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對影(1)
- 對影:圍繞母親的故事
- (日)遠藤周作
- 9234字
- 2025-04-16 09:31:49
勝呂單手撐在榻榻米上,翻開父親家中那本未被燒毀的老相冊。相冊里的黑色卡紙已經褪色,散發出一股潮濕氣味。里邊都是少年時代父親為他拍的照片。爬高尾山的紀念照里,勝呂留著光頭,滿臉疲憊地站在父親身旁。在熱川海邊的留影也是他同父親兩個人。無論在哪張照片里,和如今的他年齡相仿的父親都在強裝笑臉。(他突然想到,自己在拍照時也會像父親一樣,臉上浮現出怯懦的微笑。)相冊里到處都是灰色的糨糊印,那是照片被撕掉后留下的痕跡。至于照片里的人和撕走它們的人是誰,勝呂自然清楚。
“過來,稔,讓爺爺拉著你。”
父親牽起勝呂兒子的手,在院子里的小池塘邊踱步。妻子和繼母閑聊著,跟在他們身后。鮮紅的杜鵑宛如小小火焰,在池畔燃燒。黑色地面上,鳶尾正生出形似利劍的花芽。
“這是鯉魚,可不是金魚哦。稔,你數數這兒有幾條魚?”父親停下腳步,從身后抱住稔,探頭看向水面,“三條,四條……”
看到自己的孩子攥著父親的手,勝呂頓感不快。他承認自己的想法不合情理,于是盡力打消這個念頭。勝呂將目光落回到相冊上,開始對著被撕掉的照片里的人,在心底喃喃自語:“你還沒見過稔就走了,也沒體會過抱他的快樂。不只是稔,你連我的妻子都沒見過。此時此刻,在這個春日的星期天,看著那個人身邊有兒媳、孫子陪伴,你會是什么心情呢?”
“兩條,三條,四條……”
“那塊石頭下面還藏著魚哦。”
陽光在池塘水面似陽炎[1]般飄搖,嚇走了鯉魚。在和服外套著自制勞動褲的父親正站在陽光里,臉上洋溢出滿足的神情。從前,他對瓷器和飲茶就頗為講究,不工作以后,連衣著都變成了不拘小節的俳句詩人風格。
“我們去喝茶吧,”繼母撫摸著稔的頭說道,“走,去餐廳吃蛋糕。”
勝呂拿起相冊朝儲藏室走去,這時,兒子攀上了他的手臂。
“給我看看,那本書。”
“是相冊吧。”妻子的聲音也從身后傳來,“那本老相冊,我還沒看過呢。”
“都是你不知道的照片,沒什么好看的。”
勝呂沒好氣地答道。他拉開儲藏室的門,只見架子上擺放著各色雜物,便將相冊藏進最高的那一層。
“為什么要藏起來啊?”
“都跟你說過了,看了也沒用,跟你沒關系。”
他轉頭看向滿臉怨氣的妻子,心想:你也稍微動動腦子吧。
“怎么了?”追來幫稔洗手的父親看著勝呂和兒媳的臉,詫異地問道。
“是那本相冊,”妻子想都沒想就開了口,“他啊,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把它藏到那么高的地方去。”
父親低下頭,不再出聲,他默默牽起稔的手,朝浴室走去。他很清楚那本相冊里有些照片被撕掉了。
“稔吃得不少啊。”
“是呀,我總怕他吃壞肚子。”
“不過,他長得也比同齡孩子高吧。”
“醫生還表揚他呢。”
父親正拿著牙簽剔牙,妻子則因兒子被夸獎而得意地說個不停。
“勝呂小時候也吃這么多嗎?”妻子忘形地說,“他最近的飯量可是很小啊。”
妻子沒有考慮到,父親和繼母對她脫口而出的話會作何反應。她甚至沒覺得,在對少年時代的勝呂一無所知的繼母面前問出這種話有多不合時宜。勝呂在心里咂了一下舌。
“是嗎,”父親的神情故作磊落,“這小子就知道吃零食,怎么說都不聽。”
繼母佯裝沒聽見,舀起一勺布丁喂給稔吃。
“但是他小時候沒有現在這么瘦吧。”
“正常體形吧,”父親悄悄看向繼母,“不過上大學那會兒,有段時間也胖過。那時候缺糧,為了讓這小子吃飽,阿茂經常要出去采購。”
大學時期的照片,勝呂曾讓妻子看過,但是他童年的相冊被藏進儲藏室深處,經年累月,已落滿白色灰塵。勝呂腦海中又浮現出被撕掉的照片留下的痕跡——那些風干的、臟兮兮的灰色糨糊印。我還記得你偶爾做給我吃的松餅的味道。小學放學回家后,你會在松餅上澆滿DORIKONO[2],端給我吃。看著繼母喂稔吃布丁的手,他如此想。DORIKONO的味道,那種近似奶糖味道的飲料,只存在于勝呂的童年時代。
“有造,”父親細心地撿起稔掉在他膝頭的點心碎屑,“我有事跟你說,能過來一下嗎?”
