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殖民之傷:殖民暴力的歷史真實與文本再現》:《黑暗的心》中的非洲土著與殖民創傷

歐洲的擴張始于15世紀末。哥倫布于1492年發現美洲以及達·伽馬于1498年航行抵達亞洲這兩個事件在歐洲的殖民擴張史上具有重要意義。H.L.韋瑟林指出,盡管歐洲殖民者在亞洲的擴張是以較為溫和的貿易接觸開始的,并最終實現了對幾乎整個南亞和東南亞的殖民統治。但是,殖民者對亞洲大部分地區和幾乎整個非洲的征服、占有伴隨著大量的戰爭。就此來說,“殖民吞并的過程就是暴力征服的過程”[27]。歐洲的殖民擴張意味著暴力、戰爭、屠殺、掠奪、奴役以及黑奴貿易,殖民者在殖民地掠奪了大量的財富,成為歐洲資本積累的重要來源。可以說,正是海外殖民地的存在,為帝國內部提供了穩定的經濟來源。“在西半球殖民擴張的意義影響深遠。正是在這里,一個新的海外歐洲,確切地說是一個新的世界開始發展。殖民地的名字(新西班牙,新尼德蘭,新斯科舍,新英格蘭,新法蘭西)以及這里城市的名字(新阿姆斯特丹,新奧爾良,紐約)都可以證明這一點。”[28]斯文·貝克特則提出了戰爭資本主義的概念,其核心是帝國擴張、武裝貿易、奴隸制度、剝削原住民。“我們通常認為資本主義——至少就我們今天所認知的全球化的、大規模生產的資本主義——是1780年左右隨著工業革命而出現的。但是16世紀開始發展的戰爭資本主義在機器和工廠出現很久之前就已經存在。戰爭資本主義繁榮于戰場而非工廠;戰爭資本主義不是機械化的,而是土地和勞動力密集型的,基于對非洲和美洲的土地和勞動力的暴力掠奪。通過這些暴力掠奪,歐洲人獲得了大量的財富和新知識,這些反過來又加強了歐洲的機構和國家——這一切都是歐洲19世紀及之后非凡經濟發展的重要前提。”[29]也就是說,歐洲殖民者通過殖民擴張、暴力掠奪、殺害土著、奴隸貿易、資本家控制土地,造就了歐洲資本主義的崛起。換言之,充滿血腥暴力的戰爭資本主義打開了貿易渠道,為工業資本主義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可以說,歐洲的全球擴張史是一部被殖民地區和人民的血淚創傷史。本章以約瑟夫·康拉德的《黑暗的心》、威廉·莎士比亞的《暴風雨》、薩拉·康格的《北京信札》三部作品為例來探究歐洲的殖民暴力、被殖民者的反抗、注視者與他者的關系以及歷史真實與文本再現的互動關系等。康拉德的《黑暗的心》敘述了歐洲殖民主義暴力的罪惡與非洲土著的深重創傷。歐洲殖民者憑借先進的武器對非洲進行殖民征服、暴力屠殺,搜刮與掠奪財富。非洲黑人土著為白人殖民者修建鐵路、做苦役,他們骯臟、丑陋、無神的眼睛表現出痛苦和絕望、身心俱傷,甚至連死亡的權利都沒有。他們的創傷還體現在話語權的缺失,不能言說自己。在歐洲白人的話語體系中,作為他者的黑人土著無疑是愚昧、落后的,甚至有食人的惡俗。歐洲白人通過妖魔化黑人來言說與彰顯自身的文明與進步,為其打著“拯救”的旗號進行殖民征服提供依據。在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中,普洛斯帕羅與卡力班兩人象征了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二元對立關系。在作品中,作為殖民者的普洛斯帕羅不僅以暴力來進行殖民統治,還對被殖民者進行語言教化。在普洛斯帕羅的話語體系中,他象征著高貴、權威、知識、文明,而卡力班則象征著野蠻、卑賤、落后,因而,普洛斯帕羅扮演著“拯救者”的形象。此外,以卡力班為代表的被殖民者對普洛斯帕羅進行了語言和行動上的反抗。

