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國秦漢西南民族地理的格局與觀念研究
- 孫俊
- 8550字
- 2025-04-28 19:58:53
第二節 巴國的族群結構及族群分布
一 巴國的族群結構
巴國是上古西南區域重要方國之一,已有考古材料表明古巴國境內文化有一個連續的發展過程;又因古巴國境內的考古文化具有明顯的區域性,一般稱為巴文化。從考古材料來看,巴國族群最早的生活地域應當是在鄂西、三峽地區,時代在新石器時代到夏商時期。此期在鄂西、三峽地區的文化遺存中,背城溪文化年代在距今7000年。背城溪文化陶器的某些特征與夏商時期的巴人遺物有相似之處,如圜底器、尖底器占有較高比例。同時,長江西陵峽發現與背城溪文化類型相似的文化遺存點還包括朝天嘴、楊家嘴、柳林溪、王家河、三斗坪、楊家灣等,以及大溪文化、屈家嶺文化遺址。清江流域以香爐石為代表的夏商遺址文化與鄂西、西陵峽地區的文化亦相近。[93]這些不同區域間文化的共性,表明當時存在明顯的文化交流甚至族群交流現象。
文化交流和族群交流使巴文化具有明顯的區域性,主要包括:巫鬼文化異常發達,形成了川東、鄂西以及三峽地區為代表的巫文化圈;樂舞發達,人們能歌善舞,青銅樂器以鐓為重器;存在崇拜白虎(廩君蠻)與畏懼白虎(板楯蠻)信仰的共生與交織;女神崇拜文化發達。[94]不過,巴文化也明顯受蜀文化的影響。例如,西陵峽兩岸出土的夏商器物可見三星堆文化集結的情形,三星堆文化所特有的夾砂灰陶系在此區有大量發現,陶器的圜底罐、小平底罐、高柄豆、陶盉、鳥頭柄勺、尖底器等組合特征也見明顯的三星堆文化特征。[95]西陵峽兩岸的遺物中,也有明顯的二里頭文化及部分獨特土著文化的特征,可見該區域實際上是多元文化的接觸交流區。[96]
依據考古材料的梳理,翟國強認為古巴國的發展實際上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傳世文獻所記廩君之前,巴人活動在鄂西、三峽地區,其年代在夏代之前;第二個階段,大約從夏代開始,巴人開始沿清江西進,其時或因廩君的勢力強大而導致傳世文獻對其記錄甚詳,或亦正因廩君集團勢力較強而將廩君推舉為君長;第三個階段,春秋時巴人或迫于楚國的壓力,其主要部分又陸續從清江流域返回三峽故地。[97]翟國強所說的古巴國發展階段,也有史料可證?!逗鬂h書·南蠻傳》云:
巴郡南郡蠻,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鄭氏。皆出于武落鐘離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長,俱事鬼神,乃共擲劍于石穴,約能中者,奉以為君。巴氏子務相乃獨中之,眾皆嘆。又令各乘土船,約能浮者,當以為君。余姓悉沉,唯務相獨浮。因共立之,是為廩君。乃乘土船,從夷水至鹽陽。鹽水有神女,謂廩君曰:“此地廣大,魚鹽所出,愿留共居?!睆[君不許。鹽神暮輒來取宿,旦即化為蟲,與諸蟲群飛,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積十余日,廩君伺其便,因射殺之,天乃開明。廩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98]
