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華宮的朱紅大門緩緩開啟，一隊禁衛軍沉默撤離。蘇婉清站在廊下，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袖上的褶皺。自那日在養心殿與皇帝深談后，已經過去了五日。表面上她仍被軟禁，但守衛已經撤走，只留下兩名太監“伺候“——實則是監視。
“貴人，風大了，回屋吧。“翠微捧著一件藕荷色披風走來，輕輕為她披上。
蘇婉清攏了攏披風領口，指尖觸到里面藏著的紙條——這是今早林太醫借請平安脈之機偷偷塞給她的。她需要找個沒人的地方查看。
“去小書房吧，我想看會兒書。“
小書房是怡華宮最僻靜的一角，三面書架圍出一方天地，窗外一株老梅投下斑駁光影。蘇婉清確認四下無人后，才從披風里取出那張字條。
“趙家軍又報大捷，斬首八千。太師請立三皇子為儲，群臣附和。二皇子熱已退，藥已換。林。“
字跡潦草，顯是匆忙寫就。蘇婉清將紙條湊近燭火，看著它化為灰燼。情況比她想象的還要糟——趙家正在加速行動，而歷史正如她所知的那樣重演：趙家將在三個月后發動宮變弒君，扶持幼主登基，把持朝政十年之久。
她必須做些什么，但被軟禁在這深宮之中，又能如何？
“貴人...“翠微在門外輕喚，“該用午膳了。“
蘇婉清收起思緒：“進來吧。“
翠微端著食盒進來，動作利落地布菜。自從上次發現春桃是眼線后，蘇婉清只敢信任翠微一人——這丫頭雖然曾被皇后收買，但在得知二皇子被下毒一事后，明顯對皇后產生了懷疑。
“翠微，“蘇婉清夾起一筷子清炒時蔬，狀似無意地問，“你可有辦法送信出宮？“
翠微手一抖，差點打翻湯碗：“貴人...這...“
“不是現在。“蘇婉清壓低聲音，“只是問問。“
翠微咬了咬唇，突然跪下：“奴婢有罪！其實...其實奴婢一直能通過御膳房的小順子與外界聯系。他是奴婢的同鄉...“
蘇婉清心頭一跳。這倒是意外之喜。“起來說話。那小順子可靠嗎？“
“可靠。“翠微重重點頭，“他姐姐曾是二皇子乳母，去年突然暴斃...他一直懷疑是被人害的。“
原來如此。蘇婉清若有所思。若能通過這條線傳遞消息...
“貴人，“翠微眼中含淚，“奴婢知道您是被冤枉的。二皇子那么喜歡您，您怎么可能害他？皇后娘娘她...“
“慎言。“蘇婉清制止她繼續說下去，但心中已有了計較，“今晚我想吃桂花糕，你去御膳房說一聲。“
翠微會意，輕輕點頭。
午后，蘇婉清伏案疾書。她將未來三個月會發生的大事一一列出：趙家與敵國的秘密和談、宮變的具體日期??參與政變的將領名單...甚至詳細寫下了應對之策。這是她全部的籌碼——若皇帝完全相信她，或許能扭轉乾坤；若不信...她不敢想后果。
寫完后，她將信紙折成小小方塊，藏入一個繡著玉蘭花的香囊中——這是她這些日子偷偷繡的，里面除了信，還有幾味能解常見毒的藥材。
傍晚時分，翠微果然帶回了桂花糕，還有一小包東西。
“貴人，小順子說這是您要的繡線。“翠微大聲說著，同時悄悄比了個手勢。
蘇婉清會意，等翠微關好門窗，才打開那包“繡線“。里面是一封家書——父親的字跡！她迫不及待地展開，信中表面是家常問候，實則用他們父女約定的暗語傳遞了重要信息：蘇明遠已暗中聯絡了幾位忠臣，開始收集趙家罪證；朝中已有風聲說皇帝有意立二皇子為儲；最令人擔憂的是，趙太師近日頻繁出入軍營，似有異動...
蘇婉清將家書燒毀，沉思良久。局勢比她想象的更緊迫，趙家可能等不了三個月就會行動。她必須盡快讓皇帝知道。
“翠微，明日你去找李德全，說我想求見皇上。“
“這...“翠微面露難色，“李總管這幾日都不見人影，聽說是隨皇上出宮了。“
出宮？蘇婉清心頭一緊。在她所知的歷史中，皇帝確實在趙家行動前離宮狩獵過一次，而那正是趙家布置陷阱的時機！
“去打聽皇上去了哪里，什么時候回來！“
翠微匆匆離去，蘇婉清坐立不安地在房中踱步。若歷史不差分毫，此時趙家應該正在...
“貴人！“翠微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打聽到了！皇上去西山獵場，明日才回宮！“
西山獵場！蘇婉清臉色煞白。在她所知的歷史中，皇帝正是在西山遭遇“意外“，險些喪命，回宮后便一病不起，被迫立三皇子為儲。
“快，準備筆墨！“
她必須警告皇帝，但如何在他離宮期間傳遞消息？突然，她想起那枚玉佩——皇帝曾說過，見玉如見君。若她以歸還玉佩為由...
