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整理近年研究德國文學的文字時,發現我在20世紀80年代,寫過一篇關于“文學科學詞典”的評論。這使我想起開始做研究工作時,對這個問題常常糾結不清:文學怎么是科學呢?研究文學跟科學有什么關系?我在德國念書時,接觸過“文學科學”這個詞匯,德文稱Literaturwissenschaft,它是由“文學”和“科學”組成的合成詞,把“文學”與“科學”搭配在一起,這個詞令人難以理解。那時,我理解的“科學”就是數學、天文、物理這類學科,我還不知道有社會科學,更不懂什么叫文學科學。18世紀,一位叫蘇爾策(J.G.Sulzer,1729—1799)的德國作家,出版過一部詞條式的“文學科學”著作,現在人們稱這類書為“文學科學詞典”,那時這部詞典命名為《美藝術通論》(Allgemeine Theorie der schoenen Kuenste )。18世紀的德國通常稱文學(die Literatur )為“美藝術”(die schoene Kunst)。這部詞典在當時受到赫爾德高度評價,稱它從歷史發生學角度解釋文學的概念、術語,為這類辭書的撰寫樹立了一個樣板。當時我作為學生,只是囫圇吞棗接受了“文學科學”這個概念,并未弄明白它的真實含義。
20世紀60年代初,大概是1961年夏天,那時我進文學研究所不到兩年,曾經約吳元邁、馮植生等去東四頭條,拜訪住在那里的同事。我記得從曾威夷家出來,已是下午四點鐘左右,天氣炎熱,恰逢井巖盾同志在院子里搖著蒲扇納涼。他見我們走出曾家,熱情地與我們打招呼。我們在他家門前攀談起來。井巖盾是從延安來的老同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沈陽主編過文學雜志《處女地》,他當時已經是著名詩人,出版過《摘星集》。那時他剛剛四十出頭,比我們這些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成熟多了,到底是經過戰爭年代洗禮的革命家。他當時對我們說的一席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記得他那一口山東話,跟我們老家河北滄州的口音十分相近,與他攀談給我一種近乎“老鄉”的親切感。他說:你們都是科班出身,來文學所工作,是“門當戶對”,跟咱不一樣,哈哈哈,咱是寫詩,寫小說的,哪會寫論文呀,寫點評論還湊合,如今進了文學所做研究工作,哈哈哈,真真是走錯門了。他一邊說,一邊哈哈大笑,凸顯出他性格的爽朗、豪邁,為人率直、真誠。
我還記得,剛進文學所我就發現,那些從延安或者從部隊來的老同志,大都是很有成就的作家,如何其芳、力揚、井巖盾是著名詩人,路坎是著名劇作家,毛星、朱寨、王燎熒都是很有造詣的文學評論家。我沒想到這些革命作家,居然像井巖盾一樣,認為自己來文學所工作是“走錯門了”。那時我就聽說,何其芳不想當文學所所長,愿意去搞創作,國慶節之前,他還請了創作假,專門去寫紀念國慶十周年的詩歌。井巖盾的話表達了這些革命作家的真實愿望,他們都想搞創作,不習慣“鉆故紙堆兒”,做研究工作。我跟他們不一樣,如井巖盾同志所說,我是“科班出身”,盡管那時還不懂得如何做研究工作,但知道自己命中注定要“鉆故紙堆兒”。井巖盾當著我們說的那一席話,讓我思考了好久:怎樣做研究工作?怎樣區分“論文”和“評論”?我忽然想起,畢業論文答辯時,老師說我的論文寫得有點Journalistisch,意思是語言表達有點像“新聞報道”。我當時并未理解老師對我畢業論文的評價,現在井巖盾同志提出的“論文”不同于“評論”這個問題又引起我的思考:說“論文”不能像“新聞報道”,我似乎能理解,說它不同于“文學評論”,我就想不清楚了。不過,我記得德文資料說,“文學評論”屬于藝術范圍,像小說、詩歌、劇本、散文一樣,在德國,戲劇評論家、文學評論家凱爾(Alfred Kerr)、耶靈(Herbert Jhering)都屬于作家(Schriftschteller)范圍,我們學校的老師科爾夫(Hermann August Korff)、馬耶爾(Hans Mayer)則被稱為文學科學家(Literturwissenschaftler)。人們稱我們學校的語言學老師傅靈思(Theodor Frings)為“語言科學家”(Sprachwissenschaftler),我還能夠理解,語言學畢竟是硬碰硬的科學,不像文學有那么多“見仁見智”的成分。我還記得,德文Abhandlung和Arbeit是有區別的,前者指的是“學術論文”,它是研究工作的結果,應該與“科學”二字有關系,后者指的是“文章”,包括學術性文章,但不同于“論文”。我當時作為學生,同樣也是囫圇吞棗地接受了這些概念。我來文學所不到兩年的經歷(尤其是井巖盾這番話)啟發我不斷琢磨,文學與科學到底是什么關系。