這里的“巴郡南郡蠻”,是以政區名來命名族群的,可能與巴國境內族群結構復雜有關。廩君時,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鄭氏發生族群融合,形成以“巴”為氏的廩君群體,故中古史籍有“廩君種”之說。廩君時期,新形成的廩君群體發生了一次較大的遷徙,由夷水至鹽陽。在鹽陽地區,廩君群體又與鹽水神女群體(鹽水神女群體當仍處母系社會階段)發生族群融合,構成了古巴國的一個主要群體。[99]在巴國族群融合過程中,巴氏(即廩君群體)可能一直處于主導地位,故有巴國為“子孫以國為氏”之說。[100]
大規模的族群遷徙必然加劇族群融合,廩君五姓、鹽水神女群體逐漸融合成一個強大的群體,巴國隨之成為一個較重要的方國。周初,巴國“與秦、楚、鄧為比”[101],秦霸西土后才導致巴國無法北上與諸諸侯會盟。巴國鼎盛時期,其地“東至魚復,西至僰道,北接漢中,南極黔、涪”。[102]在這一較廣的地域范圍內,巴國的族群結構是比較復雜的,《華陽國志·巴志》說故巴國“其屬有濮、、苴、共、奴、獽、夷、蜑之蠻”。[103]這些群體中,“濮”當指百濮,后有略論;“
”與后來的板楯蠻有關;“苴”當指前文已提到的蜀苴部,其初為巴國統制,后為蜀國族群;“共”當為板楯蠻“羅[104]、樸、督、鄂、度、夕、龔”七姓之“龔”[105],為“龔”的異寫;“奴”,據考可能與古盧國有關[106],《華陽國志·巴志》載宕渠郡:“長老言,宕渠蓋為故
國,今有
城、盧城”[107];“獽”后有詳論;“夷”已不可考[108];蜑可能是廩君群體,后有詳論。
在這些群體中,主要族群應當是曾被稱為“巴”,即曾是巴國統治族群的群體,包括:閬中渝水之巴,其族為板楯蠻,又稱人[109];夷水廩君之巴,其族為巫蜑,又稱廩君蠻;有涪陵之枳巴,其族為獽、蜑;有漢水中游宗姬之巴,其族為華夏周人。[110]這些族群除板楯蠻的族屬可確定為氐羌系統外其他群體都有可能為濮、越系統[111]。由于不同族群在巴國境內角逐,導致了巴國都城有多次變動。《華陽國志》說“巴子雖都江州,或治墊江,或治平都,后治閬中。其先王陵墓多在枳”[112],似是指巴國有多次遷都,實際上是不同族群在巴地角逐后導致的都城多變現象。同時,由于巴國主體族群的來源不同,巴國族群的淵源問題也就比較復雜。巴國族群淵源問題一直未有定論[113],應當與巴國族群的不同來源有關,不妨把巴國族群看成一個多元的群體。
由于巴國族群具有復雜的族群結構,后文討論的族群主要是廩君蠻、板楯蠻以及濮、獽群體。至于上文提到的“共”,因只是板楯蠻的一部分,不作詳論?!败凇鼻拔囊延杏懻??!芭薄耙摹?,因史料有限,亦不作詳論。此外,巴國還曾統制過麇人、蔓子、禆、鯈、魚人等群體,因其在戰國之前已融入巴國其他群體中,亦不詳論。
二 廩君蠻的來源、遷徙和分布
