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三點四十五分,沈言梔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第三次重新扎起她的馬尾辮。水龍頭滴答作響,像是為她加速的心跳打著節拍。她用手指抹去鏡子上的水霧,審視著鏡中的自己——普通的校服,普通的隱形眼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臉。
“你到底在干什么?“她對著鏡中的自己低語,聲音在空蕩的洗手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只是一張紙條而已,可能陳嶼森只是想討論學習小組的事情,或者學生會的工作。省實驗中學轉來的學霸——這個標簽足以讓任何學生干部對她產生興趣。
可當她推開圖書館那扇沉重的木門時,手心已經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音樂室里傳來熟悉的鋼琴聲,但不是德彪西,而是一段輕快的旋律,像是《小星星》的變奏。沈言梔放輕腳步走近,看見陳嶼森背對著門口,肩膀隨著節奏輕輕晃動。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身上投下條紋狀的光影,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幅活動的油畫。
她沒有出聲,只是站在門口靜靜地聽。陳嶼森似乎感應到了她的存在,琴聲戛然而止,他轉過頭,嘴角揚起一個明亮的笑容。
準時得像個瑞士手表。陳嶼森拍了拍身邊的琴凳,“過來坐。”
沈言梔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將書包放在地上:“我以為你今天有籃球訓練。”
“逃了。”陳嶼森輕描淡寫地說,手指在琴鍵上隨意地按出幾個音符,“教練氣得跳腳,但誰讓我是隊長呢。”
沈言梔皺起眉頭:“這樣不好吧?”
陳嶼森側過臉看她,陽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為什么?因為好學生不該逃課?”他模仿著教導主任的語氣,逗得沈言梔忍不住抿嘴笑了。
“看,你笑起來多好看。”陳嶼森突然說,聲音柔和下來,“為什么平時總板著臉?”
沈言梔的笑容僵住了。她下意識地推了推眼鏡,這是她緊張時的小動作:“我沒有板著臉...只是...”
“只是習慣了用理性思考代替情感表達?”陳嶼森接過她的話,眼睛里閃爍著狡黠的光芒,“心理學上這叫情感隔離,是一種防御機制。”
沈言梔驚訝地睜大眼睛:“你真的懂心理學?”
“略知一二。”陳嶼森的手指在琴鍵上滑過,彈出一段憂郁的旋律,“我媽的書架上全是這類書,從小看到大。”他停頓了一下,“不過你比我更需要這些知識。”
“什么意思?”
陳嶼森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突然換了個話題:“你知道《小星星》有多少種變奏嗎?”
不等沈言梔回答,他的手指已經在琴鍵上跳躍起來。熟悉的旋律以各種不同的風格流淌而出——古典的、爵士的、憂郁的、歡快的...每一次變奏都賦予這首簡單的童謠全新的生命。
沈言梔看得入神。陳嶼森彈琴時的專注神情與平日里的玩世不恭判若兩人,他的眉頭微蹙,嘴唇輕輕抿起,整個人仿佛與音樂融為一體。當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時,她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屏著呼吸。
“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陳嶼森轉向她,眼睛在陽光下像融化的琥珀,“生活就像這首曲子,可以有無數種演繹方式。而你...”他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只允許自己彈最單調的那一種。”
沈言梔感到一股熱氣涌上臉頰。她想反駁,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陳嶼森說得對,她的人生就像一份精心規劃的課表,每一分鐘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學習、考試、升學...這些才是她世界的主旋律。
“我...我只是不知道還能有什么其他方式。”她最終低聲承認。
陳嶼森的嘴角揚起一個溫柔的弧度:“那就從今天開始嘗試吧。”他抓起她的手放在琴鍵上,“先從不按樂譜彈琴開始。”
沈言梔的手指僵硬地懸在琴鍵上方:“我會毀了這架鋼琴的。”
“鋼琴比你想象中堅強多了。”陳嶼森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引導她按下第一個音符,“就像人心一樣。”
他的手溫暖而干燥,掌心有一層薄薄的繭,大概是常年彈琴和打籃球留下的。這種觸感讓沈言梔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不自覺地跟著他的引導移動。不成調的旋律在音樂室里回蕩,卻奇異地讓她感到一種釋放。
“看,這不是很好嗎?”陳嶼森的聲音近在耳畔,帶著淡淡的水果糖香氣。
沈言梔突然意識到兩人的距離近得能數清他的睫毛。她慌忙抽回手,卻不小心碰到了放在鋼琴上的茶杯。茶水灑出來,在琴鍵上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跡。
“對不起!“她手忙腳亂地從口袋里掏出紙巾擦拭。
陳嶼森卻笑了起來:“別緊張,這只是水,不是硫酸。”他接過紙巾,手指不經意間擦過她的指尖,“你知道嗎?你緊張的時候左眼會眨得比右眼快。”
沈言梔愣住了:“你怎么連這個都注意到了?”
“因為我喜歡觀察人。”陳嶼森擦干凈最后一個琴鍵,“尤其是...有趣的人。”
“我一點也不有趣。”沈言梔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我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轉學生。”
陳嶼森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彈起了一段活潑的旋律:“知道這是什么嗎?“
沈言梔搖搖頭。
“《致愛麗絲》,貝多芬寫給他一個普通學生的曲子。”陳嶼森的手指在琴鍵上舞蹈,“現在它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鋼琴曲之一。”他停下演奏,認真地看著她,“普通不等于無趣,沈言梔,有時候最平凡的事物里藏著最動人的故事。”
陽光斜斜地照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輪廓。沈言梔突然有種沖動,想伸手觸碰那道光線中的輪廓,確認他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她想象出來的幻影。
就在這時,圖書館的廣播突然響起:“各位同學請注意,離閉館還有十五分鐘...”
