曙在《荒島》上曾這樣表現《陌生》:
一條街道在屋外和我毫無關系/我們以不同的方式存在/區別不僅僅在于語言/還有沉默,它使我們的/對立陷入更深的絕望/
在夜里,即使我站在窗口/向它長久地凝視,近似于/風從街上吹過。即使/我受到孤獨更深的壓迫/而走出門去,我也絕無可能/消除陌生的感覺
既面向未來,又背負著傳統,讓傳統的東西在來的陌生中變異,不僅是空間的陌生化,更是人生與生命的陌生化,語言與思維的陌生化,創作模式與邏輯運用的陌生化,同時這種陌生化帶來的最大一個影響就是:自由化。
自由化帶來詩歌創作視野的寬闊,新的詞匯、新的風物、新的創作模式、新的邏輯思維、新的靈感都隨之而來,也都是陌生而美好的。如此,詩人與詩思都在美好的陌生中自由地成長。
在“之間詩人”的原創中我們發現了一些類似日本俳句的短詩:《日本梅雨》《斷章》《瞬間的哲學》《無題》《冬日》《與死亡有關》等詩,其布局形式的簡約、纖細,語言表達的含蓄有致,以及內容的質樸天真,類似日本俳句,源自中國古典詩歌。田原曾談及這種探索:“中國古典詩歌和日本俳句甚至佛教禪宗中‘無’的境界怎樣才能有效地被現代詩所采用呢?”[15]俳句,可以說是日本文學乃至日本的象征之一。它形式短小,卻精練巧妙。可以說,日本文化的各個領域都受到過禪的洗禮,而俳句雖不刻意為禪形,卻處處顯禪意。俳句獨特的魅力,與幽玄靜美的日本風物交織在一起,對新華僑詩人的創作產生了巨大影響。這種影響本身可好可壞、可大可小,詩人各以自己對日本文化、日本美的獨特感受與肺腑體味,將俳句與自己的創作近乎完美地契合,為海外華文詩壇和日本新華僑詩壇的發展增添了亮麗的筆觸。
日本詩人高橋睦郎說他從來沒想過把“無”采用到自己的詩歌寫作中。“無”不是刻意去采用,而是需要它自己體現出來。特別有意思的是高橋說:“中國現代詩里顯著的受難的命運性是日本現代詩里所沒有的。作為一位日本現代詩的相關者,我切實羨慕這一點。對現在的日本現代詩人可能的是:把沒有受難的受難視作受難,把沒有命運的命運視作命運徹底的生活。鑒于這種思考,比起經歷了種種困難的中國詩人說不定更具有生存的意義。[16]”
從海曙等詩人的創作中我們可以讀到“禪”的味道。正如鈴木大拙在《禪與日本文化》中指出的:日本文化的各個領域可以說都受過禪的洗禮,日本文化的特殊性在很大程度上是禪宗影響的結果。并且,“禪被獨立而系統地介紹到歐美,乃是日人鈴木大拙”。又如,佛教作為中華文明的載體為日本歷朝統治者尊奉,“成為日本人精神世界的核心”,對日本文明的形成和社會歷史的變遷起到巨大作用。[17]筆者留日數載,驚奇地發現,在中國曾一度受到忽視甚至否定的禪文化,被完整地保存在島國,并演化為“枯山水”文化,俳句,茶道,插花,等等。禪存在日本,活在日本,美在日本的各個角落,也滲透到華僑華人的詩里,“一滴水”可以像深夜青蛙跳入古池撲通一聲,妙趣橫生呢。試看《荒島》第二期發表的《寂靜》:
當逐步深入到/這個寂靜的核心/像在接近一滴水/那樣清晰和完整/返照遠方的空氣和光/以及藍色山脈的脈絡/像在接近一個幻覺/那樣純凈,和迄今/為止的生活形成對比/像一個思想,在/以外的時刻深入到/這個世界的反面
此詩的作者海曙說:“往事只是換了一種方式/來解釋現在的日子/或者解釋未來……”空間位移產生生命的陌生化,生命的陌生化產生陌生化語言。“我不能把握住什么/語言的意義到聲音為止/甚至也不能放棄。”(海曙《陌生及其他》)為這樣的認識所驅動,自覺審視著自己遠離母語的現實處境,這種獨特的境況給了詩人一個獨特的視角,在母語的邊緣,他可以更冷靜地端詳和反省它的優劣,在比較中發現母語在表達上的長處與不足,從而選擇最貼近內心的詞與節奏,在某種程度上,遠離母語現場的處境幫助他躲開了本土詩歌在后現代主義文化熏染下的某些語言狂歡和精神暴亂的喧囂,是在以退為進地貼近母語的中心,貼近詩歌寫作的秘密。[18]
來去家園,在此岸彼岸之間“放題”(放題為日語,意為自由自取無節制,此乃和文漢讀也)。漂流是日本新華僑華人的生活與創作狀態,自由又不自由,因為有踩不到“岸”的恐慌。漂流的詩不屬于此岸也不屬于彼岸。那就屬于漂流的海外華文文學吧。這是一片自由的、寬闊的、洶涌澎湃的海域。日本新華僑華人從“崛起”到“漂流”的詩探索,創造了新的詩歌精神及美學。
藝術并非嘈雜的時代精神的傳聲筒,而是對本真的命運之聲的回響。正是在這樣一種詩性的吟唱中,我們才能聆聽生命的鳴響,實現人內心的和諧與安寧。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化才能引人歸家。在海德格爾眼中,一切偉大的詩都是“歸家詩”,詩人的使命就是引領現代人“回家”。[19]這是一場回家的心路歷程。
這是一場跨域的建構。日本新華僑華人使用了一套不同于中國“崛起”傳統的漂流意象,以邊緣化、私我化、精細化為特征,于“風骨”和“物哀”之間找到新的生長點。這種異文化之陌生化寫作,已經并將繼續于中國現代文學史頁留下精彩之筆。