勝呂離開餐廳,走進父親的書房,一切都和從前一樣被整理得井井有條。書架上排列著佛教說話集[3]和生長之家[4]全集,書桌上擺放著筆筒、印章和一塊大大的銅鎮紙。房間里還是二十年前勝呂上大學時的樣子,一點兒都沒變,仿佛象征著父親至今一成不變的生活。書房中唯一的新物件就是那塊寫著“人間萬事無一物”的匾額。勝呂臉上浮起一絲冷笑,心想:這句話跟他毫無關系啊。
“那個啊,那是前幾天別人送我的。”
“是誰寫的?”
“眾議院的田村先生。”
勝呂不關心是誰為父親題的字。只是,他清楚“人間萬事無一物”這種話跟父親的人生沒有半點關系,因而覺得有些可笑。
“要說什么事?”
“嗯,”父親一邊用干抹布擦拭書桌,一邊說,“我啊,從今年起不當老師了。”
“經濟方面過得去嗎?”
“啊,那個不用擔心,我早就做好準備了。”
說的也是,以您的性格,肯定從十年甚至十五年前就為養老做好準備了吧。您這間書房里從前還掛過不知是誰寫的“有備無患”呢。勝呂知道,眼前的這位老人早就買好了股票、養老保險,還為繼母上了人壽保險。
“書桌這東西啊,要是不每天好好擦拭就不亮。”父親停下手里的活兒嘟囔道,“不過,人也一樣,如果不趁年輕好好磨煉自己,等上了歲數就無計可施了。像你現在這年紀,即便有些小缺點,也會因為年輕而被原諒,老了可就不行了。畢竟上了歲數的人無法再為社會創造價值,社會對他們也就變得苛刻了。這一點很重要。”
從少年時代起,這種為人處世的大道理,父親不知講過多少遍。那些從書架上的佛教說話集和生長之家全集里搬來的句子,父親不只講給勝呂聽,還講給他的學生們聽。
“其實,我最近寫了點兒東西。年紀大了,也不能貪戀玩樂啊。”
說著,父親從書桌下面取出一只大大的紙袋。
“寫什么了?”
“李商隱的傳記。”
勝呂打開父親遞過來的那只沉甸甸的紙袋,里面裝的稿紙有一百頁左右。父親的字寫得很小,恰如他那小心謹慎的性格,紙面上沒有一個錯字,也沒有任何修改的痕跡。在父親的一生中,只有一處出現過錯誤和修正。對于他這樣的人而言,寫作有什么意義呢?
“真不容易啊。”勝呂的臉上浮現出嘲諷的冷笑。
“有朝一日,我想把它出成書。”
“你認識出版社的人?”
“這個啊,我正想拜托你呢。”父親突然露出諂媚的笑,“我覺得,A社就挺不錯。”
A社是業界一流的出版社,絕不可能出版一位寂寂無名的老人的著作。
“不過,一百頁也出不了書啊。通常,一本書得……”勝呂想找借口推辭,然而父親沒有聽出他的本意,趕忙說道:“當然了,這些只是三分之一嘛。”
勝呂煩躁地點起一支煙。作為一個偵探小說譯者,他也曾暢想過能在A社出版自己的書,可他沒能做到。眼下,父親又來拜托自己,可他實在沒有能力把父親的書稿推薦到A社去。不,其實更讓勝呂介懷的是,二十年前,父親曾反對他考入文學部,勸他選擇一條保險的人生道路。到最后,他還被趕出家門,在別人家寄宿了兩年之久。
晚上八點,勝呂夫婦哄著哭鬧不止的稔,離開了父親家。勝呂牽著兒子的手走在前面,妻子則拎著旅行袋跟在后邊。
“我后來才明白,”走在昏暗的路上,妻子忽然說道,“你為什么不讓我看那本相冊。對不起,是我大意了。”
見勝呂沉默不語,像是為了故意展示同情心,妻子繼續說道:
“你也……要顧慮很多事吧,在那個家的時候。”
“你懂什么!”勝呂朝地上啐了一口。被妻子看到自己在那個家里的樣子,勝呂十分惱火。“別說那個了,快牽著稔的那只手。”
“母親……啊,我是說你過世的母親……為什么會和父親分開呢?”
