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布爾迪厄的文藝社會學
- 劉暉
- 4860字
- 2025-04-27 16:41:24
第二節 社會學轉向
1954年,布爾迪厄獲得哲學教師學銜之后,被任命為穆蘭中學的哲學教師,他開設了關于胡塞爾的哲學課程。1955年,他到阿爾及利亞服兵役,學術興趣轉向人種學。他最初一邊從事人種學調查,一邊寫關于胡塞爾的時間經驗結構的著作。在服兵役的最后幾個月中,他開始關注阿爾及利亞社會,寫出了“我知道什么”叢書中的《阿爾及利亞社會學》(Sociologie de l'Algérie,1958),為了消除巴黎知識分子對阿爾及利亞現實的誤解,“也許同樣為了消除對一場殘酷的戰爭無能為力的證人的負疚之感”。[44]他在阿爾及利亞曾與普通士兵朝夕相處,替他們站崗,甚至替他們寫情書。他們對等級制度俯首帖耳的態度令他震驚,“我身上殘存的民眾主義受到了嚴峻的考驗,這種民眾主義是由加入資產階級少年的享有特權的閑暇的沉重負罪感形成的,這種負罪感使我剛剛獲得學銜就離開了高等師范學校,為的是教書和有點兒用處”。[45]比受苦更可怕的是對受苦的默認。如他后來分析的,習性導致了不知不覺受奴役。服完兵役,布爾迪厄擔任了阿爾及爾文學院的助教,繼續從事阿爾及利亞人種學和社會學研究。炙手可熱的社會問題壓迫著他。他進行了系統調查,搜集關于服裝的資料(與傳統服裝和歐洲服裝進行對比),拍了大量照片,在公共場所進行談話錄音,搞問卷調查,訪談,查閱檔案,參加社團討論。他在調查過程中數次歷險,受到法國軍隊盤查,與阿爾及利亞解放陣線的士兵遭遇。他對這個國家和這場戰爭的親身體驗,“既是內在的又是遙遠的、親切的,也可以說是深情的、熱烈的但并不是天真的或無知的”。[46]在戰爭中從事社會學調查必須萬無一失,尤其要妥善處理調查者與被調查者之間的關系。在極端緊急的狀況下,他調動了全部的知識和技術潛能:“我在后來的研究工作中投入的批判警覺,無疑可在這些早期的研究實驗中找到根源?!?span id="pa2zbhm" class="super" id="ref62">[47]阿爾及利亞的現實讓他更加清醒地認識到哲學的非現實成分,他決心與經院式哲學決裂,把實踐變成理論基石,投身社會科學并以自己的方式從事社會科學。由此,他從情感生活的現象學轉向既保持距離又關注現實的科學實踐。
我們看到,布爾迪厄的志業轉變來自對當時學科的實踐意識。他的學術策略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社會學當時在法國被視為關于民眾事物的平民的、庸俗唯物主義的科學,尤其是對人類生活的最凡俗、最常見、最共同方面的粗淺分析。布爾迪厄把介于哲學和社會學之間的人種學當作緩沖地帶,確保轉變的合法性。他的學術定位在學科等級中逐漸下降:從哲學到人種學和社會學,再到農村社會學,為他未來的學術飛躍預備了勢能。兩個地理和風俗迥異的區域——他的故鄉貝亞恩和他的第二故鄉卡比利亞成了他的“田野工作”(fieldwork in philosophy)的優選地。關于阿爾及利亞,布爾迪厄寫了四本社會學著作:《阿爾及利亞的社會學》(1958)、《阿爾及利亞的勞動和勞動者》(Travail et travailleurs en Algerie,1963)、《背井離鄉》(Le Déracinement,1966)、《阿爾及利亞60》(Algérie 60,1977),兩本人類學著作:《實踐理論綱要》(Esquisse d'une théorie de la pratique,1970)、《實踐意識》(Le Sens pratique,1980)。在《阿爾及利亞的勞動和勞動者》中,布爾迪厄對阿爾及利亞各個層次的赤貧無產者進行了訪談?!侗尘x鄉》的核心內容是阿爾及利亞解放戰爭期間法國軍隊強制進行的農村人口遷移如何對社會結構和被遷移者的世界觀產生影響。通過對這些原始材料的分析,布爾迪厄指出,暴動和革命的差別是以對現時的把握為基礎的。他把精神氣質(ethos)、時間意識(conscience temporelle)當成習性的同義詞使用。他認識到涂爾干功能主義的局限性,試圖以行動者的集體表現的歸并(即習性)來解決主觀主義與客觀主義的二元論問題。在《阿爾及利亞60》中,他用習性分析作為經濟實踐根源的經濟結構與時間結構的關系:“作為客觀狀況的內在化,階級習性是全部配置的統一結構,這些配置意味著對客觀的未來的實踐參照,無論涉及對眼前秩序的服從或反抗還是讓經濟行為服從預見和計算的稟賦,都是如此?!?span id="qe21pql" class="super" id="ref63">[48]他在《實踐理論綱要》中提出,象征暴力和不同社會資本之間的斗爭都以獲得統治的合法性為目的,行動者的習性使他們傾向于參與統治關系的社會再生產。配置、習性、象征暴力等概念在《實踐意識》中得到強化,為他構建社會學人類學提供了有效工具。