遺憾的是,對它的研究卻始終遭到不同程度的忽略。本書力求引起學界重視,對日本新華僑華人詩歌研究的價值和意義在于——第一,對中國現代文學具有理論意義:中國文學的現代化進程是通過與西方文學的互動來完成的,但這一互動過程一直通過日本這一中介才得以完成。無論是文學理論,包括“文學”這一現代性概念的引進,還是文學史,比如《中國文學史》的寫作,還是魯迅、郭沫若、蕭紅等重要的中國現代作家,都體現了這一中介的重要性。對于理解和重構中國新文學的現代性,日本這一中介的意義不可替代。第二,具有現實意義:關于釣魚島的領土紛爭,使中日關系處在一個敏感時期。從“仇日”到“知日”,成為對包括文學研究者在內的中國人文學者的挑戰。本課題就是在這一層面展開的成果之一。第三,具有文化意義:日本新華僑華人詩歌是介于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文化之間的,可與本土文化對話,又因其文化上的“混血”特征而躋身于世界移民文學大潮。這就為中華文化以及中國詩學提供了新的視界與新的空間。
漂流詩學ING——日本新華僑華人詩歌的探索在進行著,于中日之間放題,于今天與明天之間漂流。
[1] 孫紹振:《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詩刊》1981年第3期。
[2] 即謝冕發表于1980年5月7日《光明日報》上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孫紹振發表于1981年3月號《詩刊》上的《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徐敬亞發表于1983年第1期《當代文藝思潮》上的《崛起的詩群》。
[3] 謝冕:《總序:論中國新詩》,謝冕、姜濤、孫玉石等:《百年中國新詩史略:〈中國新詩總序〉導言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頁。
[4] 《荒島》90年代中國留日學生第一份文學雜志。1990年10月15日創刊,社長孫立川,主編王中忱;《日本留學生新聞》創刊于1988年12月,是目前日本最早的華文媒體,內容涵蓋了社會新聞、時政觀點、留學生活、綜合情報;《中文導報》創刊于1992年,是服務于日本華人及全球華人的中文媒體,把在異文化社會里傳播、弘揚中國文化作為事業目標;《日本新華僑報》創辦于世紀交會的1999年新春,已經成為一份被國內門戶網站轉載率最高的海外華文媒體;《藍》于2001年創刊,為中日文雙語同人季刊。
[5] 舒婷:《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詩刊》1979年第6期。
[6] 格雷厄姆·霍夫(Craham Hoff):《現代主義抒情詩》,轉引自[英]馬爾科姆·布雷特伯里(M.Bradbury)、詹姆斯·麥克法蘭(James Mcfarlame)編《現代主義》,胡家巒等譯,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85頁。
[7] 引自林祁《彷徨日本》,海潮攝影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2頁。
[8] 易蓉:《中國近現代同人報刊的先聲:早期留日學生的辦報實踐》,《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
[9] 參閱鈴木大拙全集日語版,巖波書店1965年版。又《禪與日本文化》譯自此書。譯者陶剛,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年版。
[10] 楊匡漢、莊偉杰:《海外華文文學知識譜系的詩學考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90頁。
[11] 田原:《在遠離母語現場的邊緣——淺談母語、日語和雙語寫作》,《南方文壇》2005年第5期。
[12] 陳超:《精確的幻想——從田原的詩說開去》,《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4期。
[13] 田原:《在遠離母語現場的邊緣——淺談母語、日語和雙語寫作》,《南方文壇》2005年第5期。
[14] 田原:《想象是詩的靈魂——答華東師大博士生翟月琴問》,《當代作家評論》2012年第4期。
[15] 田原:《想象是詩的靈魂——答華東師大博士生翟月琴問》,《當代作家評論》2012年第4期。
[16] 田原:《母親的墳墓是我的記憶——日本詩人高橋睦郎訪談》,《星星》2010年第9期。
[17] 參閱鈴木大拙全集日語版,巖波書店1965年版。
[18] 參閱陳超《精確的幻想——從田原的詩說開去》,《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4期。
[19] 潘知常:《“中國當下文化與人文精神的反思”專題研究》,《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