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一行人的腳步聲剛消失在走廊盡頭,任浩還在對著玻璃窗整理有些歪斜的領帶。
任浩長呼了一口氣,第一次面對攝像頭,以及這么正規的采訪,說實話,還真有些緊張。
他剛回到辦公室,實習生又急急忙忙沖進來,額頭上沁著細密的汗珠:“任法官!趙局又找你!”
“……”
任浩有些無奈,說:“好,我就過去。”
有時候執行法官,不僅要辦案,還要參與一些繁雜的行政事務,比如說現在的采訪,還有各種材料,上面要的各種數據,開各種會議等等。
包括審判法官,也是如此。
這也是很多法官頭疼的一件事,不能專心于辦案。
很多當事人打電話,說打不通,這個法官架子大,不接電話,請在這時注意還有另外一種情況,那就是他在開會。
“砰砰砰!”
“進來!”
推開局長辦公室的門,趙震正對著電話那頭說著場面話,煙灰缸里的煙頭堆成了小山。
執行局因為大部分法官都是男人的緣故,再加上每天都在處理各種各樣的矛盾,所以很多法官都會抽煙。
盡管在樓道貼著“禁止抽煙”的標識。
用趙震的話來說,這沒辦法,壓力大,情緒波動大的時候,就需要一根煙來緩解一下。
“小任,來。”
趙震掛了電話,推過來一張便簽,說道:“下午高院那邊來人采訪,給你拍個幾分鐘的小視頻,還是問那張百萬罰單的事兒。另外,把禹城支行那次執行的監控視頻拷一份,他們要帶回去做素材。”
趙震習慣將事情寫在便簽上,然后再交給別人去辦。
這是他獨有的個人習慣。
“高院也來采訪?”
任浩有些詫異。
“肯定的嘛!我跟你說,你這事兒弄得挺大,這也正好是一個宣傳的噱頭,我聽法治報的那個林記者說,你上午不是說得挺好,就跟上午一樣,畢竟你現在已經有經驗了嘛。”趙震笑著說。
“知道了趙局,我現在就去準備。”
……
下午兩點半,高院的黑色轎車準時停在法院門口。
走下來的是兩個高院新媒體工作人員,還有一個身穿制服的女法官,屬于綜合辦還是政治部,任浩不清楚。
女法官握著任浩的手,鏡片后的目光帶著審視:“任法官,年輕有為啊,這次我們想深挖一下這個典型案例。”
采訪室的空調發出輕微的嗡鳴。
任浩端起保溫杯輕抿一口,茶葉清香混著緊張的氣息在口腔里散開。
問題一個接一個拋來,和上午如出一轍,卻又更加尖銳。
“為什么堅持頂格處罰?是否考慮過銀行后續的復議?目前丁勁松的財產執行進展到哪一步了?”
任浩望著窗外隨風搖曳的樹枝,緩緩說道:
“法律的尊嚴不容踐踏,頂格處罰是對所有拒不執行者的警示。至于后續,我還會繼續執行!”
當攝像機鏡頭對準他時,任浩挺直了腰板。
女法官最后問道:“任法官,在日常執行中遇到不配合的單位和個人,應該怎么辦?”
任浩正了正胸前的法徽,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制服上:“依據《民事訴訟法》第118條,人民法院有權對拒不履行協助義務的單位和個人采取罰款、拘留等強制措施。法律賦予我們的權力,就是為了保障每一份生效判決都能落地有聲。”
這是按照這位高院女法官要求排練的,要他在最后收尾時,宣傳一下這條法律規定。
到時候視頻發出去,也能起到普法的效果。
攝像機紅燈熄滅時,任浩感覺后背已經被汗水浸濕。
女法官贊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任法官,你說得真好!請繼續加油!期待你以后來高院!”
來高院?!
任浩說你這個餅畫得真夠大的!
以前還好說,這幾年,法院內部流動越來越難,縣城法官想往市里跑,市里的法官想往省會跑,省會的法官想往中院跑……
一層又一層,難度越來越大。
像任浩他們林城區法院的法官,想去南江中院都費勁,更別說高院了!