在19世紀西方中心主義占主導地位的時代,薩拉·康格的《北京信札》卻能夠以一種了解之同情的親善態度去描述晚清時期的婦女形象,顯得格外引人注目。這與薩拉·康格基督徒的文化身份以及她對西方文明的反思有關,因而總是要盡量表現出作為基督徒和文明者的寬容和親善。但是通過文本細讀可以發現,薩拉·康格畢竟長期浸潤在西方文化的大語境之下,受西方的思維方式以及社會集體想象物的影響,她的思想中不可避免地流淌著西方中心主義的暗流,她甚至認同西方對中國的殖民征服活動。事實上,她在不自覺地扮演著“入侵者”和“拯救者”的角色。盡管當時的中國并未成為歐洲國家的殖民地,但是卻面臨著西方列強對中國的殖民侵略和強權,并最終簽訂了喪權辱國的條約。通過對上述三部作品的分析可以發現,歐洲殖民者在進行殖民征服的時候,往往會妖魔化被殖民者,將其作為一個異己的他者來表現。同時,這種殖民征服往往是打著“拯救”的旗號進行的。在對這些作品進行解讀時,要挖掘其隱含的西方中心主義思想以及殖民創傷的歷史真實。有研究者指出:“創傷理論的分析離不開東方主義的歷史根源。”[30]尤其是文化創傷理論往往與歷史真實密切相連,“文化創傷理論在文學作品中一般會與歷史創傷結合在一起,通過很多的文學作品來表現某一個群體在一種特定文化體系下受到的創傷”[31]。

波蘭裔英籍作家約瑟夫·康拉德的《黑暗的心》以文學文本為媒介,對歐洲殖民主義暴力之下的非洲土著及其所遭受的殖民創傷進行了話語建構,傳達了歷史的真實意蘊。這表現了康拉德將歷史真實加工成文學作品的能力,也彰顯出歷史真實能夠以文學的方式進行再現的可能,以及歷史與文學之間的辯證張力結構。可以說,《黑暗的心》實現了文本與歷史的交融。問題在于,這一作品如何將文學文本與19世紀末非洲被殖民的創傷歷史交融在一起,文學文本為何能夠再現歷史真實,又是如何再現歷史真實的?因此,有必要對這一作品進行重新審視,探究康拉德如何通過這一作品對非洲土著形象與殖民創傷進行歷史話語建構。為此,筆者將主要以新歷史主義理論為基點,運用該理論中“歷史的文本性”與“文本的歷史性”、“歷史的詩性建構”等核心概念,考察《黑暗的心》作為文學文本如何具有歷史性、反映歷史真實,如何再現19世紀后期殖民主義嚴酷暴力之下的非洲土著形象與殖民創傷。

