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被抓了回來。

永州的雨帶著鐵銹味。

云霧跪在礦坑里，指甲縫里嵌滿了黑灰色的砂礫。背后的鞭傷結了痂，隨著她篩礦砂的動作一次次裂開，把粗麻衣料黏在血肉上。

“七號！發什么呆！“監工的鞭子抽在她腳邊，濺起一灘泥水。

云霧機械地搖動篩網。

這是她來到錫礦的第三十七天，左肩的烙傷已經潰爛化膿，每次抬手都像有燒紅的鐵釬往骨頭里鉆。她低頭看向腰間拴著的木牌——“永州官礦女役七號“，字跡被汗水浸得模糊。

礦車轟隆駛過，幾個瘦骨嶙峋的女人推著滿載礦石的車廂，鐵鏈在她們腳踝上磨出深可見骨的傷痕。

云霧突然想起去年上元節，陸府后院掛滿彩燈，她和雨蒙偷偷把許愿箋系在最高的那株老梅樹上。

“愿與云姐姐永遠在一起。“雨蒙踮著腳掛箋子，圓臉上沾了糖葫蘆的糖漬。夜風吹動箋紙，露出底下小姐添的一行小字：“歲歲常相見。“

“開飯！“

木勺敲擊鐵桶的聲音打斷了回憶。女囚們排成一列，每人領到半碗發霉的糙米粥。云霧蹲在礦洞角落，從懷里摸出顆光滑的小石子——這是她昨天在溪邊洗礦時藏的，月光下看起來像極了小姐給的那顆珍珠。

粥碗里突然多了塊黑乎乎的東西。抬頭看見個獨眼婦人正轉身離開，破衣下露出腰間猙獰的烙印——也是個“逃“字。

夜里，女囚們被趕進半埋在地下的木棚。二十多人擠在通鋪上，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像壞掉的風箱。云霧蜷縮在漏雨的角落，聽著雨滴敲打木板的聲音，想起陸府的藏書閣。

那是個夏日的午后，蟬鳴震耳欲聾。陸秋詞執筆教她寫“云“字，冰裂紋瓷碗里的冰塊慢慢融化，在紅木案幾上洇出圓圓的水痕。

“云霧的云，要寫得輕。“小姐握著她的手，筆尖在宣紙上拖出飄逸的弧度，“就像真的云彩一樣，邊緣要模糊些才好。“

雨蒙在窗外偷看，舉著剛摘的蓮蓬。小姐一轉頭，她就笑嘻嘻地扔進兩顆蓮子，正落在硯臺里，濺起的墨汁染花了剛寫好的字帖。

“你們兩個...“小姐作勢要打，眼里卻盈滿笑意。陽光透過碧紗窗，在她月白色的衫子上投下搖曳的光斑...

“七號！出來！“

木棚門被踹開，火把的光刺痛了云霧的眼睛。兩個差役拖著個血淋淋的人扔在泥地上——是白天給她加菜的獨眼婦人。

“老東西敢偷礦砂！“監工揪著婦人頭發把她拎起來，“說！賣給哪個黑市販子了？“

婦人吐出口血沫，突然咧開沒剩幾顆牙的嘴笑了：“夠打副銀鐲子了...給我閨女當嫁妝...“

鐵鉗夾住她手指的瞬間，云霧別過臉。慘叫聲中，她死死攥著那顆小石子，掌心被硌出血痕。

“下一個誰？“監工甩著鐵鉗上的血珠，“不說就一個個拔指甲！“

木棚里靜得可怕。

雨聲里，云霧聽見自己心跳如雷。突然有人指向她：“七號！她今天在溪邊藏了東西！“

所有人的目光刺過來。監工拽著她頭發拖到空地時，小石子從指縫滾落，在泥水里顯得格外蒼白。

“就這？“監工撿起來對著火把看了看，嗤笑著塞進自己口袋，“明天你篩雙倍礦砂。“

那夜之后，獨眼婦人再沒回來。

但每隔幾天，云霧的粥碗里總會多些野菜或碎肉。她漸漸發現，礦上有條看不見的暗流——生病的女人會收到額外的布條裹傷，新來的姑娘會被悄悄告知哪條礦道最安全，甚至守衛的動向也會以某種方式傳遞。

雨季來臨的夜晚，木棚漏雨漏得厲害。云霧擠在稍干燥的角落，聽見隔壁兩個女人低聲交談。

“...黎州漕幫在招女工，說是洗衣做飯...“

“做夢吧，咱們這號的...“

“聽說有批貨要運去北邊，走水路的能鉆空子...“

黎州。這個地名像根針扎進云霧心里。

她摸向空蕩蕩的耳垂，那里本該懸著小姐給的珍珠耳墜。恍惚間又看見雨蒙趴在小姐膝頭，三人圍著熏籠分食一碟桂花糖蒸酥酪。屋外雪落無聲，熏籠里的銀炭噼啪爆出個火星...

“七號。“有人輕輕推她。

是經常挨著她睡的阿蕪，才十四歲，右腿被落石砸瘸了，“溪水漲了，明天可能要下礦洞。“

次日果然暴雨如注。

監工怕礦坑塌方，把女囚都趕進了最深的豎井。云霧抓著濕滑的繩索往下爬時，巖壁上的螢石泛著幽幽綠光，像極了陸府書房那盞孔雀石燈。

井底積水沒到小腿。她們要用木桶把水舀進導流槽，稍慢些就會挨鞭子。

阿蕪腿腳不便，云霧悄悄幫她多舀幾桶。

“小心！“

巖壁突然震動，碎石簌簌落下。女囚們尖叫著往出口擠，守衛卻早已爬上地面。積水迅速上漲，轉眼漫到腰間。

“繩子被收走了！“阿蕪哭喊著。

渾濁的水里，云霧看見那半把斷鑰匙還拴在自己腰帶上——是淚痣少女給的那把。她突然抓住阿蕪的手：“我知道有個舊礦道！“

水位已經漲到胸口。

云霧拖著阿蕪潛入水下，摸向記憶中的裂縫——那是她上次洗礦時發現的，被坍塌的支架半掩著。尖銳的巖石刮破手臂，她憋著氣往里鉆，直到肺快要炸開才浮出水面。

黑暗中有微弱的熒光。十幾個渾身濕透的女人擠在狹窄的礦道里，獨眼婦人留下的那盞螢石燈照亮了每一張絕望的臉。

“等水位退...“有人咳嗽著說。

但云霧知道守衛不會來救她們。她摸索著巖壁向前爬，螢石燈照出一條幽深的隧道。

阿蕪突然拽她衣角：“聽！“

遠處傳來模糊的水聲，像是地下河。女人們面面相覷，眼中燃起希望。云霧握緊那半把鑰匙，帶頭向聲源爬去。黑暗中，她仿佛看見小姐執燈站在前方，月白色的衫子拂過潮濕的巖壁...

爬出三里多地，隧道突然垂直向下。水聲在腳下轟鳴，冷風夾雜著水霧撲面而來。云霧掰了塊螢石扔下去，微弱的綠光下落了很久，最后“噗“地一聲消失在激流中。

“是條暗河。“阿蕪聲音發抖，“跳下去會死的。“

女人們沉默地圍成一圈。螢石燈漸弱，照出巖壁上不知哪個年代礦工刻的字——“生路絕處，向死而生“。

云霧想起離開陸府那晚，小姐往她袖中塞賣身契時說的話。當時她只顧著哭，現在才明白那八個字的分量——“身若浮萍，心向明月“。

“我會水。“她突然說，“先跳下去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