現實感瞬間回歸,沈言梔慌忙站起身:“我該回去了。”
“等等。”陳嶼森從書包里掏出一本筆記本遞給她,“下周的物理筆記,聽說你們班進度比我們慢一章。”
沈言梔接過筆記本,封面上用清秀的字跡寫著“陳嶼森”三個字。翻開第一頁,密密麻麻的筆記中夾雜著一些小涂鴉——一個打哈欠的太陽,一頂飛走的帽子,還有在頁腳爬行的螞蟻隊列。
“你...上課都在干這些?”沈言梔忍不住問。
陳嶼森聳聳肩:“記筆記太無聊了。不過重點內容我都標了星號,應該對你有用。“
沈言梔將筆記本小心地放進書包:“謝謝。明天還你。”
“不用急。”陳嶼森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對了,周六有個校際籃球賽,你要來看嗎?“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沈言梔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從未參加過任何課外活動,更別說觀看體育比賽了。
“我...可能有事...”
“撒謊。”陳嶼森笑著戳穿她,“你的眼睛又眨得不均勻了。”
沈言梔感到臉頰發燙:“我只是不確定會不會喜歡那種場合...”
“那就更該試試了,不是嗎?”陳嶼森背上書包,“下午兩點,體育館。我會給你留個好位置。“
走出圖書館時,夕陽已經西沉。校園里的梧桐樹在暮色中投下長長的影子,像是無數伸展的手臂。陳嶼森堅持要送她到公交站,一路上講著籃球隊的趣事,逗得沈言梔幾次忍不住笑出聲。
“到了。“沈言梔在站牌前停下,“謝謝你...今天的鋼琴課。”
陳嶼森歪著頭看她:“不客氣,我的好學生。”他從口袋里掏出一顆水果糖遞給她,“下周的學費。”
沈言梔接過那顆包裝鮮艷的糖果,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掌,像被靜電擊中一般迅速縮回。
“周六別忘了。”公交車進站時,陳嶼森突然大聲提醒,“我會找你的!”
車上幾個學生好奇地看向他們,沈言梔慌忙刷卡上車,卻在上層座位透過窗戶偷偷目送陳嶼森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她攥緊手中那顆已經有些融化的水果糖,胸口涌動著一種陌生的溫暖。
回到家,沈言梔將陳嶼森的筆記本小心地放在書桌上。翻開內頁,她發現最后一頁用鉛筆畫著一架小小的鋼琴,旁邊寫著:“給沈言梔的第一堂鋼琴課——記住,音樂沒有對錯,只有感受。——C”
她輕輕撫過那行字跡,嘴角不自覺地上揚。窗外,夜幕已經完全降臨,但她的心里卻像是有什么東西被點亮了。
周五的數學課上,林小夏傳過來一張紙條:“你這兩天不對勁!老傻笑什么?“
沈言梔這才意識到自己正盯著黑板發呆。她匆忙寫下回復:“沒什么,只是...心情好。“
林小夏回給她一個夸張的眨眼表情,又在下面補了一句:“因為陳嶼森?全班都看見他周三在圖書館等你。“
沈言梔的手一抖,鉛筆在紙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跡。她沒想到他們的見面會被其他人注意到。在省實驗中學,男女同學走得太近立刻會成為全校的談資,她曾經最討厭那種被圍觀的感覺。
下課鈴響起,沈言梔匆忙收拾書包,卻被林小夏攔住了。
“別急著跑啊!”林小夏挽住她的手臂,“明天籃球賽你真的要去?”
沈言梔推了推眼鏡:“我還沒決定...”
“得了吧!”林小夏壓低聲音,“陳嶼森可是校隊明星,多少女生搶著看他比賽。他親自邀請你,這簡直是...哇哦!”
沈言梔感到耳根發燙:“我們只是...朋友。”
“朋友?”林小夏夸張地挑眉,“你知道陳嶼森有多少'朋友'嗎?整個學校都是他朋友。但他從不會特意在圖書館等哪個'朋友',還送人回家。”
沈言梔不知如何回應。她與陳嶼森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她自己也不清楚。鋼琴課?友誼?還是某種更微妙的情感?這種不確定性讓她既期待又害怕。
“明天我們一起去看比賽吧!”林小夏突然提議,“我可以當你的'社交緩沖器'。”
沈言梔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謝謝。“
“不過有個條件”林小夏狡黠地眨眨眼,“你得告訴我你們在圖書館都干些什么。”
“只是...彈鋼琴而已。”沈言梔實話實說。
林小夏露出一個“信你才怪”的表情,但沒再追問。走出教學樓時,沈言梔遠遠地看見陳嶼森在籃球場訓練。他穿著紅色的隊服,在陽光下格外醒目。一個漂亮的三分球后,他像是感應到什么似的突然轉頭,正好對上沈言梔的視線。
即使隔著半個操場,沈言梔也能看清他臉上綻放的笑容。她下意識地舉起手揮了揮,隨即為自己的舉動感到驚訝——以前的她絕不會在公共場合做這么顯眼的事情。
“哇哦...”林小夏在一旁發出意味深長的感嘆。
沈言梔慌忙低頭快步走開,但心里卻涌起一股小小的勇氣。也許,只是也許,她可以嘗試陳嶼森所說的那種“變奏”生活,從明天觀看一場籃球賽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