一 歷史創傷與文學再現

新歷史主義的重要代表人物蒙特羅斯(Louis Adian Montrose)曾提出“歷史的文本性”與“文本的歷史性”,主張歷史與文本進行互動、對話。所謂“歷史的文本性”是指歷史著作與文學文本并無本質區別,歷史大多數是由文本構成的,歷史著作與文學創作都具有虛構性,我們要通過再文本才能接近與認識過去的歷史,同時歷史文本也不斷成為更大的文化語境中的文本;“文本的歷史性”,是指包括文學文本、社會文本在內的一切文本,都具有特定的社會歷史性和文化性。新歷史主義的另一代表人物海登·懷特(Hayden White)認為,歷史敘事是一種語言虛構,類似于文學的語言虛構,同時,歷史敘事不是對過去發生的所有事件的照搬和機械的模仿,也不只是記錄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而是在對原有資料進行整理、加工、提煉的基礎上,重新描寫事件,使其成為一個具有因果關系的故事。懷特指出,只要歷史學家“不能給歷史實在提供一個故事的形式,他的描述就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歷史”[32]。同時,史學家還要對故事進行情節編織、形式論證、意識形態解釋,這是一個詩性構筑的過程。由此,傳統的客觀歷史敘事便在懷特的理論下轟然瓦解,代之以歷史敘事的虛構性、修辭性、主觀性,其強烈的詩性色彩、文學底蘊,更為懷特所關注。懷特認為,歷史編纂過程中滲透著史料的選擇、語言修辭、情節編織、意識形態等主觀建構因素,在這個意義上,歷史具有文本性,類似于文學創作。為此,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教授喬治·伊格斯(George Iggers)將懷特的理論稱為“介于學術與詩歌之間的歷史編纂”[33]。新歷史主義的理論觀點打破了傳統學科視域下歷史與文學之間森嚴的壁壘及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強調了歷史與文學之間互動的對話關系。

19世紀的非洲歷史,是一段黑暗的被殖民被征服的創傷歷史。歐洲殖民者將土著黑人看作牲口一樣。黑人沒有絲毫的人身自由、結婚和受教育的權利。英國作為當時最大的殖民帝國,自詡文明與進步,將殖民地看作愚昧、野蠻、落后、未開化的等待被拯救、被開發、被教化的“他者”,啟發了殖民者向海外冒險、尋求財富與領土的狂熱情緒,也為其對殖民地進行殺戮、占有和剝削提供了理所當然的依據。暴力的殖民征服,往往伴隨著文化霸權主義,比如在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的小說《魯濱遜漂流記》中,魯濱遜先是以武器征服了星期五,接著對星期五進行文化征服,教他語言,用基督教思想去改造他。最終,星期五不僅失去了人身自由,更重要的是丟棄了自己的種族文化,完全成為殖民者的忠實仆人。在殖民主義者的話語體系中,殖民主義不是侵略,而是拯救,是文明的教化、財富的開拓。這樣的殖民話語背景,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身處其中的作家,如與康拉德同時代的吉卜林就承認殖民霸權的合理性,白種人優于其他人種。而康拉德在作品中卻講述了殖民征服的殘酷性、破壞性與巨大創傷,反思并質疑了這種殖民行為的正當性。

在《黑暗的心》中,康拉德以馬洛之口批判了殖民暴力的罪惡:殖民者是充滿暴力的征服者,只需要擁有殘暴的力量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征服比自己弱小的種族,殖民者憑借著暴力與大規模的屠殺去掠奪搶劫、搜刮財富。“他們看到有東西可撈,便把凡能到手的一切全搜刮過來。這不過是一種依靠暴力——加上大規模屠殺——的搶劫,然而人們卻盲目地干下去——對那些要去對付黑暗的人來說,卻也正應如此。”[34]在此,康拉德清晰地指出了殖民者憑借先進的武器對殖民地進行武力征服、暴力屠殺、財富的搜刮與掠奪,而這種殖民暴力并不值得驕傲,更不是一種榮耀。因為所謂對土地的征服與占有,往往只不過是把一片土地從其他種族的人們手中搶奪過來,據為己有,這種強盜式的野蠻行為并不值得贊許。“我有時不禁懷疑,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他們手里都拿著一根可笑的哭喪棒,從這里蹓到那里,像一群失去信心的香客,讓鬼魅給迷在這一圈亂樹叢中了。‘象牙’這個詞兒在空氣中,在人的耳語和嘆息中跳躍,你簡直覺得他們是在向它祈禱。這里到處都可以聞到一種愚蠢的貪婪的氣息,完全像是從尸體上發出的臭味。天哪!我一生中還從未見到過如此缺乏真實感的東西。那外在世界,那包圍著大地上這一小塊地方的寂靜的荒野,我覺得它像罪惡或者真理一樣,無比偉大,而且不可戰勝,現在在耐心地等待著這種瘋狂的侵襲最后結束。”[35]正是在這種殘暴的殖民活動中,殖民者貪婪而愚蠢,無情地鞭打黑人、奴役黑人做苦工,讓他們忍饑挨餓、衣不蔽體,忍受身體的病痛的折磨,默默等死,而殖民者獲得了土地、財富,并將殖民地變成一個更加黑暗的飽受創傷的地域。