廩君蠻是古巴國的主要族群。前已述及,廩君蠻在《后漢書》中被稱為“巴郡南郡蠻”。而其真正的族稱,《世本》雷學淇輯本載有“巴郡南郡蠻,本有五姓。廩君之先,故出巫誕”之說[114],中古史籍和今人也認為廩君蠻才是古巴國的主要族群。廩君蠻群體何以被稱為“巫誕”,楊華有頗富創見的解釋。一方面,楊華認為清江連接著川渝群巫之地,如《山海經·海內西經》中的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等地名,《山海經·大荒西經》中的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等地名。另一方面,楊華引管維良《巴族史》謂“廩”與“靈”音近之說,在古音、古義的層面將誕、蜒、蛋、蜑等詞與巴聯系起來。[115]不過,“蜑”在中古時期是一種泛稱,《說文解字》說:“蜑,南方夷也”[116],可見秦漢時期所稱的“蜑”族是泛稱。中古時期還有“蠻蜑”“蜑賊”“蜑民”“蜑戶”等說法,也不專指某族。據文獻中與“蜑”有關的族稱來看,“蜑”在古代自漢以來常常用于對南方族群的稱呼,主要有長江流域之蜑和東南沿海之蜑,有時還與“蠻”同義。[117]
由“蜑”的指稱結合前引《世本》的說法來看,廩君蠻可能僅指“巫蜑”,即生活在清江一帶的群體。[118]《通典》說:“按《后漢史》:其(此指板楯蠻,但實誤)在黔中、五溪、長沙間則為盤瓠之后,其在硤中,巴、梁間則為廩君之后”[119],其中涉及的“廩君之后”可能就與“巫蜑”有關。廩君五姓,其族群來源也比較復雜。繆鉞、蒙文通、徐中舒、鄧少琴、董其祥、李紹明、沈長云、楊銘均認為,廩君時的五姓,并非完全是巴人,包括有姬姓、西北族群、東南百越或東方族群等群體。[120]其中的巴氏,李學勤認為可能就是包山楚簡中的“郙”,即“巴”,二者古音通,亦可與后來的巴國發展聯系起來。[121]
前已引述過,廩君蠻群體曾發生過大規模的遷徙。廩君蠻的遷徙路徑,楊華據考古材料的梳理認為廩君蠻最初當分布在清江下游,其文化遺址年代在新石器時代晚期;夏末,廩君蠻群體向清江中游遷徙,分布在長陽、巴東、恩施的部分地區;商周時期,廩君蠻群體到達清江上游,包括從恩施以上至清江源頭的利川西部都亭山,時間在周末或春秋時代。[122]周宏偉近來對廩君蠻地望及其遷徙路徑給出了新的解釋,認為廩君蠻原在今大寧河,后南遷至長陽縣清江流域。[123]兩種立論的關鍵在于“武落鐘離山”為何處的問題。楊光華的解釋是,“武落鐘離山”本名“武陵鐘離山”,“武落”與“武陵”是傳寫之誤,“武落”另有“五落”“武洛”“武羅”等寫法。而且,“武陵”即武陵郡,廩君的發源地在清江流域。[124]近來,宮哲兵等發現了一幅民國十年的地圖,其正西有“難留城山”。“難留城山”,《讀史方輿紀要》和《太平寰宇記》都曾說“難留城”“一名武落鐘山”[125],在長陽縣。
當前的史籍和考古材料,主要支持廩君蠻西遷說。廩君蠻西遷后,分布地域大為擴展,主要分布在巴郡南部和南郡。秦定巴蜀后,巴國區域的族群沒有發生大規模的遷徙,直至東漢時期,巴國區域族群才發生大規模的遷徙。首先發生大規模遷徙的是南郡的廩君蠻群體。前已討論過,為廩君蠻立傳的是《后漢書·南蠻傳》。但在《后漢書·南蠻傳》中,“廩君蠻”條在敘述廩君蠻群體遷徙后,便對巴郡地區廩君蠻群體發展情況交代不清,反倒是記載到了南郡地區的廩君蠻群體發展情況。據《后漢書·南蠻傳》記載,南郡地區的廩君蠻群體東漢時期發生了大規模的東遷活動。