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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

陳思和

黃江蘇先生在復旦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研究的是周作人的文學道路。我曾經擔任過他的論文答辯導師。記得那一年郜元寶教授有兩個學生答辯,一男一女,都是研究周作人,黃江蘇研究的是“文學店關門”,另一位女生研究的是周作人的古希臘文學翻譯,都是充滿學究氣而且很難寫的題目。因為難寫,我就記住了這次論文答辯經過。后來黃江蘇到浙江師范大學任教,與我也一直保持著聯系。最近我收到他的新著《“80后”作家筆下的精神圖景研究》,感到眼睛一亮,從研究周作人一下子跳到了“80后”作家的創作研究,需要何等的勇氣!

據黃江蘇先生說,他做這個題目的研究,是受到我在十年前與金理一次談話的啟發。那時金理剛從博士后出站回到中文系,也是沉浸在許多高大上的研究計劃之中,而我勸他要把注意力拉回到當下社會生活,著眼點就是研究同代人的創作。“做同代人的批評家”,為的是讓同時代的批評與創作攜起手來,共同解讀當下的生活現實。在眼下諸多不宜言說的禁忌之外,唯有文學用說夢的藝術可以保留時代真相,流傳后世。隨后,金理等年輕的批評家、學者把研究熱情轉向“80后”作家創作的闡發、宣傳和批評,有力推動了新一代作家創作的整體性發展。二十多年前上海《萌芽》雜志發起“新概念作文”競賽,“80后”的年輕人開始用他們無拘無束的寫作贏得社會關注,其間雖然幾經波折起伏,到今天,“80后”作家都年趨不惑,他們的創作也已經蔚為大觀。年輕的批評家、學者和作家精誠合作,改變了文學萎靡的頹勢,顯示出新的時代文學的力量。黃江蘇的這部新著,就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去認識和評價當下文學,我認為正當其時,呼應了當下時代對文學的要求。

什么是當下時代對文學的要求?這本來也是見仁見智,不易作正面解答。但以我親身親歷四十年文學發展的體會而言,很顯然,當下正處于文學換代的轉折點上。前一個時代,是以中國人剛剛結束一場噩夢為開始的。“50后”“60后”的作家也是從生機勃勃的青春歲月走上文學道路,他們無所畏懼,先是響應時代撥亂反正的要求,后來就很快形成了獨立的精神立場。不管在現實生活中出現暴風驟雨還是混沌黑暗,總有那么一批人,不改初衷而潛心創作,不離不棄對文學的信仰,堅持用自己的筆來刻畫大時代的復雜情感,他們是自己的時代的精神記錄者。經過三十多年的努力,他們的寫作,形成了穩定的、獨立的、成熟的個人風格,就像一棵棵參天大樹,個體與個體連接起來,就是一片森林。然而,就如我在《從“少年情懷”到“中年危機”》一文里特別強調過的,這樣一種在三十多年的文學實踐中形成的、輝煌而豐富的文學風氣,到了21世紀第一個十年開始出現“中年危機”:20世紀90年代的文學發展中,多元共存本來是在理性競爭下進行的,但由于市場經濟的壓力、文學邊緣化以及媒體的明星化傾向,導致了中年以下更年輕的后繼者難以有進一步發展的空間。中年期的文學規范講究寬容和理性,講究實力的比較,初出茅廬的青年是很難在中年的成熟規范下輕易取勝的。于是我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所謂80后作家,完全在主流規范以外求生存,他們寄存于現代媒體,接受媒體的包裝和塑造,成為網絡上出色的寫手。這對于我們自‘五四’發軔而來的文學傳統而言,到底是一個令人興奮,還是感到沮喪的局面?”這個問題,是我在十年前提出來的,我針對的是當時流行的網絡文學、類型小說,以及各種新媒體包裝的文學讀物,成為文學青年最為迷戀的寄生之地。但平心而論,我對當時“80后”創作的前景并沒有失望,而是“興奮”與“沮喪”兼而有之。我渴望的是新的先鋒精神重新降臨文學思想領域,這不是要年輕一代重新回歸傳統的秩序和規范,而是不辜負這個日新月異變化著的當下時代,創造出屬于他們自己的時代的文學話語。所以說,討論到當下時代對文學的要求,依我的看法,最緊要的就是龔自珍的兩句話: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文學換代需要造就大批的青年一代作家。

