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鄉村敘事
基于悠久的農耕文明背景,中國自古以來就是個農業大國。新中國成立后很長一個歷史時期,農村人口始終占據著全國人口總數的絕大部分。近年來,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劇以及計劃生育政策的影響,這一局面已然有了明顯改觀。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某種意義上,一個世代主體人群的面貌,自然決定了該世代的文學面貌與品質。正因如此,在中國現當代文學里城市題材的文學始終顯得單薄;與之相反,鄉土或農村至今仍是純文學作家最熱衷的題材之一。歷時來看,現當代文學史上眾多經典之作莫不關乎于此,如《故鄉》(魯迅)、《邊城》(沈從文)、《呼蘭河傳》(蕭紅)、《白鹿原》(陳忠實)、《馬橋詞典》(韓少功)等。然而,毋庸置疑的是,近年來中國城鄉人口比例的變化,勢必給遷延了近百年之久的鄉村敘事帶來值得注意的新質。
關于鄉村的文學觀照,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早已形成了兩個互有差異的范疇,即“鄉土文學”與“農村題材小說”。它們的出現近乎約定俗成,長期以來缺乏必要的梳理與清晰的厘定。一些文學史編撰者只知“已然如此”而缺乏探究“何以如此”的熱情與自覺。稍加考察便可得知,自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以降的各種中國現代文學史著作,基本上遵循著一個大致相同的體例,大都以“鄉土”來涵蓋20世紀20年代描寫鄉村生活的作品,如面對魯迅、魯彥、蹇先艾等人的創作,直接以“鄉土文學”稱之;而30年代初出現的表現鄉村破敗的小說,則大多以“農村”來概括,典型的如茅盾的《春蠶》《秋收》《殘冬》被命名為“農村三部曲”而非“鄉土三部曲”;40年代趙樹理等人的創作,更直接稱為“解放區的農村題材小說”。《中國現代文學史》(唐)、《中國現代文學簡史》(黃修己)、《中國現代小說史》(楊義)、《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錢理群等)等較有代表性的現代文學史教材莫不鮮明地體現了這一編撰體例。而在諸種當代文學史教材中,“農村題材小說”早已成為一個不言而喻、毫無爭議的范疇,直接用以指稱新中國成立后直至20世紀80年代初關于農村生活的諸多文學作品。及至80年代中后期隨著“尋根文學”的出現,在文學史描述或學術研究中又開始大量出現“鄉土文學”的概念,從中透露出新時期文學中由“農村”向“鄉土”返回的信息。我想說的是,“鄉土文學”和“農村題材小說”的共同所指,雖然都是中國“鄉村”,但不同的稱謂無疑意指不同的社會、歷史、文化內涵。作為話語實踐的產物,它們顯然彰顯了不同的價值取向、美學趣味以及社會歷史形態。它們之間的差異值得進一步探究,它們的使用場域應該加以厘定。
鄉土文學研究在20世紀90年代初出現了一個明顯的高潮,《中國鄉土小說史論》(丁帆,1992)、《地之子——鄉村小說與農民文化》(趙園,1993)、《放逐與回歸——中國現代鄉土文學論》(楊劍龍,1995)等有代表性的論著集中出現,稍后還有《中國鄉土小說史》(陳繼會,1999)等。只是,與眾多文學史家對“鄉土文學”“農村題材小說”在概念使用上的自覺區分相反;除趙園外,其他鄉土文學或農村題材小說研究者,大多罔顧這一文學史編撰事實,往往直接以“鄉土”覆蓋“農村”。當然,也不乏以“農村”來包容“鄉土”者,如亦有論者視《蒲柳人家》(劉紹棠)、《受戒》(汪曾祺)等小說為農村題材小說。[1]而這似乎是對讀者閱讀經驗的巨大違拗,但又無法說清它們與《艷陽天》《創業史》等經典農村題材小說有何不同。