建武二十三年(47),南郡潳山蠻雷遷等反叛,武威將軍劉尚平叛后“徙其種人七千余口置江夏界中”,這一部分群體后來被稱為沔中蠻。[126]和帝永元時期,巫蠻許圣等反叛,平定后也被遷往江夏。被遷往江夏地區的廩君蠻后裔當是為數可觀的。在東漢末期,江夏地區的廩君蠻后裔被稱江夏蠻,且有大規模的叛亂活動。如光和三年(180),“江夏蠻復反,與廬江賊黃穰相連結,十余萬人,攻沒四縣,寇患累年”。[127]江夏蠻在南朝時期又被稱為豫州蠻,《宋書·蠻夷傳》就說:“豫州蠻,廩君后也?!苯踊?、汝,南極江、漢,地方數千里?!?a id="w128">[128]胡三省說“晉、宋之荊州蠻,分居沔中西陽者,即巫蠻之余種”[129],指的應是江夏蠻。
巴郡地區的廩君蠻群體,在秦漢時期的發展情況史料未詳?!稌x書·李特載記》曾詳細記載過李特群體的遷徙問題,并說李特為“廩君之苗裔”。[130]不過,李特群體應當是板楯蠻而非廩君蠻,詳見后文的分析。三國魏晉時期是巴郡地區廩君蠻群體的大遷徙時期,《華陽國志·巴志》云涪陵郡曰:
土地山險水灘,人多戇勇,多獽、蜑之民?!瓭h時赤甲軍常取其民,蜀丞相亮亦發其勁卒三千人為連弩士,遂移家漢中。延熙十三年……移其豪徐、藺、謝、范五千家于蜀,為獵射官。分羸弱配督將韓、蔣,名為助郡軍,遂世掌部曲,為大姓。晉初,移弩士于馮翊蓮勺。其人性質直,雖徙他所,風俗不變,故迄今有蜀、漢、關中、涪陵;其為軍在南方者猶存。[131]
此段文字記載中的蜑當即巫蜑,為廩君蠻群體。蜀漢及晉初,巫蜑群體被遷往漢中、蜀地、關中,并有大量巫蜑被征從軍,巫蜑的分布地大為擴展,形成了蜀地、漢中、涪陵三個分布區。這三個分布區中,應以涪陵地區為主要的分布區。除前引《華陽國志·巴志》云涪陵郡“多獽、蜑之民”的記載外,南北朝時期關于巫蜑的分布記載也主要涉及的是涪陵地區,只是分布范圍更為寬廣。南齊建元元年(479),傳涪陵郡蜑民田健等獲古鐘一尊,“蜑人以為神物,奉祠之”。[132]南齊建元二年(480),南齊文獻王蕭嶷“以荊州鄰接蠻、蜑,慮其生心,令鎮內皆緩服”。[133]北周天和初年,“信州蠻、蜑據江硤反叛,連結二千余里”,西至涪陵地區。[134]垂拱四年(688),武后“欲發梁、鳳、巴蜑,自雅州開山能道,出擊生羌”。[135]這些記載說明,廩君蠻后裔蜑群體一直活動于涪陵地區,而且數量龐大。不過,武后所說的“巴蜑”,其中的“蜑”有泛稱的可能,因為唐代的巴州在今巴中市,與涪陵地區有一定的距離。而且,隋唐時期的巴州,主要是僚的分布。
三 板楯蠻分布格局的演變
板楯蠻是秦漢時期西南區域主要族群之一,主要分布在巴郡峽江以北區域。盡管板楯蠻是戰國秦漢時期西南地區的一個主要族群,但其來源卻史無詳載?!逗鬂h書·南蠻傳》為板楯蠻首次立傳時,對于板楯蠻的歷史最早也就只記載到秦定巴蜀后的情況。史載秦昭襄王(前325—前251年在位)時曾與板楯蠻盟誓曰:“秦犯夷,輸黃龍一雙;夷犯秦,輸清酒一鐘?!?a id="w136">[136]由此記載來看遲至戰國中期板楯蠻已形成了較大的部落聯盟,其分布北界一度與秦地相接。秦定巴蜀后,部分板楯蠻可能外遷,《蜀王本紀》記:“秦襄王時,宕渠郡獻長人,長二十五丈六尺?!?a id="w137">[137]這種神話政治指的應是當時板楯蠻承擔了一定的兵役任務,但是否引起族群遷徙尚不得知。