勝呂沒有回答。那是只屬于他一個人的秘密。關于母親的回憶,他不希望任何人踏足其中,哪怕那個人是他的妻子。
母親為什么會和父親分開呢?事到如今,勝呂當然想象得到理由,然而,那不過是他自己的推測。說到底,我們無法看清一個人的內心深處,那些推測只能永遠徘徊在母親真正的秘密之外。但是在勝呂心里,關于母親的回憶越是被美化,他對父親的蔑視就越強烈,想要弄清楚母親離開的真正理由的心情也就越急切。
大約四年前,勝呂去神戶出差時,曾鼓起勇氣去了母親的故鄉(小時候,母親似乎帶他去過一次,可惜他已經沒什么印象了)。那是一個火車只會停留兩分鐘的小站,下車的乘客非常少。秋日暖陽灑滿月臺,黑色柵欄邊,白色波斯菊正開得絢爛。車站前的廣場上停著一輛卡車。出了車站后,勝呂不知道自己該向左還是向右。
忽然,他想起母親的表哥阿達舅舅還住在這里,他向卡車司機打聽一番后,對方立即幫他指了路。勝呂穿過有紅蜻蜓飛來飛去的廣場,朝阿達舅舅家走去。
母親的這位表哥五十五歲左右,是一個診所醫生,見到勝呂時,他表現得十分驚訝。午后,耀眼的陽光籠罩著庭院,從高大的紫薇樹干上傳來陣陣蟬鳴。
“你媽媽啊,”阿達舅舅嘴里嚼著蘋果,點頭說道,“我只記得她上女校時候的事兒。”
“什么事都行,請講給我聽聽吧。”
“她離家出走過,你知道嗎?”
勝呂大致聽說過那件事,上女校期間,母親開始學習小提琴,并打算畢業后去東京上野的音樂學校繼續深造。然而,外祖父母都強烈反對,于是有一天,母親突然離家出走了。為了攢夠去東京音樂學校上學的路費和生活費,她還去姬路[5]的一戶人家當起了女傭。
“那時候可不像現在,在這種鄉下小鎮,那件事可成了大新聞。”阿達舅舅一邊沖泡煎茶一邊說,“她畢竟是這里有錢人家的小姐,竟然會去當女傭。你媽媽從那時候起就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啊,該說她執著,還是死心眼呢。”
“是執著。”
“呵,她倒是有骨氣……”
從阿達舅舅的口氣中,勝呂聽到的不是懷念,而是蔑視,于是他不再說話了。
即便不是蔑視,勝呂也能感覺到,母親的做法讓阿達舅舅很傷腦筋。不只是他,那個時候,外祖父母和母親的其他兄妹對她的看法恐怕都一樣吧。勝呂閉上雙眼,再次回憶起母親的音容笑貌。
后來,他還去母親當年上過的小學看了看。不過,昔日的黑色木質結構校舍,如今已經變成四四方方的白色混凝土建筑。校園里,孩子們正在跳繩。學校建在半山腰,能俯瞰整座小鎮。盡管阿達舅舅說戰爭留下的痕跡已經全部消失,但是眺望著被群山環繞的閉塞小鎮,勝呂似乎理解了母親不想在那種鄉下地方度過一生的想法。
勝呂打包好翻譯完的書稿,走過妻子身旁時,見她給稔脫了上衣,正在往他的手臂和腋下拍白色的痱子粉。
“這才五月他就長痱子了,是不是得去找房東要點兒桃葉[6]啊?”
勝呂默默走到玄關,打開積滿灰塵的鞋柜,取出那雙鞋底已經磨得很薄的鞋子,剛穿上腳,鞋底露出的釘子就把他的腳心扎了一下。
“要出門嗎?”