1960年,布爾迪厄回到法國,先后在巴黎大學和里爾大學當助教,擔任阿隆在巴黎大學的助手和阿隆在高等社會科學研究院創立的歐洲歷史社會學中心的秘書長。1964年,他成為高等社會科學研究院的研究員。當時,社會科學領域中一切具有革新色彩的事物都發端于布羅代爾主持的高等社會科學研究院,這種氛圍無疑有助于他在社會學領域進行創新。他要提高社會學這個低等學科的地位,以哲學和人種學充實社會學,在社會學中引入他在阿爾及利亞大量使用的攝影方法、人種學觀察和訪談方法,尤其是促進方法論多元化的問題和思想方法:“這是一種轉向社會學而且是一種被重新定義和變得高貴的社會學的方式?!?span id="rnyuj94" class="super" id="ref64">[49]他通過阿爾及利亞的田野調查與哲學人類學劃清了界限,扎根到法國當代的現實中,投身于攝影、參觀博物館、學校教育遴選機制的調查。1965年,布爾迪厄在《一種中等藝術——論攝影的社會用途》中,強調社會學中沒有微不足道的對象,只要它們能夠有助于更好地掌握人類行為的邏輯,社會學實際上是未明言的人類學:“社會學作為一種政治哲學和社會行動的繼承人,難道應該將人類學計劃讓給其他學科,它既然以研究經驗和行動的最普遍和最抽象的條件為專門目標,怎能把未提供其歷史重要性的直接明證的人類行為列入無意義的范疇?”[50]同年,布爾迪厄在與帕斯隆合作的《繼承人》(Les Héritiers)中,指出社會出身造成了大學生學習成績的差別。1966年,布爾迪厄在與達爾貝(Alain Darbel)合作的《分紅》(Le Partage des Bénéfices)中,表現出對經濟發展中的社會不平等的關注。1968年,布爾迪厄擔任歐洲社會學中心主任,開始研究教育和文化如何造成社會階級差別以及這種差別如何再生產的問題。1969年,布爾迪厄在與達爾貝合作的《藝術之愛——歐洲藝術博物館及其公眾》中,提出了藝術趣味的社會條件問題。1970年,布爾迪厄在與帕斯隆合作的《再生產》(La Reproduction)中,闡明法國教育體系再生產社會文化差別,指出教育活動的“象征暴力”與國家對“實體暴力”的合法運用之間存在著一致性。1979年,布爾迪厄在《區分》中,以資本、場、習性等概念構建的生成結構理論解釋其社會學調查結果,對康德的判斷力批判進行社會批判,提出趣味的區分功能是階級劃分的基礎,分類斗爭就是階級斗爭,對傳統的階級理論進行了補充和完善。
布爾迪厄意欲解釋和理解所有社會文化現象,不斷擴展自己的研究領域和研究對象,把整個社會科學場都納入了視野,正如他本人承認的:“我出現在整個社會科學場中?!?span id="uvj5fmz" class="super" id="ref66">[51]他無疑受到了法國社會學之父孔德和涂爾干的影響。在孔德看來,社會學乃桂冠學科,在思考社會事物的總體性方面能夠與哲學媲美。涂爾干在他創辦的雜志《社會學年鑒》(L'Année sociologique)中沒有區分社會學、人種學、歷史學或地理學,主張這些學科全部為人文科學服務。布爾迪厄繼承了這種總體社會學觀念。首先,他反對社會學的學院式劃分,如農村社會學、城市社會學、工業社會學、家庭社會學、宗教社會學,等等。其次,他反對學科的人為劃分,主張按照構建對象的科學邏輯實行劃分。1975年,布爾迪厄創辦了《社會科學研究雜志》,把他關于總體社會學的學術抱負付諸實踐。他提出社會科學場的概念,重申了幾個原則:取消研究對象的社會等級,拒絕表述研究成果的學術慣例,促進社會科學各個學科之間的合作。他在自己主編的“共識”叢書中,收入了社會史和社會學、哲學史和藝術史、人種學、歷史學和語言學的著作。應該說,他賦予總體社會學的地位不亞于薩特賦予哲學的地位:“我不是不知道我的事業可能表現為一種追求全能知識分子的過度野心的方式,但這是另一種更嚴格也更冒險的方式:事實上我冒著在兩方面失敗的風險,在純粹的經驗論者看來過于理論化,而在純粹的理論家看來過于經驗主義?!?span id="6sn0uck" class="super" id="ref67">[52]他力圖使社會學通過綜合理論與實踐,達到哲學的認識論高度。作為社會學家、人種學家和哲學家,他差不多同時出版關于卡比爾人的文化和阿爾及利亞的《實踐意識》與關于文化實踐的《區分》,這兩個研究領域互相呼應,互相補充。人種學家布爾迪厄曾繪制卡比爾人的房屋構圖,社會學家布爾迪厄也曾描述他的故鄉貝亞恩的房屋布局。他不斷穿行于卡比利亞與貝亞恩、異國文化與故鄉文化、遙遠的和熟悉的,努力創立一種新實踐哲學。
布爾迪厄眼里的新社會學該當如何?