明知道對方可能就是隨口一說,但任浩還是心動了一下。
……
一天接連接受了兩個采訪,任浩也有些累了。
這玩意還是比較累人的。
尤其是面對著攝像頭一本正經說話,還要用法言法語,不然不夠專業,說話還要有邏輯,不然體現不出理性,還不能隨意胡吹,不然體現不出真實。
暮色漸漸染紅了法院,任浩癱坐在辦公椅上。
隨手拍了張錦旗照片發到【法外狂徒研討群】里面,配文“今日戰績”。
馬志遠的消息秒回:“牛逼啊老任!這錦旗都快掛滿墻了!”
王志文發來一連串羨慕的表情:“實名羨慕!啥時候傳授點經驗?”
李成陽則直接問道:“老任,這不得請客慶祝一下?”
任浩回復:“還行,當事人送的,我不要,她非送!”
李成陽:“……”
王志文:“……”
馬志遠:“……”
“又來?!”
“老任,不裝逼,大家還是好兄弟!”
“請撤回你那裝逼之語,你一定記得你是個人民法官,你要嚴肅,你不能這么裝?話說我也跟著法官辦了這么多案,咋沒送我錦旗?”
“你那是刑事案件,被告都被你送進去了,誰給你送?”
“被害人啊。被害人可以送啊。”
“被害人正忙著處理自己的傷口,哪里顧得上你!”
“額……這么講……貌似也有些道理!”
大家一頓在群里胡扯亂扯。
李媛估計在開庭,一直沒發消息。
半小時后,群里李媛終于彈出消息:“任法官,真棒!真厲害!”
還附了一張小女孩豎大拇指的表情包。
下班后,任浩群里說請客,然后帶著眾人來到常去的燒烤攤。
烤串的香氣混著啤酒泡沫,幾個人的話匣子徹底打開。
“老任,你昨天那張“百萬罰單”我也聽說了,一句話,硬氣!”
“你是不知道,我有個同學就在南江銀行,現在南江銀行那幫人,提起你都直搖頭!”
馬志遠拍著任浩的肩膀大笑,羊肉串的油星濺在他衣服上。
說這話的時候,馬志遠心里還有些酸。
真羨慕啊,都是同一批進來的,他們都還在給法官打下手,沒日沒夜寫判決,整理證據,干一些輔助性的活。
結果呢,任浩這家伙都開出“百萬罰單”了,在南江司法系統中都有了名氣。
任浩仰頭灌下一杯啤酒,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怕什么?他們不配合執行,就得付出代價!”
王志文笑道:“早知道搞執行的這么威風,當初我也申請來執行局了!”
李成陽嘲笑道:“我看你是因為想裝逼吧!”
“去你的!”
酒過三巡,任浩的意識開始模糊。
朦朧中聽見李成陽說:“咋辦,還是得麻煩李媛送他?”
李媛的聲音帶著笑意:“行了行了,你們都回吧,我送他。”
夏夜的風裹著燒烤味吹過街道,任浩癱在李媛掃來的電動車后座上,世界在眼前晃成一片虛影。
他感覺自己的頭沉甸甸地靠在誰的肩膀上,鼻間縈繞著若有若無的清香。
“任浩,你說...你每次抓被執行人的時候,真的不害怕嗎?”李媛的聲音混著電動車的嗡鳴傳來。
任浩迷迷糊糊地嘟囔:“怕什么...法律就是底氣...那些老賴...就得收拾...”
他下意識想抓住點什么,手掌卻意外觸到一片柔軟。
李媛驚叫一聲,猛地拍開他的手,電動車在馬路上晃了晃。
“任!浩!”
李媛的聲音帶著惱意,任浩卻只覺得軟軟的觸感還殘留在指尖,傻笑著往她背上蹭了蹭。
再醒來時,晨光已經透過窗簾縫隙灑在臉上。
任浩頭痛欲裂地撐起身子,發現自己還穿著昨晚的衣服,鞋子和襪子卻不見了蹤影。
循著晾曬衣服的滴答聲走到陽臺。
一雙洗凈的襪子正掛在衣架上,在晨風里輕輕搖晃。
記憶碎片漸漸拼湊起來,任浩想起自己醉酒后的荒唐舉動,耳尖瞬間發燙。
“草!”
他扶著額頭長嘆一聲,暗暗發誓:“以后再也不喝白酒了,這斷片的滋味...啤酒還行,至少不會丟人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