“去出版社。”他懊惱地回應,“喂,快擦擦這鞋柜吧,里邊怎么全是灰塵泥土啊。還有我這雙鞋,明天拿到鞋店去修一修吧,鞋跟都磨沒了。”
“知道了……可是,你右腳的鞋跟總是很快就磨壞了。是你的走路姿勢不對吧。”像要討好勝呂似的,妻子繼續說道,“聽說,意志薄弱的膽小鬼,鞋底都像你那樣……”
前往公交站的一路上,勝呂鞋底的釘子時不時地就會扎一下他的腳心。每每此時,他都會停下腳步,皺起眉頭。沒來由地,他又想起妻子剛才說的“膽小鬼”。雖然那只是妻子開玩笑似的無心之言,勝呂卻牢牢地記在了心里。他想起六年前,自己帶著妻子去涉谷的咖啡店,那時的他還假裝自己是一位在人生路上勇往直前的青年,在妻子面前大談特談她不認識的作家,批判那些文壇小說是何其無趣。他甚至夸下海口,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寫出超越那些作家的作品。或許是被那些豪言壯語蠱惑,一個月之后妻子就答應了他的求婚。
可是結婚五年了……他連一篇小說都沒有發表過,投稿過的所有新人獎也都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起初,他抱怨那些評委不懂得欣賞他的才華,然而數度被拒后,疲憊如同他們家鞋柜上的灰塵一般慢慢累積,不知不覺間,他慢慢放棄了成為小說家的理想。因為擅長的只有外語,最終,勝呂只好去當偵探小說的翻譯,這樣好歹可以維持生計。這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他自己最清楚不過了。
(意志薄弱的膽小鬼……)
或許,這是妻子發自真心的批評。雖說是無心之言,但正因為是無心才顯得真實。勝呂心想。
去出版社辦完事后,勝呂來到神田[7]的一家小酒館,徑直上了二樓。一起立志寫小說的筆友們會定期在這里聚會。他趕到時,已經有五六個人在邊喝邊聊。
“勝呂,你這個月的活動費還沒交呢。”A說。
“啊,”勝呂的臉一下子紅了,“抱歉,能再等幾天嗎?要是現在交,今天的酒錢就不夠了。”
“哎,好吧。”A咂嘴道,其他人跟著笑了起來。雖然這些人都挺好相處,可是一個有才華的都沒有,勝呂暗自想。這時,A和B又開始咒罵文壇那些流行作家是庸人俗物。在勝呂看來,那些惡言惡語并非批評,而是出于嫉妒。
聚會結束后,勝呂和F順路,兩人一起乘上了電車。
“勝呂哥,”年輕的F拉著吊環,開口道,“您最近沒寫新東西吧。”
“寫啊,”勝呂不耐煩地回答,“準備寫的。”
“果然每個月都得寫點兒新東西才行呀。而且文學這條路,說到底,不固執就堅持不下去啊。”
望著窗外,F這樣嘟囔道。看著F,勝呂怔怔地想,很久以前——自己還沒結婚的時候,也曾像他一樣自命不凡。如今,他的那些自傲早已蕩然無存。結婚以后,勝呂的心里,只剩下白色的塵埃在一點一點地累積。之所以還和從前的筆友們保持聯系,是因為如果把這條線也切斷了,勝呂會覺得自己是真的放棄了文學。
回到家,稔已入睡,妻子正坐在兒子身旁縫縫補補。
“洗澡水燒好了。”
仰頭看著脫掉衣服的勝呂,妻子笑著說:“一模一樣。”
“什么?”
“稔和你。你們倆有點駝背的樣子,一模一樣。”
勝呂低頭看向兒子,他熟睡的小臉上掛著細汗。即便妻子不說,勝呂也早就注意到了,稔的身形和自己很像。父親和祖父的身材也是如此,想來這一定是遺傳。每次和兒子一起洗澡時,勝呂都會真切地感受到他們之間相連的血脈,然而那種感覺令他莫名地不快。雖然稔未來會變成什么樣還不得而知,但是勝呂注意到,自己和父親不單是體形相似,就連一些微小的舉止和習慣都十分相像。
“你看我走路的樣子,”他問妻子,“是不是跟老爺子很像?”
“嗯,像,真的很像。”
“那你看我還有哪兒跟他像?”
“讓我想想,”妻子稍稍歪頭,做出一副沉思狀,“前段時間,我看見父親邊看報紙邊用手指甲掏耳朵,當時就覺得你們不愧是父子。”
“為什么?”