1963年,恰逢文學所建所十周年,我當時在鄉下勞動,未參加慶?;顒樱貋砗舐犚娨粍t“花邊故事”,又引起我接著井巖盾的話茬兒想了許多,想了好久。據說所慶活動那天,學部副主任張友漁率領各所領導與會,張友漁見到何其芳,頭一句話便問:其芳同志,文學所寫了什么好小說呀,推薦咱們讀讀唄?何其芳顯得十分尷尬,不知如何應對領導的問話,他只好操著一口四川腔,打著哈哈說:友漁同志,文學所是寫論文的,不是寫小說的。連學部副主任都認為文學所是寫小說的,可見那時有相當多的人都不知道什么叫“文學研究”,更不大理解“文學“與“科學”有什么關系。20世紀50年代初,即1950年12月,在丁玲主持下成立過一個“中央文學研究所”,即今日“魯迅文學院”的前身,它與1953年成立的“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個機構,前者是培養作家的單位,所以后來更名為“文學講習所”“文學院”,以區別于“文學研究所”。“文學研究所”隸屬于“中國科學院”,它的定位應該是一個把文學作為科學來研究的機構,不是培養寫小說、寫詩歌人才的單位。難怪那些有志于文學創作的老同志,都后悔自己進了文學研究所,進文學講習所才符合他們的愿望。不過,像我這樣在大學里“科班”念文學的人,同樣也搞不清楚“文學科學”是怎么回事。經過長時間的讀書,在嘗試寫論文過程中,才慢慢明白為什么“文學研究”是“科學”。“科學”就是丁是丁、卯是卯,雖然說文學的本質是虛構,文學創作推崇個性化想象力,但文學研究卻不能放縱“見仁見智”的行為,那是藝術欣賞的事,嚴格說來,“見仁見智”算不得科學。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原來的“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于1977年改成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第一任院長是胡喬木。他在一次講話中,說明了文學與科學的關系這個問題。當時任外國文學所所長的葉水夫在外文所傳達了胡喬木的講話,胡喬木院長把“文學”區分為“作為藝術的文學”和“作為科學的文學”,前者指的是“文學創作”,即寫小說、詩歌、劇本、散文等;后者指的是“文學研究”,即寫論文,包括編寫文學史、進行文學理論研究、作家作品研究、文學思潮、流派研究、文學作品語言、風格研究、文學的功能與接受研究等。
除此之外,他還把“文學研究”區分為“重復性研究”和“原創性研究”,前者指的是對前人研究成果的傳承,也稱“研究的研究”,現在表達“重復性研究”的符號式用語是“1—N”;后者指的是對前人不曾涉及的領域、課題的創造性發現,也稱“創新的研究”,現在表達“原創性研究”的符號式用語是“0—1”。從他的講話中可以看出,胡喬木并不否認“重復性研究”的重要意義,但他更提倡“原創性研究”,因為只有“創新”(也就是從0到1)才能增加知識的含量、提升知識的質量,更能體現研究工作的科學價值和社會文化意義。由此我想到北京大學哲學史教授馮友蘭先生,他在做學問方面有過所謂“照著講”和“接著講”的說法。所謂“照著講”,就是重復前人的研究成果,中國有所謂“述而不作”之說,大概就是“照著講”的意思;而“接著講”,就是胡喬木所說的“創新”“發現”,它們的意義在于對前人的研究成果有所超越、有所突破。研究工作如果沒有資料的新發現、觀念的創新,那就只能原地踏步,踩著前人的腳印走。研究工作有“創新”“發現”,這門學科才能發展、進步。比如說,我國現代文學史上談到革命文學的緣起,總說“革命+戀愛”的小說范式,濫觴于蔣光慈的長篇小說《野祭》,這個論斷源于錢杏邨(阿英)1928年寫的一篇關于《野祭》的評論。后來的學者們普遍沿襲這個說法,一度成了文學史上的定論,唐弢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楊義的《中國現代小說史》,都重復沿用這個說法。這可以視為對前人研究成果的傳承。20世紀90年代出版的一部《張聞天傳》,作者程中原發現,在蔣光慈之前四年(即1924年)張聞天還發表過一部長篇小說《旅途》,它才是“革命+戀愛”小說范式的始作俑者,大概因為張聞天主要以革命活動家聞名于世,他的文學成就被學術界忽略了。