以“鄉土”覆蓋“農村”者,往往會順著自身的邏輯建構起一個“泛鄉土”的論述體系,將只要是描寫鄉村生活的作品都認定為“鄉土文學”,前文提及的論著其論述邏輯大都如此,只不過程度不一。如此,便帶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何為鄉土文學?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它一直困擾著鄉土文學研究者。對研究對象認知的模糊,無疑會影響到相關研究的深入,正是在這個意義上,20世紀90年代初在鄉土文學研究熱潮中,有論者明確指出:鄉土文學研究的“一個最基本的問題越來越使人困惑不安,這就是鄉土文學這一概念本身尚未有一個比較清晰的理論界說,缺乏對鄉土文學概念的內涵意蘊和外延指向的科學限定,致使鄉土文學概念模糊、范疇漂移,審美特質捉摸不定。因此,對鄉土文學的概念、特征有必要進行比較科學的理論闡釋,否則,鄉土文學將名存實亡”[2]。《鄉土·農村·家園·荒野——論中國當代作家的鄉村想象》一書與此相關的論述,努力回到“鄉土文學”和“農村題材小說”這兩個文學史范疇出現的歷史與邏輯起點,對它們的發展與演變進行梳理,并對其內涵進行了辨析,基于此,論者的看法是:
鄉土文學是作家對故鄉(包括出生地意義或精神指涉與情感認同意義上的故鄉)進行有距離(包括空間距離、時間距離以及心理距離)觀照的產物;空間位移和時序錯置使作家產生一種顯在的動情觀照,往往表現為鄉愁的顯現;對故鄉的再現則大多有賴地方風土人情的描寫和方言土語的使用,顯露出比較明顯的特定地域風貌;呈現于文本層面的鄉土社會形態則表現為相對保守、古舊而固陋的宗法制自然村社。而農村題材小說的描寫對象,則是處于變動和重組中的鄉村世界。客觀上看,促成這種變動的根源往往表現為新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形態對封閉的自然村社的進入;而從主觀上講,則表現為基于寫作者世界觀和人生觀的不同,而生成的對于鄉村社會的不同觀照角度和觀照方式。這類小說往往凸顯一種更為明顯的社會歷史內涵甚至政治意識形態動機。[3]
今天來看,論者當年的研究與結論仍存在不夠周延之處。但是,在對“鄉土文學”和“農村題材小說”的辨析中,則可以看到這兩個概念在指稱90年代新出現的一些作品時,明顯存在捉襟見肘之處。如有論者將《無邊無際的早晨》(李佩甫)、《鄉村情感》(張宇)、《人生》(路遙)看作“新鄉土小說”,并意識到“新鄉土小說”與農村題材小說有“微妙差異”[4],但差異何以微妙則語焉不詳。在論者看來,這分明透露出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創作中出現的新質元素,脹破了“鄉土文學”與“農村題材小說”的邊界,不覺讓此前一種約定俗成的言說變得困難。舊的概念難以準確指稱新的現象,于是一個更具彈性的新概念的出現成為必然。它既能涵蓋“鄉土”和“農村”,又能收納文學創作中的新質,以解決“鄉土文學”抑或“農村題材小說”研究中指稱模糊、邊界不清的問題。《鄉土·農村·家園·荒野——論中國當代作家的鄉村想象》一書對此的應對是:
作為有待言說的客體,“鄉村”往往與“城市”對舉,即“城/鄉”(此處的“鄉”顯然是“鄉村”之“鄉”,而非“鄉土”之“鄉”),分別指涉兩種基本的、互有差異的經濟形態、文化形態、生活方式和社會組織結構等等。中國當代作家在面對同一有待言說的客觀對象——鄉村時,則往往因為視野的不同、立場的不同、世界觀的不同,以至心境、趣味以及藝術見解、藝術表現手法的不同,而在各自的創作中呈現出多姿多彩的鄉村景觀。[5]
“鄉村”概念的出場,庶幾可以解決上述問題,讓概念涵蓋的范圍更廣,指稱更具彈性。然而,關于中國鄉村,事實上現當代作家還會基于不同的立場與趣味,生成另外兩種不同的文學景觀,即以之為載體想象成“家園”和“荒野”。