“你不是也經常那樣嗎?”
從上學時起,勝呂就對父親的那個動作充滿了厭惡感。父親一直小心翼翼地把小拇指的指甲留得很長,當他低垂著頭,一張接一張地認真翻閱報紙時,總會用小拇指的指甲掏耳朵,那模樣看起來著實小家子氣,儼然一位滿足于平淡生活的老人。勝呂當時就想,自己老了絕不會變成父親那樣。然而,妻子剛才的話讓勝呂意識到,原來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染上了那種令人不快的習慣。
是夜,他聽著身旁妻子入睡后的呼吸聲,思索著自己分別從父親和母親身上繼承了哪些特質。妻子的呼吸很輕,讓夜晚顯得分外寧靜。雖然還說不清母親遺傳給了自己些什么,但從父親那兒繼承來的東西,他似乎是清楚的。駝背的身姿,以及總想安于平庸現狀的怯懦與軟弱——這些大概都源于父親。勝呂蔑視自己的這種性格傾向,單是蔑視還不足夠,他還一直通過厭惡那樣的父親以示抵抗。
“如果要和我分開,你會選擇什么時候?”
勝呂嘴里銜著煙,單手托起臉頰,向妻子發問。
“怎么突然問這么奇怪的問題,你不想跟我過了?”
妻子用抹布擦著玻璃門,臉上流露出些許不悅的神情。即便她停下手里的活,玻璃門仍在咔嗒作響。
“我沒那個意思,這只是假設。”
“如果沒有自信了,或許會分開吧。”
“你說的沒自信是什么意思?”
“比如,你有了其他女人,那個女人又比我好的話。不過有了孩子就很難了吧。女人都是軟弱的動物,嗯,女人無法輕易放棄眼前的生活。”
注視著指間飄然升起的香煙煙霧,勝呂想起了父親。在世人看來,父親并不算一個糟糕的丈夫,這道理他明白。那么是他暗地里背叛了母親嗎?以他那種謹小慎微的個性,為了保住舊制高中教師的工作,應該不會對妻子以外的女人下手。那么,母親所遭受的背叛應該不是在男女之事上。
(那么,父親是以其他方式傷害了母親嗎?)
勝呂悄悄看向妻子的背影。想要猜測父親的行動,只需要把他遺傳給自己的那部分特質放大即可。此刻,對勝呂的心思一無所知的妻子正賣力地擦拭著家具。
“喂。”
“怎么了?”
“你對現在這樣的生活,有什么不滿嗎?”
妻子轉過頭來看著勝呂,她的目光中滿是詫異。
“你怎么了?也不是每天都過得困難。”
“不,我說的不是錢的事。”他低下頭,“以前,我……”
勝呂想問的是:結婚之后的我跟結婚之前相比有什么變化,以及你有沒有什么不滿。可是這些話從一個丈夫嘴里說出來,未免過于恥辱。你是不是以為我會變成一個有骨氣的男人,才跟我結婚的呢?那個時候,你沒看出來我是個怯懦的人,就跟我結婚了對嗎?
“那……”不知是沒看出勝呂的心思,還是故意裝作沒看出來,妻子繼續邊干活邊說道,“人的欲望,無窮無盡。不過,最近我覺得,可能平平淡淡才是最幸福的吧。”
下雪了。積雪被凍住之后,天上又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寒風裹挾著黑煙,飄過白色雪面。手腕與手指機械地移動,琴弓片刻不停地在琴弦的兩端之間游走。她不是在用手指按壓琴弦,而是在用指尖有力地彈出尖銳的聲音。她已經將同一段旋律反反復復演奏了三個小時。她只用下頜夾著琴,牙齒死死地咬著下唇。孩子正恐懼地窺看著母親那張嚴肅的臉。
“沒有好吃的嗎?”他說,“沒有水果嗎?”
其實他并不想吃水果,他只是想讓眼前的母親也關心關心自己,跟自己說說話。
“有什么,吃的嗎?媽……”
然而,她仿佛完全聽不到孩子的聲音,依然在揮動琴弓。她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五根手指上,在找到她想要的那個音之前,孩子的聲音絕不會傳入她的耳朵。
“我在問您呢,有沒有水果……”
孩子搖晃著母親。平時,她分明一再告誡過孩子,絕對不能在自己練習小提琴的時候吵鬧,或者來搭話。但是現在,他不安到忘記了那些囑咐。
“你在干什么!”