程中原的研究突破了長期沿襲的說法,這個新的發現超越了舊日的成說,使學術界對“革命+戀愛”小說范式的認識和研究前進了一步,在時間上表述得更準確。又比如說,關于文學的“現實主義”理論,本來“現實主義”是個哲學術語,表示精神產品與現實的關系,這個術語從19世紀開始與文學藝術發生了關系。歌德在與席勒討論古代植物的時候,曾經用“現實主義”概念定義他的科學和藝術“方法”。俄羅斯文學評論家在與理想主義論戰中,把它定義為文學創作“方法”。1934年蘇聯作家代表大會,甚至把“現實主義”正式規定為官方認可的“寫作方法”。后來的實踐證明,這個定義具有強烈的排他性,把許多題材不同、風格迥異的文學作品視為異類,助長了文學界的宗派主義傾向。20世紀60年代,德國學術界經過文學、心理學、哲學等多學科研究,經過“文化遺產”與創新關系的研究,經過“反映論”與“機械唯物論”關系的研究,“藝術思維”與“科學思維”差異的研究,“形象思維”與“抽象思維”區別的研究,科學認識介入藝術活動程度的研究,等等,還吸收了蘇聯文學理論家盧那察爾斯基,德國作家布萊希特、安娜·西格斯等的觀點,不再把“現實主義”定義為“方法”,而是把它定義為一種“綱領”“主張”“口號”,提出“功能現實主義”的說法,從而推動了“現實主義”理論的進步與發展,擴大了文學評論的包容性,在實踐中拓寬了文學創作題材和風格的豐富性、多樣性。這場理論上的變革與創新被學術界稱為“哥白尼式轉折”。還比如說,在歐洲科學史上,哥白尼發現的“日心說”超越了古希臘人托勒密提出的“地心說”,從而引起人類宇宙觀念的變革,促進了天文學的發展與進步。這個發現在科學史上的意義無論怎樣估計都不為過,但是,由于它與歷來的歐洲宗教宇宙觀發生沖突,長時間內被斥為異端邪說。哥白尼40歲便提出了“日心說”,害怕受到宗教界迫害,他的《天體運行論》直到臨死前才冒險拿去出版,書印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失明了。意大利哲學家喬爾丹諾·布魯諾因宣傳“日心說”,被教會宣布為“異教徒”,在羅馬廣場處以火刑。天文學家伽利略則因親自證明“日心說”的正確性,遭到宗教裁判所審判和軟禁,晚年完全失去人身自由。從他們的遭遇可以看出,人類為這場觀念變革付出過多么慘烈的犧牲?!叭招恼f”自16世紀面世以來,曾經間接推動了人類歷史的進步。科學研究(理應包括文學研究)的任何一次創新、突破,都會對人類社會進步,尤其是對人類知識的更新做出或大或小的貢獻。這就是“原創性研究”的巨大魅力,它曾經吸引過多少矢志于科學研究的人,不辭漫漫艱辛路,而“上下求索”。
干了半輩子研究工作,到了50歲才弄明白這個問題。不算晚,我畢竟還有半輩子時間。其實,前半輩子并未干多少業務,多數時間用來下鄉“滾泥巴”、勞動改造、空喊“革命”了。從20世紀80代開始,才有機會搞業務,給多年糾結不清的問題也弄明白了。于是,我在布萊希特研究方面,開始探索別人不曾涉及的課題,不甘心一輩子只做重復性研究。經過廣泛閱讀和調查研究,我發現“布萊希特與中國文化的關系”,是個很少有人關注的領域。不過,研究這個課題,必須對中國詩歌、戲劇和表演藝術有所了解,特別是一定要具備必要的中國古代哲學知識。所以有德國學術界人士斷言,不了解中國哲學,很難理解布萊希特作品。這個問題對于西方學者(甚至對于中國學者)是個很難逾越的障礙。這就是到目前為止,這個領域的研究成果寥若晨星的主要原因。為了越過這道坎兒,我下決心停止寫作,花十年時間閱讀中國古代哲學?;ㄒ环止Ψ?,得一分成果,我終于“攻”下一些別人不曾研究過的問題,比如,一位韓國的布萊希特研究者30多年前提出的《四川好人》藍本問題,一直無人能夠回答,我根據自己發現的資料,第一次給出了確切答案;關于多年無人探討的布萊希特史詩劇與元雜劇劇本結構的關系,我的研究結果得到國內同行的認可,我還第一次證明了布萊希特史詩劇是中西文化交流互鑒的結晶;我還專門論證了布萊希特對《周易》辯證法的獨特理解;在布萊希特研究領域,我第一次系統梳理了“布萊希特與毛澤東的關系”;我在布萊希特某些詩歌、散文中還發現了中國古代哲學元素;等等。我的論文寫得不多,但這些發現給我帶來的樂趣,是無法用數字統計的。我雖然早已進入耄耋之年,只要老天假我以天年,在這個領域說不定還能鼓搗出點什么新名堂,開拓布萊希特研究的新視野,給“文學研究”這門“科學”添加一個新的注腳。
2021年1月6日記于車公莊坎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