馬洛講述了一個丹麥人向黑人買兩只黑母雞后,覺得自己在交易中受騙了,于是用一根棍子不停地狠狠抽打那個村子的村長。村長的兒子聽到老人痛苦的叫喊實在難以忍受,就用長矛扎向了丹麥白人。從那以后,全村的村民由于“瘋狂的恐懼”而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個簡單的故事蘊含著深刻的寓意。一方面,它顯示了自以為文明、體面的白人對于黑人的暴力行為,兩者在交易中不是彼此平等、尊重的關系,白人明顯優越于黑人,正是這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使白人能夠毫不猶豫地狠狠抽打黑人老人。另一方面,黑人在白人的暴力征服下,開始會膽怯而試探性地反抗,但最終由于對白人的巨大恐懼而逃避、退縮甚至屈從。而黑人對白人的“瘋狂的恐懼”,表現了手無寸鐵的弱小者對于強大的征服者與殺戮者的根深蒂固的畏懼與心理創傷,也從側面表達了白人在殖民活動中殘暴的程度。這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與創傷體驗,還存在于奧斯維辛集中營中那些無辜的猶太男人、女人、小孩的身上。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艾梅·賽薩爾指出:“沒有人進行殖民統治是出于天真無邪的,也沒有任何進行殖民統治的人不受懲罰;一個開拓殖民地的民族,一種為殖民主義從而也為武力進行辯護的文明是一種病態的文明,一種在道德上患了病的文明。經過一個又一個階段,一次又一次危急,最終來了希特勒,我是說那是對它的懲罰。”[36]可見,殖民暴力對被殖民者、對整個歐洲文明的毀滅性破壞。殖民主義對被殖民者進行野蠻化、獸性化,崇尚暴力,深懷種族歧視與種族仇恨,正是這些使自詡文明的歐洲走向野蠻。總之,殖民主義“令暴虐成為文明的戰役中的一個橋頭堡,在這個戰役中的任何時刻,文明都可能被否定”[37]。

二 文學文本的歷史性與殖民創傷

新歷史主義反對對文學文本進行內部的封閉研究的形式主義、新批評等批評理念,主張恢復文學研究的歷史維度,將文學文本置于社會政治、經濟、文化、歷史的大語境中去考察和分析。文學文本也具有歷史性,能夠起到反映歷史真實的作用。海登·懷特指出,真實與文學并非二元對立的關系,文學可以傳達真實,可以揭示真理,具有認知功能。懷特認為,其一,盡管許多文學作品是作家完全虛構、想象的產物,但不是所有的文學創作都是隨意虛構的,還有大量的文學作品是在歷史真實的基礎上進行的情節編織,并非天馬行空的純粹虛構。文學也可以傳達某種真理和歷史真實。[38]伊格爾頓也認為,從虛構的意義上來定義文學,將文學看成不真實的、想象性的作品的觀點是行不通的。事實與虛構的區分本身就值得懷疑,在16世紀末17世紀初的英國文學中,小說(novel)一詞就同時蘊含著真實與虛構的雙重含義,既不僅僅指向事實,也不僅僅指向虛構,而是兩者的融合。因而,“文學不在于虛構性、想象性”[39]。也就是說,文學并不等于虛構,特別是現實主義文學作品,主張客觀、冷靜、真實地觀察與描寫現實生活,按照生活的原本面目去精確而真實地再現生活。其二,對于某一個特定時期與地域來說,歷史與文學共享的是同一個社會或文化語境,因而歷史完全可以聯合文學去更好地再現這個社會、文化的意義體系和人文內涵。既然不同學科,不論歷史還是文學,都共享著某一個社會或文化所特有的意義生產體系,那么,不管用什么方式去再現這個體系,詩性的還是科學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將這個體系的意義和內涵表達清楚。同時,如果能夠以通俗的文學手段將社會、文化體系的內涵表達得更生動形象、更具體完備,就沒有必要僅僅因為文學含有虛構和想象的因素而排斥,而應該充分地肯定文學對傳達現實生活意義的獨特作用。[40]