轉眼又十年過去,今年是2022年。前幾天讀了黃江蘇的新著,讓我興奮地感受到了身邊的文學新潮方興未艾,正隨著時代生活而涌動,這股文學新潮中的弄潮兒正在擺脫網絡上流行的文學類型以及各種新媒體的寫作游戲,真正擔當起當下時代文學的神圣使命。這是一本嚴肅的旗幟似的著作,作者身為“80后”學者和批評家,他沒有與同代人同享狂歡的欲望盛宴,卻與同代人共赴精神的崎嶇峻嶺。我讀著這部著作,仿佛遇著一個年輕的導游,引著我攀登一片山色各異的群巒,不斷地指給我看各種風光,也夾雜了他自己對景物的欣賞、贊嘆、批評和解說,讓他的主觀感受也成為山色中的一道風景。我們在書中隨處可見作者的議論融入了自己的人生滋味,以證明他與同齡作家之間的相知相愛。而且,作者在博士研究生就讀期間的學術成果也沒有被藏之名山,研究周氏兄弟而獲得的知識積累和人文學養,細雨潤無聲地融入對當下文學的研究與批評中,使他的當下評論尤其顯得豐潤而且厚重。

我應該承認,在新一代作家的領域里,我已經落后于時代。黃江蘇在書中討論的很多作品我都沒有讀過,因此我無法判斷他對作品的具體評價是否準確,但是我相信黃江蘇的研究工作是認真嚴肅的,讀他的評論文章本身就是一個學習提升的過程和精神享受。如果說前面幾個章節還是一般的概而論之,但從第五章討論雙雪濤、第六章討論蘇瓷瓷等人的作品開始,尖銳的人文戰斗氣息從文字間直逼讀者心靈,接著是對胡遷之死的追責拷問,對《大象席地而坐》《大裂》等先鋒作品的解讀,直接打破了關于“小時代”的文學偏見和錯誤導向,大大地拓展了新一代作家們所營造的文學視野。黃江蘇對他所研究的對象是嚴格挑剔的,早期“80后”作家中被媒體包裝成名的幾位“明星”,他不屑一顧,在第八章《刺破“小時代”的幻象》中他反復討論張悅然的創作如何突破“小時代”的局限,走向更為開闊的藝術境界,而對“小時代”原創者的創作只字不提。其實“小時代”作為一種社會現象,用來概括獨生子女時代某些青年精神癥候還是有一定概括性的,但他無視這類創作,并朝著相反的方向把新一代創作引渡到更為廣闊的天地。他從郝景芳的《生于1984》解讀出作者對喬治·奧威爾《1984》的呼應,從張悅然的《繭》聯系到喬葉的《認罪書》對歷史責任的追索,從鄭小驢的《西洲曲》追溯到莫言的《蛙》,從蘇瓷瓷的創作聯想到黑塞筆下的“荒原狼”意象……然而更高的參照系則是以魯迅為代表的新文學的戰斗傳統,他所議論的文字下,魯迅的精神無處不是作為核心力量在閃爍鋒芒。

我認為黃江蘇的學術研究是一種正典化的工作,在當前是非常需要的。我們眼前的這一片廣袤而略顯雜蕪的土地是當下時代最重要的文學領地,而文學評論家、研究者的立場和態度,很可能會鼓勵這片土地上某些種類的植物的生長。做同代人的批評家,就是要鼓勵批評家投身于當下的社會生活,與掙扎在生活一線的寫作者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相濡以沫、攜手共進,共同來開墾這一片文學新天地。當然,文學評論家不是農民、不是園丁,更不是土地所有者,他們的立場只能是個人的,誰也沒有資格來決定文學園地必須生長什么植物。他們只是特殊的讀者群體,他們有資格告訴人們,他們選擇什么樣的植物,選擇的原因又是什么。黃江蘇是一位具有先鋒立場的批評家,他的選擇和推薦有鮮明的特點,也是我所欣賞的青年評論家所應有的立場和態度。我尤其欣賞他在這本書最后的余論部分,許多議論都深得我心。限于篇幅,我就不深入去談了,但我希望這部新著只是黃江蘇學術道路的一個新的開端,希望他不要輕易地變換陣地,而是深入地、持久地、堅韌地研究下去,與時代同行,與文學同行,與“80后”作家同行。

2022年3月27日在又一輪疫情閉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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