“翠微，去找小順子，讓他務必今晚將這香囊送到西山獵場，交給皇上親信侍衛統領周巖。“她將香囊和玉佩一起交給翠微，“就說...就說我思念皇上，特制此香囊以表心意。“
這借口拙劣，但此刻顧不得許多了。翠微將香囊貼身藏好，匆匆離去。
夜幕降臨，蘇婉清獨坐燈下，心神不寧。香囊能否順利送達？皇帝會相信她的警告嗎？若歷史無法改變...她不敢再想。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蘇婉清警覺地抬頭，卻見翠微慌慌張張沖進來：“貴人！不好了！小順子被皇后的人抓了！“
蘇婉清如墜冰窟：“什么時候的事？“
“就在半個時辰前。他剛出御膳房就被攔下，身上...身上搜出了香囊...“
蘇婉清雙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完了。香囊落入皇后手中，不僅她的計劃敗露，連父親也可能被牽連。趙皇后會如何利用這個把柄？
“貴人，我們該怎么辦？“翠微急得直掉眼淚。
蘇婉清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去打聽小順子被關在哪里，香囊在誰手上。“若消息還未傳到皇后耳中，或許還有轉圜余地...
翠微剛離開，外面突然電閃雷鳴，下起了傾盆大雨。蘇婉清站在窗前，望著被雨水模糊的宮燈，心中一片冰涼。此刻皇帝在西山獵場，可知道危險將近？而她又該如何自救？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再次響起腳步聲，比之前更加雜亂急促。蘇婉清轉身，看見翠微帶著渾身濕透的林太醫沖了進來。
“林大人？“蘇婉清驚訝地迎上去。
林修遠臉色慘白，從懷中掏出一個濕漉漉的香囊——正是她托小順子送出的那個！
“下官在刑獄司有舊識，聽說抓了個偷傳宮禁之物的太監，便去查看...“林太醫聲音發抖，“認出是貴人之物，便...便設法要了過??。“
蘇婉清接過香囊，手指微顫：“小順子他...“
“受了刑，但未招供。“林太醫低聲道，“他說香囊是...是送給相好宮女的。“
蘇婉清鼻尖一酸。這小太監竟如此忠心。“香囊可曾被打開？“
“尚未。刑獄司正要呈交皇后，被下官截下了。“
蘇婉清長舒一口氣，隨即又緊張起來：“林大人冒此大險，若被發現...“
“下官欠蘇尚書一個人情。“林太醫苦笑，“況且...二皇子之事，下官心中有愧。“
窗外雷聲轟鳴，一道閃電照亮了林太醫疲憊的臉。蘇婉清這才注意到他官袍下擺有血跡。
“您受傷了？“
“不礙事。“林太醫擺擺手，“貴人，此事已驚動皇后，她明日必來問罪。您需早做準備。“
蘇婉清握緊香囊，心念電轉。如今唯一之計，只有...
“林大人，能否再幫我一個忙？“
當夜子時，一道黑影悄悄潛入養心殿。皇帝雖不在宮中，但此處仍有侍衛把守。黑影輕車熟路地避開巡邏，從側窗翻入內室，將一物塞入皇帝枕下，又悄無聲息地離去。
翌日清晨，暴雨依舊。蘇婉清一夜未眠，眼下泛著淡淡的青色。她已做好最壞的打算——若皇后前來問罪，她將獨自承擔，絕不牽連翠微和林太醫。
“貴人！“翠微慌慌張張跑進來，“皇后娘娘帶著人往怡華宮來了！“
蘇婉清整了整衣襟，平靜地站起身：“去迎駕吧。“
她剛走到院中，鳳駕已至。趙皇后一身正紅鳳袍，在雨幕中如一團燃燒的火焰，身后跟著劉貴妃和幾名粗壯嬤嬤，氣勢洶洶。
“臣妾參見皇后娘娘。“蘇婉清規規矩矩行禮。
趙皇后冷笑一聲：“蘇貴人好大的膽子！竟敢私通外朝，傳遞宮禁之物！“
“臣妾不明白娘娘何意。“蘇婉清保持行禮姿勢，聲音不卑不亢。
“還裝傻？“劉貴妃尖聲道，“那小太監都招了！你讓他送什么去西山？“
蘇婉清心跳加速，但面上不顯：“嬪妾只是繡了個香囊，想托人帶給皇上以表思念。若這也有罪，嬪妾甘愿受罰。“
“香囊？“趙皇后瞇起眼睛，“拿來給本宮看看。“
蘇婉清心中一緊。真香囊已通過林太醫送回，此刻她身上戴的是連夜趕制的仿品，里面只有普通香料，沒有那封關鍵的信。
“嬪妾惶恐，香囊...不慎遺失了。“
“好個伶牙俐齒的賤人！“劉貴妃厲喝，“來人，給本宮搜！“
嬤嬤們立刻上前架住蘇婉清，粗暴地搜身。當她們扯下那個假香囊時，蘇婉清佯裝驚慌：“娘娘恕罪！嬪妾只是...“
趙皇后一把奪過香囊，拆開查看——里面果然只有些普通香料。她臉色陰晴不定，顯然沒找到預期的“罪證“。
“娘娘，這賤人必有古怪！“劉貴妃不甘心地道，“不如押去刑獄司...“
“報——“一名太監慌慌張張跑來，“啟稟娘娘，皇上突然回宮了！此刻已到午門！“
趙皇后臉色大變：“怎么提前回來了？“她狠狠瞪了蘇婉清一眼，“今日暫且記下，改日再與你算賬！“
鳳駕匆匆離去，蘇婉清雙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地。翠微連忙扶住她：“貴人...“
“我沒事。“蘇婉清深吸一口氣，“去打聽皇上為何突然回宮。“
難道...他收到了她的警告？
雨越下越大，敲打在琉璃瓦上，如戰鼓般急促。蘇婉清站在窗前，望著被雨水模糊的宮道，心中忐忑不安。皇帝提前回宮，是好兆頭還是...