文學的創作、流傳與當時具體的社會歷史語境密切相關,康拉德《黑暗的心》以文學文本為媒介,對歐洲殖民主義之下的非洲黑人形象及其殖民創傷進行了歷史話語建構,傳達了歷史的真實意蘊。一方面,康拉德表現了對土著黑人原始生命力的認同與贊美,認為劃船的黑人與白人一樣有骨頭,有肌肉,有一股狂野的活力和強烈的活動能量,他們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然而真實,并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許可。另一方面,康拉德將土著黑人作為未開化的野人,他們所處的地區是世界的盡頭,是一片黑暗蠻荒的地帶。“沙岸、沼澤、森林、野人,——很少有什么可以讓一個文明人食用的食品,要喝就只有泰晤士河的河水。這里沒有法勒里酒,沒有可以上岸的碼頭。”[41]可見,土著黑人被看作野蠻人,由此呈現了野蠻與文明、黑人與白人的二元對立關系。“進入一片沼澤地,步行穿過一片森林,然后,在某一個離河岸較遠的驛站,他感到自己周圍是一片蠻荒,徹頭徹尾的蠻荒,——是在森林中、在叢林中、在野蠻人的心中活動著的荒野的神秘生命。而且誰也不可能真正進入那神秘境界中去。”[42]這些野人生活在地球上的黑暗的區域,需要被文明的歐洲人救贖與教化,馬洛的姨母就認為馬洛是一個光明使者,要對生活在黑暗地域的人進行文明教化,從而讓幾百萬愚昧無知的人慢慢改掉當地那些可怕的習俗。

在歐洲白人的話語體系中,黑人土著無疑是愚昧、野蠻、落后的,甚至有食人的惡俗。然而,小說中提到的食人生番并未在馬洛面前食人,“當著我的面,我從來也沒見他們誰吃過誰”[43]。在白人殖民者看來,非洲野蠻部落的黑人根本不可能和歐洲的文明人一樣優雅、節制,他們似乎本來就是應該食人的。因而,馬洛所雇用的土著水手沒有當著他的面吃人,竟然讓他覺得不可思議:“他們為什么沒有以撕裂心肝的饑餓的魔鬼的名義抓住我們——他們和我們的比例是三十個對五個——痛痛快快飽餐一頓,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簡直無法理解。他們都是些身材高大的強壯的男人,不大需要去考慮什么后果問題,盡管當時他們的皮膚已經不再是那么光亮,肌肉也不再是那么板結了,他們還是具有足夠的勇氣和力量的。”[44]陶家俊指出,白人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的話語體系否定黑人的文化認同欲望,往往將黑人建構成丑惡、恐怖、性侵犯、骯臟、愚昧、原始等暴力原型,這剝奪了黑人存在的價值。[45]那么,在白人種族話語體系中,黑人為什么往往被界定成恐怖、粗野、罪惡等否定性的形象?