秦末,劉邦為漢王時依靠板楯蠻東征,史載板楯蠻助漢高祖還定三秦后“乃遣還巴中,復其渠帥羅、樸、督、鄂、度、夕、龔七姓。閬中有渝水,其人多居水左右”[138],明確了其時板楯蠻分布的中心區域應當是今嘉陵江兩岸,其中的七姓則是板楯蠻七個較大的部落之稱。[139]但在此之前,板楯蠻的分布中心可能在今渠縣區域。《華陽國志·巴志》載宕渠郡:“長老言,宕渠蓋為故國,今有
城、盧城?!?a id="w140">[140]
城在今渠縣、營山界,《水經注》云宕渠縣:“縣以延熙中分巴立宕渠郡,蓋古
國也,今有
城?!?a id="w141">[141]隋唐時期設有
城縣,“
城”之名當源自故賨國城。
兩漢時期板楯蠻的分布變化不大。漢史中記載到漢代的板楯蠻之事包括元初元年(114)西羌掠武都巴郡板楯蠻將兵救之,建和二年(148)益州刺史率板楯蠻討伐白馬羌。[142]這些事件發生在東漢時期,但其反映的板楯蠻分布與秦及西漢時相差不大。不過,秦定巴蜀時就有一支板楯蠻遷往嚴道地區。雖史料不見記載,但這一支板楯蠻在秦至魏晉時期一直存在并發展,今滎經嚴道古城遺址南的龐大巖墓群及雅安青衣江畔發現的“侯之贐”銅印為這支板楯蠻所留。[143]此外,《弘明集·辨惑論》載,東漢光和元年(178)[144],張陵之子衡偽稱張陵于鵠鳴山(又寫作“鶴鳴山”,在今成都市大邑縣境)升玄都,時“米民山僚蟻集閾外”。[145]所謂米民山僚,即信奉五斗米教的僚人。但這里的“僚”應當指的是板楯蠻。“僚”稱是魏晉時期新形成的族稱,其族源一般認為是夜郎群體。成漢時期,李氏“引僚入蜀”,在“僚”稱形成的同時,“僚稱”亦泛化,巴蜀地區非漢族群均被稱為“僚”,實際上包括有復雜的族群結構。[146]東漢時期“僚”稱尚未形成,僚人北遷之事也尚未發生,“米民山僚”當指板楯蠻,因“僚”稱泛化而被稱為“僚”。
漢末的戰亂引起了板楯蠻分布的極大變化。《華陽國志·李特雄期壽勢志》載漢末張魯據漢中時,“以鬼道教百姓,人敬信;值天下大亂,自巴西之宕渠移入漢中。魏武定漢中,祖父虎與杜濩、樸胡、袁約、楊車、李黑等移于略陽北土,復號曰‘巴人’”。[147]此次遷徙的板楯蠻人口規模當是相當可觀的,史載張魯“北降曹公,然卒破杜濩、樸胡,殺夏侯淵,據漢中”。[148]這里的杜濩、樸胡是板楯蠻的王族。建安二十年(215)九月,板楯蠻七姓夷王樸胡和
邑侯杜濩“舉巴夷、
民”附于曹操,“于是分巴郡”,并以樸胡為巴東太守、杜濩為巴西太守,爵位為侯。[149]曹操平張魯(建安二十年,215)后不久當即移樸胡、杜濩往漢中。同時被遷徙的板楯蠻首領還包括李特的祖父李虎,前引《華陽國志》所載板楯蠻漢末因五斗米教而北移事時已提及。崔鴻《十六國春秋》又云在李虎等北遷之時又徙板楯蠻萬余家“散居隴右諸郡及三輔、弘農”[150],使板楯蠻的分布遍及今陜西中部和河南西部。