母親用可怕的眼神瞪著勝呂,狠狠呵斥道。她用琴弓指了指走廊,說:“站到那兒去!”下頜通紅一片,持續三個小時夾著琴,導致她的臉部皮膚充血。
“你要是不聽話,就站到雪地里去。”
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他垂頭喪氣地向后退去。這是勝呂關于母親的記憶片段之一。
“那種事,我肯定做不到。”當他把這件事講給妻子聽時,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感覺,你好像并不怕。”
“母親彈琴的時候就會變得很可怕,”勝呂點點頭,“而且她的右臂要比左臂粗,手指尖也全被琴弦磨壞了,留下一層很硬的灰色老繭,我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
“不,不,我說的不是那個。我是說孩子明明肚子餓了,竟然還要訓他,換作我肯定做不到。”
勝呂覺得妻子是在指責母親,他的表情隨之變得僵硬起來。他不允許自己以外的人說母親的不是。你這樣的人怎么可能理解我的母親?勝呂低下頭,暗自抱怨著。我想寫小說的時候,你還一直在我身邊走來走去,腳步聲那么大。不管我說多少遍,你總是突然湊到我面前,逼我聽你那些無聊透頂的街坊八卦。你的那些腳步聲,聒噪的說話聲,對于正在構思小說的我是多么大的傷害和打擾,你竟然到現在都不明白。像你這樣的人,怎么可能理解那個時候那個人為什么會生氣呢?
“你把過世的母親想得太完美了。”隨后,妻子又匆匆補充道,“不過,男人都那樣。”
勝呂不情不愿地認同了妻子的評判。曾經,他幾度想把父母的故事寫成小說,但是在創作過程中,他意識到自己無法擺脫對父親的成見和對母親的偏袒,最終停了筆。恐怕在勝呂心里,就連母親令他人難以忍受的缺點都被他美化了。評論家口中常說的“客觀書寫”,他無論如何是做不到了。
但是,當勝呂無數次回憶起三十年前,他還是孩子時,母親花三四個小時只為找對一個音節的身影,她那如機器般無休無止揮動琴弓的手,以及被磨出厚厚老繭的指尖,對勝呂而言,那些畫面早已擁有了比回憶更加深邃的意義:不滿地雙眉緊蹙,不知厭倦地追尋著同一段旋律的母親,渴望通過自己的指尖將旋律演繹出獨特韻味的母親。
“我到涉谷購物,順道來看看你們。”
父親抱著剛買的東西,從院子里進了家。在檐廊上坐定后,他摘下那頂戴了多年的巴拿馬草帽,用西裝袖口小心翼翼地拭去上面的灰塵。他出了汗的額頭上,還留著紅紅的帽子壓痕。
“稔怎么樣?”
“最近他學會用蠟筆畫畫啦,這會兒也正在那兒畫著呢。”
“叫他過來吧。”
父親把稔抱上膝頭,用另一只手解開包裝紙外的繩子,開口道:“這是鮮奶油蛋糕,是今天剛做好的,應該壞不了。是嘛是嘛,稔會畫畫了啊。稔,什么時候也給爺爺畫一幅吧。”
似乎是為了討父親開心,妻子拿來兩三張孩子用蠟筆亂涂過的畫紙。
“這些都是他畫的。”
“我看看。”
父親從西裝內口袋里取出眼鏡盒,戴上老花鏡。那動作充滿了老人味。
“畫得不錯啊,對五歲的孩子來說畫得很好了。”
“是嗎?”
妻子愉快的笑臉,讓勝呂感到焦躁。
“這孩子或許有藝術天賦呢,你們可得好好培養培養啊。”
勝呂放在膝頭的雙手悄悄攥緊。十幾年前的回憶忽然涌上心頭,就在那間書架上擺放著佛教說話集的書房里,當時,勝呂站在父親對面。
“聽好了,打消寫小說的念頭吧。那種東西當個興趣愛好還行,想把寫作當職業可不行啊。”
父親的說教向來如此,他總是先擺出一副諄諄教誨的姿態,只要對方保持沉默,他就會自我陶醉地說個不停。勝呂將雙手放在膝上,低垂著頭,默默地聽著。
“那種職業風險太高。最重要的是,你養活不了自己怎么辦?搞藝術什么的,本來就不是正經人該干的事。”
不知是不是因為想起了母親,父親才會使用“正經人”這種字眼。不過,在勝呂聽來,父親的話仿佛是對母親的侮辱。
“你就是因為還缺乏社會經驗,才會產生那種想法。寫小說啊,畫畫啊,搞這些東西的人,到最后都會死得很慘。平凡最好,平凡才是最幸福的。”
原來如此,原來母親死得很慘。恐怕在父親看來,在認同父親的這個社會看來,母親的晚年就是一場悲劇。父親的一番話想必是在暗指這一點。
“跟我一樣當個老師不是最理想的嗎?”