歐洲白人對于土著黑人的貶低、歪曲正是為了言說與彰顯自身的文明與進步,并為此妖魔化黑人,認為他們骯臟、落后、食人。事實上,“進步”、“自由”、“平等”的歐洲白人正是打著“拯救”的旗號對其所認為的“落后”、“野蠻”的國家和民族進行實質性的侵略和殖民活動。他們以自身的道德標準去評價異己的個人、社會習俗和文化價值觀念,否定文化多樣性與道德多樣性,并將異己文化界定為“野蠻”、“落后”,導致文化中心主義和種族中心主義。有學者認為,“跨文化的道德評價必然是種族中心主義的,必然會產生投射錯誤,即把自己社會的文化價值標準投射到其他種族身上”[46]。因此,“否定普遍倫理、否定倫理原則的普遍價值,不僅在理論上是錯誤的,而且在實踐上是有害的”[47]。這種理論上的錯誤與實踐上的有害,最明顯的體現就是種族主義者將異己的他者界定為野蠻、落后、罪惡、等待拯救的民族,并進而理所當然地進行武力與文化殖民,給被殖民者留下巨大的不可愈合的創傷記憶。

非洲土著的創傷還體現為話語權的缺失。顯然,在白人種族主義與殖民主義的話語體系中,土著黑人是沒有話語權的,他們處于失語狀態,根本不能言說自己,無法表達與證明自己,而黑人女性更是如此。斯皮瓦克曾把婦女問題作為屬下問題進行探討,并提出屬下是否能說話的問題。她認為,不論是白人殖民者的表述,還是殖民地父權制捍衛者的表述,都無法聽到屬于婦女的聲音,“在殖民生產的語境中,如果屬下沒有歷史、不能說話,那么,作為女性的屬下就被更深地掩蓋了”[48]。在《黑暗的心》中,庫爾茨的黑人情婦就代表了當時不能言說自己的被殖民者形象。在馬洛看來,庫爾茨的黑人情婦顯得既野蠻又高貴,眼神既狂野又威嚴,步態既從容又莊重。“她臉上露出一種悲傷而兇猛的神情,狂野的悲傷與無法訴說的痛苦以及某些正在掙扎、尚未形成的決心所帶來的恐懼交融在一起。她不動聲色地站在那里看著我們,和那荒野本身一樣,似乎正在為某種不可思議的目的進行思索。”[49]然而,自始至終,康拉德都沒有讓她清晰地言說自己的情感,她最后也只能隔著河流舉起手臂,以動作表達自己。與此相應地,庫爾茨的歐洲未婚妻則被描寫成一個高雅、忠誠、和善、樸實、堅守信仰、忍受痛苦的成熟女人,最重要的是,她能用語言盡情地訴說對庫爾茨的尊敬、崇拜與愛。“那姑娘不停地談著,十分肯定我對她的同情,并以此來安撫她自己的痛苦。她如饑似渴地談著她和庫爾茨訂婚的事,我聽說她家里的人全都不贊成。”[50]在馬洛看來,庫爾茨的歐洲未婚妻與他的黑人情婦有相似之處,但是兩人的地位與境遇卻截然不同。無疑,這兩個女性形象形成了一種對比。“她現在這姿態和另外一個同樣悲傷的女人的姿態十分相似,那女人曾渾身佩戴著全然無用的符咒,在那地獄的河流——黑暗之流——的閃光中,伸出她光著的棕色的雙臂。”[51]阿契貝認為,康拉德對這兩位女性的態度的最大差異在于“授予了其中一位而阻止了另一位使用人類表達方式的權力”[52]。