“貴人！“翠微渾身濕透地跑回來，臉上卻帶著喜色，“打聽到了！皇上昨夜收到密報，說獵場有刺客埋伏，便連夜冒雨回鑾！“
蘇婉清心頭一跳：“密報？誰送的？“
“不清楚，只聽養心殿的小太監說，皇上今早發現枕下多了封信，看后立刻下令回宮...“
信？蘇婉清猛然想起——昨夜她讓林太醫將真香囊中的信單獨取出，設法送入養心殿。沒想到竟真的送到了皇帝手中！而且他相信了她的警告！
這一刻，蘇婉清眼眶發熱。無論結果如何，至少她嘗試過改變歷史，嘗試過...救他。
夜幕再次降臨，雨勢稍緩。蘇婉清獨坐燈下，思索著下一步該如何行動。突然，窗外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不似宮女輕盈，也不似太監細碎，而是...
她猛地抬頭，看見蕭景煜一身玄色常服站在雨中，未撐傘，未帶隨從，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她的窗前，發梢還滴著水。
“皇...皇上？“蘇婉清慌忙起身，卻見皇帝抬手示意她噤聲。
蕭景煜翻窗而入，帶進一室雨氣和寒意。他的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勾勒出精壯的輪廓。燭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如海，藏著蘇婉清讀不懂的情緒。
“香囊里的信，朕看到了。“他開門見山，聲音低沉，“西山獵場確實有埋伏，朕已命人暗中查探。“
蘇婉清懸著的心終于落下：“皇上沒事就好。“
“為什么？“蕭景煜突然上前一步，逼近她，“為什么要冒險救朕？你本可借此機會...“
“因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受傷！“蘇婉清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失言，慌忙改口，“臣妾失禮...“
蕭景煜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繼續說。“
他的手掌冰涼而有力，蘇婉清能感覺到自己的脈搏在他指尖下狂跳。此刻隱瞞已無意義，她索性抬頭直視他的眼睛：
“因為我喜歡你，蕭景煜。不是因為你是皇帝，而是因為你是你——那個會為兒子擔憂的父親，那個深夜獨自對弈的孤獨君王，那個...讓我想起家鄉的人。“
這番話大膽至極，足以讓她萬劫不復。但蘇婉清已不在乎了。若歷史無法改變，這可能是她最后的機會說出心里話。
蕭景煜眼中風暴驟起，握著她的手指微微收緊。就在蘇婉清以為他要發怒時，他卻突然松開手，從懷中取出那個被雨水浸濕的香囊。
“朕收到了你的心意。“他聲音沙啞，“但朕需要更多證據，證明你所言的未來屬實。“
蘇婉清深吸一口氣：“三日后，江南會有八百里加急奏報，說漕運總督貪腐案發，自殺身亡。此人實為趙黨暗樁，自殺是為保全幕后主使。“
蕭景煜目光灼灼：“若此言成真，朕便信你全部。“
“還有...“蘇婉清鼓起勇氣，“趙皇后會在五日內召欽天監密議，借口為二皇子祈福，實則為下次行動選定吉日。“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殺意：“朕會親自驗證。“他轉身欲走，又停住腳步，“蘇婉清，若你所言非虛，朕欠你一條命。“
雨聲中，他的背影顯得格外孤獨。蘇婉清突然沖上前，從后面抱住他：“小心趙嫣然...她比你知道的更危險。“
蕭景煜身體一僵，卻沒有推開她。片刻后，他輕輕握住她環在自己腰間的手：“朕知道。“
這一夜，暴雨沖刷著紫禁城的紅墻金瓦，也沖刷著兩顆逐漸靠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