“可是,我覺得,我有選擇自己職業的權利。”
“胡說!既然是父母供你吃穿,供你上學,你就不能那么任性。如果你非要當作家,明天起就去工作掙錢,自己養活自己吧。”
在往后的十幾年間,父親那天的一字一句,勝呂始終無法忘卻。這種被罵的經歷,一般的孩子大概很快就會淡忘,勝呂之所以直到今天都對那些尋常的斥責懷恨在心,是因為他覺得那些訓誡不單單針對自己,更是對母親的暗中蔑視。“寫小說啊,畫畫啊,搞這些東西的人,到最后都會死得很慘。”
沒錯,母親死在了那間破舊的公寓里,臨終時也無人照看。當勝呂得知消息趕去時,母親的遺體旁只坐著一位驚慌失措的老婆婆,她就是打電話來通知死訊的公寓管理人。母親的臉龐毫無血色,蒼白勝紙,眉心處還殘留著痛苦的陰影。
“稔要是說想當畫家,我們一定支持他。”
勝呂轉頭看向庭院里的八角金盤,嘲諷地歪了歪嘴。
“嗯,那就好。聽說現在的畫家啊,做商業設計很掙錢的。好像比你搞的那個翻譯行業要掙錢多了。”
你說的可真好聽,勝呂在心里挖苦道。這時妻子又開口了:
“他有一位做設計的朋友就買了別墅呢。”
“是嗎,都買別墅啦。”
注釋
[1]陽炎:日語詞語,指在日照較強、炎熱無風的天氣里,在柏油路上方呈現出的光線如水波般跳動的景象。——譯者注(以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譯者注。)
[2]DORIKONO:一種在日本昭和初期熱賣的飲料。
[3]佛教說話集:記錄佛教教義的經典。
[4]生長之家:日本新興宗教之一。
[5]姬路:姬路市,位于神戶以西,是日本兵庫縣內僅次于神戶市的第二大城市。
[6]桃葉具有清熱解毒、殺蟲止癢的功效,可以治療痱子。
[7]神田:指日本東京的神田書店一條街,是馳名世界的舊書店街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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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風群像+輕松搞笑+高甜寵妻】【有仇必報小驕女X腹黑病嬌九皇子】《與君歡》作者古言甜寵新作!又名《山河美人謀》。磕CP的皇帝、吃瓜的朝臣、大事小事都要彈劾一下的言官……古風爆笑群像,笑到停不下來!翻開本書,看悍婦和病嬌如何聯手撬動整個天下!未婚夫又渣又壞,還打算殺人滅口。葉嬌準備先下手為強,順便找個背鍋俠。本以為這個背鍋俠是個透明病弱的“活死人”,沒想到傳言害人,他明明是一個表里不一、心機深沉的九皇子。在葉嬌借九皇子之名懲治渣男后。李·真九皇子·策:“請小姐給個封口費吧。”葉嬌心虛:“你要多少?”李策:“一百兩。”葉嬌震驚,你怎么不去搶!!!
明朝那些事兒(全集)
《明朝那些事兒》主要講述的是從1344年到1644年這三百年間關于明朝的一些故事。以史料為基礎,以年代和具體人物為主線,并加入了小說的筆法,語言幽默風趣。對明朝十七帝和其他王公權貴和小人物的命運進行全景展示,尤其對官場政治、戰爭、帝王心術著墨最多,并加入對當時政治經濟制度、人倫道德的演義。它以一種網絡語言向讀者娓娓道出明朝三百多年的歷史故事、人物。其中原本在歷史中陌生、模糊的歷史人物在書中一個個變得鮮活起來。《明朝那些事兒》為我們解讀歷史中的另一面,讓歷史變成一部活生生的生活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