在藝術形式上,《黑暗的心》運用了隱喻、象征等修辭手法,更加深刻地呈現出歐洲白人對非洲土著黑人的殖民暴力。海登·懷特曾提出,運用文學的語言修辭手法往往是為了更好地、形象化地呈現歷史真實,在某種程度上,語言的修辭性不僅是一種形式,也是內容,是真實性的一部分。為此,理查德·汪曾說:“對懷特而言,語言應是歷史學家的仆人,而非歷史學家是語言的一個例證。”[53]也就是說,語言的形式本身就蘊含著某些內容,傳達著某種意義。康拉德在《黑暗的心》中運用了象征的手法,賦予了“黑”與“白”不同的意義。野蠻的非洲土著是黑色的,“那里有許多人,大多數是光著身子的黑人,像螞蟻一般來回移動著”[54],“左邊是一片樹林,林中空地上似乎有些黑色的東西在有氣無力地活動”[55]。在馬洛的眼里,這些黑人像螞蟻一樣弱小、可憐,甚至不能稱他們為人,只是些“黑色的東西”,可見這些黑人的生存狀態是多么惡劣。馬洛接著描寫了在修建鐵路的黑人,“六個黑人排成一排,吃力地沿著那條小道往上爬去。他們都直著身子慢慢走著,頭上頂著裝滿泥土的小筐。他們每走一步便發出一陣哐啷聲。他們腰里系著一些黑色的破布,破布頭在他們身后像尾巴一樣擺動著。我可以看見他們的每一根肋骨,他們手腳上的關節都像繩子上的疙瘩一樣鼓了出來;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戴著個脖圈,把他們全拴在一起的鐵鏈在他們之間晃動著,有節奏地發出哐啷聲。……所有那些人的干瘦的胸脯一起隨著氣息起伏,使勁張開的鼻孔翕動著,無神的眼睛全都望著山上。他們從我身邊經過,距我不到六英寸,誰也不曾看我一眼,帶著不幸的野蠻人的徹底的、死一般的冷漠”[56]。這些黑人生活在地球上的黑暗的地域,為白人殖民者修建鐵路、做苦役,他們滿身塵土、骯臟、丑陋,像螞蟻一樣來回移動。在康拉德筆下,這些擁有干瘦的胸脯、無神的眼睛的黑人如此痛苦、備受折磨,身心滿是創傷,甚至連死亡的權利都沒有,只有當他們生病了,失去了工作能力,才能獲得允許慢慢死去。“黑色的身軀蹲著,躺著,有的坐在兩棵樹中間倚在樹干上,有的趴在地上,有的身子一半暴露在陽光中,一半沒在陰影里,表現出各種痛苦、認命和絕望的姿勢。……這里正是一些參與那件工作的人最后躺著等死的地方。他們都死得很慢——這是很明顯的。他們不是敵人,他們也不是罪犯,他們現在已不屬于塵世所有——他們只不過是疾病和饑餓的黑色影子,橫七豎八地倒在青綠色的陰影中。通過有期限的合同,他們讓人完全合法地從海岸深處各個角落里弄來,迷失在這難以適應的環境中,吃著他們從來不曾吃過的食物,他們生病,失去了工作能力,然后才能獲得允許,爬到這里來慢慢死去。”[57]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歐洲的文明人是白色、干凈、優雅的,他們穿著一塵不染的淡黃色的羊毛上衣、雪白的褲子、干凈的領帶、锃亮的皮靴,衣領是漿過的,袖口是雪白的,干凈整潔,有時還灑上一點香水。“他沒戴帽子。頭發從中間分開,上了油,刷得亮光光的,一只大白手舉著一把綠線條圖案的陽傘,耳朵后邊還夾著一支蘸水鋼筆,那神態實在驚人。”[58]從表面上看,黑色是骯臟、野蠻、落后的,白色是干凈、高貴、文明的,但事實上,康拉德通過對非洲土著靈魂所蘊含的原始生命活力以及白人殘酷的殖民活動、貪婪的掠奪等描寫,表現了對土著黑人的認可,而所謂文明的歐洲白人的心靈卻是骯臟、墮落、黑暗的。可見,象征手法的運用本身就喻示了非洲黑人所承受的巨大殖民創傷。康拉德對于殖民主義暴力造成的創傷的再現,表現了他將歷史真實加工成文學作品的能力,也表現了對歷史真實進行文學再現的可能性。