鄉村家園想象,典型如當年被喻為“憤怒的二張”的張煒、張承志。他們系列作品中的“蘆清河”“葡萄園”“野地”“西海固”“回民的黃土高原”等地名或虛指空間,早已成為精神家園的代名詞。而《廢都》之后,賈平凹更以《土門》《懷念狼》《高老莊》等作品傳達了他的家園之思,寫作一如他所言是尋找安妥靈魂之所。同樣是形而上維度上的鄉村想象,跟鄉村家園相比,鄉村荒野卻是一種完全相反的向度,彰顯不同美學趣味。鄉村荒野極力剝離鄉村在鄉土想象或家園想象里被賦予的詩意,表現為一種“向下”的還原,著力凸顯鄉村世界的原始與野蠻,具體表現為物質上的匱乏與精神上的荒蕪,難以見到人性的亮光。如果稍加追索,我們便會發現基于中國鄉村的這一獨特文學景觀,早在蕭紅的《生死場》(1935)里便有自覺而完整的呈現。《生死場》與《邊城》誕生于同一年,當沈從文將自己的湘西故鄉,想象成一處詩意洋溢的烏托邦之時;蕭紅筆下的東北大地則不過是“生死場”——“忙著生,忙著死”的所在。同樣是關于故鄉的文學想象,南北作家筆下的鄉村文學景觀竟然如此不同。《生死場》與我們閱讀經驗中的鄉土文學或農村題材小說大異其趣,它是如此獨特,現有的文學史范疇幾乎無法將其收納。只是,蕭紅以后的很長歷史時期,鄉村荒野想象幾乎隱匿不現;進入20世紀80年代卻又在李銳、楊爭光、劉恒等人筆下得以延續。《厚土》《賭徒》《狗日的糧食》等作品再次接續了關于鄉村這別一向度的詩意。
不爭的是,“鄉村家園”和“鄉村荒野”這兩種關于中國鄉村的敘事,同樣無法歸入“鄉土文學”或“農村題材小說”。多年來,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中,面對文學作品中某些新質元素的出現,當原有的指稱變得困難,研究者便往往不及深究就匆匆在原有指稱前面冠以“新”字,以便與舊有指稱相區別,而究竟“新”在何處則沒了下文。后來者表述的慣性卻又常常讓這種懶惰的命名得以不斷遷延。同樣,面對李銳、楊爭光等人的作品,學者金漢又再次以“新鄉土小說”稱之。不同于批評家雷達的是,對于何為“新”何為“舊”,金漢倒是有自己的看法,認為敘述者基本等同作者的曰“舊”;敘述者擺脫了作者的曰“新”[6]。這顯然是基于作品表象過于簡單而粗暴的判斷。
因之,如果再將鄉村家園和鄉村荒野納入觀照視野進行總體考察,那么在梳理“鄉土文學”和“農村題材小說”這兩個文學史范疇的淵源,以及對其所指涉的內容進行厘定并在試圖解決指稱焦慮的過程中,對這一問題還有所延展。《鄉土·農村·家園·荒野——論中國當代作家的鄉村想象》一書的結論是:
中國當代文學中由于鄉村敘事多元化格局的形成,其內涵早已超出“鄉土文學”或“農村題材小說”的涵蓋能力。基于此,我認為能夠包容鄉土、農村、家園、荒野這四種言說指向的種概念應該是“鄉村”;換言之,鄉土、農村、家園、荒野是有關鄉村的四種不同文學景觀。而“鄉土文學”、“農村題材小說”、“鄉村家園小說”、“鄉村荒野小說”則是“鄉村小說”、“鄉村敘事”或“鄉村文學”這個種概念里的四個屬概念。[7]
今天看來,相較于“鄉村小說”“鄉村文學”,“鄉村敘事”這一概念明顯更具學理性與指稱的明確性與彈性。本項目研究所指的“鄉村敘事”便源于此。事實上,此前早就有學者表現出對“鄉村”這一概念使用的自覺。例如,“鄉村”一直是學者趙園在論述一般論者常視為“鄉土文學”的一個核心概念,專著《地之子——鄉村小說與農民文化》(1993)就表現出對“鄉村”一詞使用的高度自覺,在其論述里反而鮮見“鄉土文學”或“農村題材小說”,“鄉村小說”或“鄉村文學”往往是其解決指稱焦慮的方法。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趙園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就注意到作為一種文學景觀的“鄉村荒原”,并有專門論述。從近年來的研究看,與“城市敘事”相對,“鄉村敘事”這一概念無疑得到了更多人的認同,頻繁出現于大量的論文與專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