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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許振洲[1]

邱靜老師多年來潛心治學,于日本問題用功尤勤。材料蒐集之豐富,杷梳分析之縝密,謀篇立論之精當,均為同行稱道。而若干涉及學術總體問題的議論,更已隱然有大家氣象。現厚積薄發,結集付梓,囑我作序。榮幸之余,實感惶愧,蓋于日本問題向無心得。躊躇再三,終于難卻盛情。好在郢書燕說于古有例,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亦無傷大雅,望讀者先行見諒。

本書涉及戰后日本研究的各個方面:民族主義、保守主義、和平主義、民主化進程、知識分子護憲運動、日本外交政策、中日關系等等,而以日本思想史的研究方法為開篇,問題與主義兼顧。我對此思路深表認同,因為政治思想確實是理解政治現象的不二法門。

所謂政治,不妨從實操(政治史)與設計(思想史)兩個角度加以考察。

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說法,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即生活在城邦(政治組織)之中的動物。而一切政治組織中都自然存在著權力現象即政治。社會越發展,組織程度便越高,權力也就越得到強化。

權力是一種關系。人在其中被分為兩造:支配者與被支配者。政治思想是對這種權力關系、權力現象的思考,對權力的配置(制度)、運行(政策與實質)與目標的思考。用法國政治思想研究的大師J.-J.Chevallier的說法,政治思想涉及社會人生存條件的諸因素,構成了人類文明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方面。政治思想的主要問題是:為什么人類會被劃分為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為什么后者要服從于前者?是什么使這種服從成為合法化?政權運用的目的是什么?權力有沒有其限制?政府的不同形式中,哪一種是最好的?有沒有一種理想的政府形式……?[2]

政治不會消失,權力關系永遠存在,人們對政治的思考也不會停止。按照阿爾都塞或阿隆對于意識形態的中性定義,它是對政治與社會現實的一種是什么或應該是什么的相對系統的解釋,是對歷史與政治世界的總體性解釋體系;[3]是個人與其實在生存條件的想象關系的“表述”。[4]在意識形態中,“人們以想象的形式對自己表述了他們的實在生存條件”。[5]這里的意識形態,與我們所談的政治思想已無多大差別。對于很多人來講,他們的自身與環境其實是自己想象、建構的產物,他們的世界是思想的世界。人類的政治思想來源于他們的社會存在,來源于他們對不完美的現實的認知和對可能的改善之道的設計。這種思考反過來又會成為指引人們行動的綱領,反作用于社會條件。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講,思想是政治運行的深層推動力,思想通過人在引領著這個世界。這也是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代表先進階級的正確思想,一旦被群眾掌握,就會變成改造社會、改造世界的物質力量?!?span id="1j6uypu" class="super" id="ref8">[6]近代以來的政治史中不乏這種例子:人民對政治地位、經濟地位的不平等感到不滿,于是出現了與當時社會秩序全然不同的民主與社會主義的思想。而這種思想的普及,又有力推動了民主與社會主義在世界范圍內的實踐。

盡管源遠流長,但在我們這個時代,思想可能仍是最為珍貴而稀缺的東西。如果沒有一個對內有凝聚力、對外有吸引力的思想為先導,政治運行便失去了靈魂和方向,社會中便沒有共識的基礎。單純的物質發展并不足以支撐一個文明的崛起,效率與可行性也未必總會產生正面作用。套用哈貝馬斯的觀點,實踐層面的問題最多構成合理性危機,而思想層面如有不妥,則會出現合法性危機。

思想之稀缺,特別反映在新意的難得。工業革命以來,科技的發展日新月異。但在思想層面,這種進步并不明顯。經常遇到的情況是:絞盡腦汁、苦思冥想后,終于有了若干明悟,不免私心竊喜。但稍一擴大閱讀量,便會沮喪地發現,自己頭腦中的閃光不過是拾人牙慧。區別僅在于別人比我們發現得更早,討論得更加深刻,表達得更為優美。陳樂民先生曾將我輩后學分為兩類。一類讀書太少,心中了無罣礙,很容易覺得自己發現了新大陸,填補了空白。勇氣固然可嘉,但未免失于魯莽。一類人讀書稍多,豪情頓銷。認為既不能獨辟蹊徑,又何必做重復勞動。這樣固然嚴謹,卻欠了些少年意氣。先生這話雖然是在開玩笑,但也多少說明了求新之難?,F下博士生甚或碩士生的學位論文,都要求作者必須列明創新之處。對于研究政治思想的同學來講,這似乎陳義過高。

雖然如此,我仍認為思想是人類智慧的最高層次,是“學”的目的。所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知識固然重要,但如果它最后不能闡明什么道理,不能形成某種結論,不產生思想,則其意義究竟何在?我們治學的扎實、嚴謹,只反映在材料的占有、典故的精熟或對回字幾種寫法的考證?一本好書、一篇好文章、一個好的講演的標準,固然離不開知識、邏輯、美文修辭,但其核心吸引力還應是其中蘊含的思想的高妙。這是偉大與俗諦的根本區別。而按照陳寅恪先生的看法,士之讀書治學,不正是為了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