魏晉時期,板楯蠻的分布地已大為擴散。史載“自劉、石亂后,蠻漸得北遷,陸渾[151]以南,滿于山谷”。[152]按蒙默的梳理,北遷的板楯蠻東至河東地區,關中地區自然也不少。[153]就其主要分布地而言,魏晉時期板楯蠻主要分布在川東、滎經地區、安康、陜西中西部及河南北部等地。川東地區,即秦漢時的巴郡地區。這一地區是板楯蠻的傳統分布區,兩漢間不斷有漢族進入但數量有限。魏晉南北朝時期除了部分板楯蠻北遷外,由“蜀梓潼、建平、漢固三郡蠻巴降于勒”[154]的記載來看留在故地的板楯蠻數量也不少。四川滎經地區,即秦漢時的嚴道地區,秦定巴蜀時即有板楯蠻分布,前已述及。
安康地區,《魏書·世祖紀》和《魏書·李崇傳》記載到魏高祖初、神鹿元年(428)、太延四年(438)、太和元年(477)上洛巴渠的叛亂、內附等事;特別是,《魏書·世祖紀》載神鹿元年“上洛巴渠泉午觸等萬余家內附”[155],足見此地板楯蠻分布之多。《魏書·世宗紀》也記載到北魏永平二年(509)伊闕(河南伊川縣)西南雜蠻中有“愚巴”。[156]這一地區的板楯蠻北周時仍存,《周書·陽雄傳》記載到魏恭帝二年(555)洵州(治今安康縣)雜有渝之民[157],《隋書·王誼傳》說太建十二年(580)“北至商洛,南拒江淮,東西二千余里,巴蠻多叛,共推渠帥蘭雒州為主”[158],表明這一地區的板楯蠻仍然數量眾多且分布廣泛?!端鍟さ乩碇尽穼⑦@一區域的板楯蠻分布追溯至漢初,云“上洛、弘農,本與三輔同俗。自漢高發巴蜀之人,定三秦,遷巴之渠率七姓,居于商洛之地,由是風俗不改其壤。其人自巴來者,風俗猶同巴郡。淅陽、淯陽,亦頗同其俗”。[159]《隋書·地理志》此處還將板楯蠻分布的區域劃為其時豫州的一個單獨文化區,其實是板楯蠻的聚居區。
陜西中西部及河南北部等地,《晉書·石勒載記》中所說石勒在平陽降“巴帥及諸羌、羯降者十余萬落” [160],其中就有板楯蠻,事在太興元年(318);《晉書·劉曜載記》又記載到劉曜平定尹東之亂時,“巴氐盡叛,推巴歸善王句渠知為主,四山羌、氐、巴、羯應之者三十余萬,關中大亂”[161],事在太興三年(320),表明其時的板楯蠻多與氐、羌相雜處。
四 濮、獽的分布
濮是上古時期南方主要族群之一,秦漢時期仍存,魏晉以后不復見載。據考古和上古史料的記載,濮在戰國前主要活動于江漢地區,戰國時期楚國的擴張可能導致大量的濮人西遷巴蜀地區,留居故地的濮人則與其他族群發生融合而不再見載。[162]漢晉正史不載濮事,可能與其時濮人影響大為減弱有關?!度A陽國志》載故巴國族群時,濮被列于首位[163],濮應是巴國的主要族群之一。漢初司馬相如作《喻蜀父老文》云“略斯榆,舉苞滿”[164],這里的“苞滿”之“滿”為“蒲”之形訛[165],“苞蒲”即“巴濮”,譙周說益州“苞(包)”與“巴”音近[166],“蒲”亦與“濮”音近。[167]斯榆為秦漢時期西南區域族群,向來無異議,則“苞滿”即“巴濮”,在秦漢之際當仍存。揚雄的《蜀都賦》也說蜀“東有巴,綿亙百濮”[168],因《蜀都賦》所載其他族群均是漢代所存在的族群,說明遲至兩漢之際有大量濮人分布在其時的巴郡地區。晉人左思《蜀都賦》雖說蜀東“左綿巴中,百濮所充”[169],但其時巴郡地區已沒有太多濮人的分布,因為左思《蜀都賦》涉及族群時往往是追述戰國秦漢時期甚至更早時期的情況,并不反映晉代的情況。