一方面,他盡力復興涂爾干學派,借涂爾干模式反抗在社會學界占統治地位的美國模式。當時法國社會學界對美國社會學持兩種態度:要么完全服從美國社會學對科學的定義,要么斷然拒絕與美國實證主義相關的統計學方法。在他看來,以帕森斯、莫頓和拉扎斯菲爾德為代表的美國模式將“理論”和“方法論”割裂開來,簡化和歪曲了社會科學,應該回到涂爾干及其追隨者(莫斯等)和馬克斯·韋伯的研究成果上。同時,他也到德國尋找盟友(法蘭克福學派、哈貝馬斯和盧曼),但他發現自己無法歸順經院式理論家與服從美國正統論的經驗主義者的任何一方。他必須開辟新路:
這意味著建立一條現實主義的第三條道路,這條道路能導向一種從事社會科學的新方法,拿對手的武器(尤其是統計武器;但是我們法國也有一種偉大的傳統,這就是我頗從中受益的國家統計和經濟研究所)對他反戈一擊,重新恢復被美國轉譯誤解和歪曲的歐洲傳統(在“共識”叢書中大量再版涂爾干和涂爾干學派的著作,通過一種積極的重新閱讀或更確切地通過一種自由的重新闡釋解放韋伯,這種重新闡釋使他既脫離帕森斯又脫離阿隆、舒茨和社會世界的現象學);因而最終避免撕掉標簽的方法和概念的簡單引進者與固執地拒絕韋伯和經驗社會學的馬克思主義者或其同類之間的對立所呈現的取舍。[53]
另一方面,他主張社會學爭取自主性和獨特性,反對哲學的霸權主義,既反對制度哲學家,他們一心維護學銜和過時的教學大綱;也反對所謂反制度的哲學家,他們表面上與“主體哲學”決裂,想方設法與社會科學保持距離,卻模仿社會科學特有的科學性修辭方式,尤其通過某某學(-logie),比如文字學、考古學等的作用,暗中占有社會科學的問題和成果。[54]布爾迪厄坦陳:“我對這些完成一半的轉變從無很多好感,因為它們以最低的代價兼得科學性的利益和從屬于哲學家身份的利益。”[55]他秉持對社會科學價值的信仰,以哲學家的身份及其權威為賭注,實現真正的科學轉變。
最終,布爾迪厄通過反對結構主義、互動論、主觀主義,建立了生成結構主義理論。
如果用兩個詞概括我的研究,我會說是“建構主義的結構主義”或“結構主義的建構主義”,這要在與索緒爾或列維-斯特勞斯傳統賦予結構主義這個詞的意義極其不同的一種意義上理解它。通過結構主義或結構主義的,我想說,在社會世界中,而不只是在象征系統如語言、神話等之中,存在著一些客觀結構,這些客觀結構獨立于行動者的意識和意志,但能夠左右或限制其實踐或表象。通過建構主義,我想說,存在著一種社會生成,一方面是認識、思想和行動的模式的,另一方面是社會結構的。[56]
依據生成結論主義理論,社會世界是結構的和動態的,行動者同時是受限制的和自由的。布爾迪厄對社會世界的研究過程也是認識自我的過程,他的社會學最終發展為一種反思社會學,一種社會學的社會學,不是社會學的一個分支,而是為社會學服務的實踐論,“社會學的社會學應該不斷地伴隨著社會學的實踐”。[57]1997年,布爾迪厄在《帕斯卡爾式的沉思》(Méditations pascaliennes)中,通過對經院式哲學的反思,指出了哲學生產的社會條件:閑暇(skholè)使哲學家擺脫日常生活的必需,造成經院式封閉并遠離社會世界。2001年,布爾迪厄在《科學的科學與反思性》(Science de la science et réflexivité)中,提出了科學產生的社會條件問題,“我覺得很有必要對科學進行一種歷史的和社會學的分析,這種分析毫不主張將科學認識歸結為并還原為其歷史條件,進而歸結為并還原為地點和時間確定的情境,從而把它相對化,而是恰恰相反,試圖讓那些從事科學的人理解支配科學實踐的社會機制,并因此不僅成為笛卡爾從前奢望的‘自然’的‘主人和擁有者’,而且成為社會世界的‘主人和擁有者’”。[58]由此,反思社會學意欲作為科學的科學取代哲學的統治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