思想的重要性,自然也決定了思想史研究的意義與價值:讀史早知今事,溫故以求出新。事實上,在政治思想的問題上,很難在歷史與現狀之間劃一條明確的界限。能夠打動我們的一切思想,都有極強的現實意義。當我們閱讀經典著作時,如果能夠透過形式的外衣來領略精神實質,就會發現自己實際上是在與今人而非古人對話。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思想并沒有過時,法家著作讀起來也與當代政治學著作沒有什么兩樣。對這一點,也許我們可以引法國哲學家Alain的一段語錄:“政治從來就沒有改變過,也永遠不會改變。因為人類的構造總是相同的(意指頭、胸、腹三部分),所以柏拉圖說過的話在今天仍然有效。”[7]何況不論多么力求客觀超脫,我們都只是處在自己特定的歷史環境中,按照我們自己的理解,按照我們自己的需要來閱讀、解讀它。這只是一次重讀而非純粹的閱讀。每一個人都可以在重讀中得到對自己的啟示,發現新的東西??肆_齊一切歷史都是現代史的命題在思想的領域內尤顯真切。而這也正是思想史的魅力所在。

傳統的政治學研究,無非政治史與政治思想兩條主線,而以后者為主導:制度的設計、政治的運行,都是為了一個既定目標——經常是正義——的實現。實踐也以這個目標作為評判標準。柏拉圖以降的西方主流政治學固然如是,中國亦不例外。道自然先于器術,義天生高于功利。道義是政治的指導原則,也同樣是政治學的主要研究對象。

一個世紀以來,強調確定性、科學性的現代政治學研究迅速發展,幾呈席卷之勢。制度、行為、決策過程、公共政策、心理、傳播等領域豐富了研究的對象,以定量研究為代表的各種科學方法也令人耳目一新。但令人感到些許遺憾的是,這種新思路不僅僅是對傳統政治學研究的補充,有時也形成了擠壓乃至替代。政治思想則首當其沖:鄙俗的考量是它無法帶來立竿見影的功效即無用,是坐而論道式的空談。精致一些的借口則是因為其含有價值判斷,所以不能被量化即科學化,而尤其難以達成一致即有確定之解。此等潮流,在國內頗受追捧。除了若干大家不受束縛外,有志于思想史研究的青年人經常處于一種尷尬的境地:攻讀學位、謀求教職、獲得科研項目、發表論文、參加學術會議等方面的難度均遠大于從事現狀研究特別是政策研究的同輩人。這與其說是貼近生活注重實際,毋寧說是眼界狹窄甚或舍本逐末。

政治學研究在何種意義上能夠及應當科學化,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但科學化未必是唯一的標準。知識的積累、政策的研究、“田野”的考察當然是重要的,[8]但形而上的價值觀研究真的應該被徹底揚棄?從本質上看,權力關系既然可以極化為兩造,那就意味著它有階級性,就顯然就不是一切都可以做科學的解釋。如果我們同意伊斯頓的定義,政治是價值在社會中的權威性分配;如果我們同意拉斯韋爾的觀點,政治意味著Who Gets What,When,How,則分配的原則,便是政治思想中的核心命題之一:正義即誰應當依據何種理由而得到什么東西。而分配的份額與方式顯然是由權力掌握在誰的手里——傳統政治學的另一個經典問題政體——決定的,談不上所謂中性客觀確定的科學。因此,我們最多可以說,政治中的若干方面是科學,或者說其研究可以科學化。但其中的主要部分未必是科學。

于是出現了一個疑問:研究方法是否應當與研究對象有一定程度的統一?對于不純然是科學的問題可否簡單用科學的方法加以研究?賽先生的權威有無適用性范圍?討論政治問題而不問正義,只問可行性或效率,是否以辭害意甚或見利忘義?任何批評都是對實然的不滿,對應然的期待——這是左右之爭的一個重要節點?!秶H歌》中唱到的Nous ne sommes rien(我們一無所有)是實然,soyons tout(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則是應然。強調實然者一般重視秩序,容易偏右。放眼應然者期待變革,方顯左派本色。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實然與應然本應是學者心中并重的方向,又何必非此即彼、畸輕畸重?