需要注意的是,殖民主義不僅給包括非洲黑人在內的被殖民者造成了巨大的創傷,還給白人造成了創傷,造成了歐洲殖民者對自我、自我文明的懷疑與失落。陶家俊指出,文化心理殖民“不僅改變被殖民者的心理圖景,而且深刻影響殖民者的精神世界,給被殖民者和殖民者都打上心理殖民的創傷烙印”[59]。在《黑暗的心》中,馬洛尋訪庫爾茨的航行過程,其實是一個不斷地進行自我認識、自我探索與懷疑的過程。馬洛在孩子時代幻想著宏偉的探險事業,然而,當他看到生活于黑暗腹地的非洲黑人被歐洲殖民者奴役、痛苦、生不如死,看到所謂文明的歐洲人對財富、象牙的貪婪,殘暴、鉤心斗角、誹謗、卑躬屈膝,他原本的幻想破滅了,并對歐洲的殖民行為進行反思,認為殖民者并沒有任何高尚的宗旨與動機,貪婪而野蠻,他們就像半夜撬開保險柜的小偷一樣從非洲的大地奪取所有的財富。“我們這些胡亂竄到這里來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呢?我們能夠控制住這無聲的荒野嗎?還是它將控制住我們?我能感覺到那個不能言語的、也許甚至完全聾啞的東西是何等巨大,巨大得令人不知所措。”[60]馬洛看到受人尊敬的庫爾茨為了弄更多的象牙而殺戮、掠奪、征服,內心裝滿了邪惡、貪婪的欲望,迷惑、恐嚇住非洲黑人土著,最終,這片黑暗的荒野對庫爾茨所進行的荒唐的襲擊做出了可怕的報復。此刻的馬洛可能才真正明白,歐洲白人在對非洲進行殖民暴力與文化征服的同時,也被它征服和控制,失去了自我,成為靈魂完全黑暗的人。艾梅·賽薩爾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殖民主義對歐洲文明的危害:“印第安人被殺戮,穆斯林世界被壓榨,中國人的世界被玷污、被引入歧途足有一個世紀,而黑人世界則被取消資格,強大的聲音被永遠抑制,家園在野風中化為廢墟。所有這些災難,所有這些破壞,使人類的舞臺出現了一個獨白場面,而你認為這一切都是沒有什么價值的?事實上,這樣的政策惟一的結果就是毀掉歐洲自身,而且,說不定歐洲會在自己創造的這種寂寞中消亡。他們以為他們僅僅在殘殺印第安人,或印度人,或太平洋島民,或非洲人。他們實際上一個又一個地推翻了可保護歐洲文明自由發展的壁壘。”[61]

由上可見,《黑暗的心》作為文學文本,展現了19世紀后期歐洲的殖民主義活動,為我們認識殖民主義暴力下非洲土著的創傷提供了文本依據,傳達出歷史的真實內涵,也表明,對過去的歷史真實進行再現,不僅可以通過拘泥于史實的歷史編纂的如實直述,還可以通過情節編織的方式進行文學創作,實現歷史與文學的互動、對話。在歐洲白人的殖民話語體系中,非洲黑人土著無疑是落后、野蠻、罪惡的,非洲黑人形象作為反面教材,正襯托了歐洲自身的文明、進步、優雅、高貴。殖民暴力造成了非洲黑人的深重創傷,因此歐洲應該放棄對非洲黑人的種族偏見與殖民征服的思想,不再歪曲、妖魔化甚或通過殖民暴力征服非洲。

主站蜘蛛池模板: 兴隆县| 芦溪县| 甘泉县| 长顺县| 余姚市| 房山区| 兴业县| 海林市| 长沙市| 运城市| 桃园县| 普兰店市| 青河县| 云浮市| 嘉义市| 上犹县| 沙田区| 泰顺县| 瓮安县| 皮山县| 秀山| 阳城县| 泰州市| 启东市| 衡山县| 白河县| 吴江市| 根河市| 东港市| 乌兰浩特市| 遂宁市| 平江县| 晋江市| 青岛市| 通榆县| 孟村| 十堰市| 台安县| 钟祥市| 年辖:市辖区| 辽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