濮人如上史料記載的特殊性,可能與濮人大量西遷有關?!度A陽國志·蜀志》曾載越巂會無縣曰:“故濮人邑也。今有濮人冢,冢不閉戶?!?a id="w170">[170]會無縣與戰國之前濮人分布的區域有較大距離,說明濮人曾有遠遷。此支濮人西遷后,只留下“濮人?!?,說明濮人已融入其他族群之中?!度A陽國志·南中志》說:“南中在昔蓋夷越之地,滇、濮(或作‘滇濮’)、句町……王國以十數?!?a id="w171">[171]這里的濮或滇濮,一般認為是西遷的濮人或濮人與滇人融合后的族稱。濮人西遷,也與夜郎群體相雜居,所以《華陽國志·南中志》說夜郎竹王“雄夷濮”。[172]魏晉以后濮人不復見載,當與濮人遷徙后與其他族群雜居融入其他族群中有關。中古史籍中所載的尾濮、木綿濮、文面濮、折腰濮等,則屬閩濮群體[173],暫不詳論。
獽是中古時期南蠻中較有影響的群體,《北史·蠻傳》云南蠻“種類非一,與華人錯居,其流曰蜒,曰獽[174],曰俚,曰僚,曰”。[175]詳細記載獽群體分布、遷徙的史料是《華陽國志·巴志》,云涪陵郡“多獽蜑之民”,又說涪陵郡之漢發(今彭水縣)等縣“諸縣北有獽、蜑”,并有“漢時赤甲軍常取其民,蜀丞相亮亦發其勁卒三千人為連弩士,遂移家漢中”,延熙十三年(250)“移其豪徐、藺、謝、范五千家于蜀,為獵射官。分羸弱配督將韓、蔣,名為助郡軍,遂世掌部曲,為大姓”,“晉初,移弩士于馮翊蓮勺。其人性質直,雖徙他所,風俗不變,故迄今有蜀、漢、關中、涪陵;其為軍在南方者猶存”等記載。[176]由以上記載來看,獽、蜑是兩個分布區域大體相似的雜居群體。
其中的蜑族群分布與遷徙的問題前文已述。由后世文獻的記載來看,上引《華陽國志·巴志》所載“故迄今有蜀、漢、關中、涪陵”應主要針對的是蜑群體,獽群體的分布可能僅限于蜀地、涪陵地區。涪陵地區是獽的傳統分布區,《華陽國志·蜀志》記載到朱辰任巴郡太守去世后“郡獽民北送及墓。獽、蜑鼓刀辟踴,感動路人”。[177]因朱辰是東漢人,其時巴郡尚未分郡,獽可能仍分布于《華陽國志》所說的涪陵郡北部區域。同時,由“郡獽民北送及墓”的記載來看,漢晉時期的巴郡治縣即今重慶市中心區域當有大量獽群體的分布。
外遷的獽群體,則主要分布在蜀地?!短藉居钣洝芬钼摺兑嬷萦洝吩疲骸按怂目かK也。又有夷人,與獽類一同。又有僚人,與獽、夷一同,但名字有異而已。”[178]這里的“四郡”,可確定的是宋代的簡州、資州、懷安軍。[179]宋代資州在今資中,簡州在今天簡陽,懷安軍在今金堂,簡州和懷安軍已分布在成都平原,與魏晉時期的涪陵郡有一定的距離。南北朝時期的族群融合,可能已使成都平原區域沒有獽的分布。《隋書·地理志》“梁州總敘”條說“其邊野……又有獽、狿、蠻、”[180],獽只分布在梁州的邊緣區域。這里的梁州,因為隋代主要是巴蜀地區,也可以說隋唐之際獽分布在巴蜀邊緣區域。唐人劉禹錫所說巴蜀地區“夷風傖佇,獽俗惶害”之“獽”[181],也應主要分布在巴蜀邊緣區域。遲至宋代,巴蜀地區仍有獽的分布,《太平寰宇記》云簡州:“有獽人,言語與夏人不同?!?a id="w182">[182]
還需注意的是,獽的傳統分布區涪陵地區的獽群體在唐宋時期未見記載。此一情況,與漢晉時期獽的分布地有很大的變化有關。此外還可能有一個原因,即南北朝時期僚人北遷后,“僚”稱泛化[183],涪陵地區的獽遂不見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