我個人認為,中性研究、客觀研究的可接受前提是:正義的問題、政體的問題、價值觀的問題已經基本得到了解決;或留待他人、他時解決;而不是這些問題已經過時,已經沒有了意義。然而在政治生活中,一些表面上已基本得到解決的問題,經常會再次出現,并無一勞永逸的終結。只要人類社會分為不同的階級、集團、群體,其利益便可能不一致,利益的分配便可能引起分歧,應然的問題便會重新提出。最新的例子如法國的黃馬甲運動。他們自己的一些學者已警告說經過近60年的福利國家實踐,法國社會現在居然有重回階級斗爭的危險。因此,對某些一時無法看清、取得一致意見的問題留待他人、他時解決是個選擇,因為畢竟政治中也還有大量的技術性問題存在,畢竟大家的研究興趣沒有可能與必要完全統一。但與此同理,也不能所有人都回避這些問題,將所有研究都變成“科學”研究。時俗之弊,頗在于以瑣屑為宗旨,以獺祭為扎實,視實然為科學,視冷漠為客觀。其實無論時代如何進步,言不及義始終是學者應當警惕的批評。而研究方向、研究方法的百花齊放則是學術繁榮的必要條件。

政治學研究方向上的多元化會給政治思想研究留下應有的空間。政治思想研究方法上的開放心態也同樣可以體認傳統流派的價值。思想層面的新意自是難得,思想研究的新方法也是學者們的著力之處。我們已經看到了諸多嘗試,如文本研究、語意研究等,頗能給人以啟發。

但作為一個自我落伍的人,我仍然認為研究政治思想的王道是理解作者希望表達的核心觀點,厘清背后的邏輯體系。思想家寫作的一般目的,恐怕還是希望贏得盡可能多的讀者、受眾,而不是與少數同好做智力游戲——詩人中盡有李商隱,思想家的風格則多近白居易,清晰、可解乃至易懂應為其自我要求。這并不意味著膚淺。用平實的語言準確表達深刻的思想始終是真正的智慧、功力所在。我經常聽到對國內西方思想名著翻譯質量的抱怨,自己亦感同身受。一名外語、歷史、專業水平俱佳的學者是稀缺資源。在現今的評估體系影響下,他們未必有披掛上陣的意愿。但我又認為,如果沒有條件直接閱讀原著,這些譯本中可能的枝節舛誤也不會影響我們理解作者的思想主線。對總體思想而非個別詞句、核心邏輯而非個別興之所至的偏差的把握,不才是我們要達到的閱讀目的嗎?對詞語、隱義的精細考究,是無可非議的思路,極具新意,但非有高人一等的學識見識及得天獨厚的語言能力不辦——或最好是局中人,了解作者的時代、背景、心境。否則,上焉者如蔡元培先生“猜謎式”的《石頭記索隱》,除平添茶余飯后的樂趣外并無嚴肅意義,下焉者則難免妄做解人之誚。

在一本著作中,大致會有一兩個主要命題,會有一條主要的思路與邏輯。但同時,也可能會出現一些偏離主線,甚或與之矛盾的枝節論述。面對此種情況,恐怕仍然是在盡力弄清這種偏差的原因的基礎上,重點把握主線為好。過分強調這些片段的重要性,并不是嚴謹的第一義。

要真正理解某一思想家的深意,除了對其著作的精細閱讀外,還需要熟悉他所處的歷史環境、他面臨的局勢、他想回答的問題。一方面,所有可稱大家的思想,必定有其超時空的價值,可以不斷啟發后人。但另一方面,他的思想當然首先是對當時社會問題的分析回答。因此,通過熟讀政治史、社會史來解讀思想家應是一種少有錯誤的方法。這并不妨礙我們對他思想的引申發揮,而只是必要的第一步。伊·泰納的巨著《現代法國的起源》對法國啟蒙運動后一個世紀的政治思想的萌生背景及過程的詳細介紹,便是這種方法的一個成功例證。這個問題在國人學習西方思想史時尤顯重要:西方的歷史、文化、傳統有許多自己的獨有特點,例如宗教化及長期的封建制度。這些因素為我們所不大熟悉、難以產生第一反應,但卻是西方思想的根基。

因此,求大義、重基礎,似乎才是我們學習思想史最當注意的關竅。

拉拉雜雜寫下了這些感想。淺陋庸常且離題萬里,實乃佛頭著糞,讀者付之一笑即可。邱靜老師的大作在各方面的功夫見識都遠超本人的妄語,大家且徐徐展卷細品。

2020年10月7日


[1]許振洲,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比較政治學系系主任,曾任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

[2]Jean-Jacques Chevallier,Histoire de la pensée politique(政治思想史),Paris,Payot,1993,pp.9-10.

[3]R.Aron,Trois essais sur l'age industriel(工業時代三論),轉引自 M.Vadée,L'idéologie(意識形態),Paris,PUF,1973,pp.16-17.

[4]阿爾都塞:《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陳越編,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52頁。

[5]阿爾都塞:《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陳越編,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53頁。

[6]《毛澤東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20頁。

[7]Alain,Propos(隨想錄),Paris,Librairie Gallimard,1956,p.1137.

[8]雖然我不大理解為何不用更為通順的“實地”或“現場”——考古學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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