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敵艦隊
- (美)加勒特·馬丁利
- 9024字
- 2025-04-11 16:28:41
第三章
復雜的女王
格林尼治[1]
1587年2月19日至22日
這件在倫敦人看來如此簡單的事,在他們女王眼中卻根本不簡單。伊麗莎白仍在格林尼治,那里的普拉森舍王宮是她眾多宮殿中最舒服的一座。王宮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泰晤士河畔,透過眾多的窗戶,可以看見高大的船舶在她王國的主要水道里往來穿梭。僅僅一個星期前,就在格林尼治,她終于簽署了瑪麗的死刑執行令。她的新國務大臣威廉·戴維森先生一直隨身保管著這份文件,直到人民的焦慮和樞密院的爭辯漸漸消磨了女王的抵觸情緒。簽署死刑執行令之后,女王提醒戴維森,比起喪命在公共行刑人之手,還有更合適的方法來處決一位女王。不過,公開行刑正是她的顧問一心要做的。他們沒有再同女王商量,就將必要的信件交給了比爾先生。伊麗莎白沒有再聽到關于這件事的消息。從十一月初以來,這些顧問便聯合起來,采用了所有的計策,出示了所有的證據,圍著她反復勸諫,請她簽署死刑執行令。倘若她真的相信這些顧問在拿到命令之后不會按照他們的想法加以執行,那她就應該感到內疚,因為極少犯錯的她這次看錯她的顧問了。憑借與生俱來的政治本能和對政治博弈的深入了解,她肯定早就知道,通往法瑟林蓋的道路上即將傳來怎樣的消息。
什魯斯伯里伯爵的兒子只用了不到二十四小時,便沿著漫長而泥濘的道路來到格林尼治。當他騎著氣喘吁吁的駿馬停在王宮庭院時,女王正要上馬去打獵,在混亂中沒有看見他。于是,信使先向伯利勛爵報告了這個消息,后者聽到后非常開心。但他侍奉伊麗莎白多年,學會了明智地按兵不動,所以他很樂意讓其他人將消息傳給女王。伊麗莎白的所有顧問顯然都持同樣的看法。消息迅速傳遍了倫敦,還沒等伊麗莎白返回王宮,格林尼治的大街小巷便已議論紛紛。到這時便無法再向女王隱瞞實情了。
關于女王得知消息后的情景,我們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記載——正如我們早已預料的那樣,有關伊麗莎白的史料總會自相矛盾。在對自身苦難的記述中,國務大臣戴維森先生悲哀地寫道,一個匿名的消息提供者告訴他,在得知蘇格蘭女王被處決后,女王陛下舉止如常,沒有流露任何情緒。然而,瑪麗之子、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卻聽說,英格蘭女王得知法瑟林蓋的悲劇后無比震驚,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還發自心底地哭泣起來。在她一生中,無論她遭遇何種意外,人們都沒有見過她有這樣的表現。
這一次,兩種記載可能都有一部分是真實的。伊麗莎白在姐姐[2]的統治下學會了隱藏自己的想法和情感。如果她在聽到自己簽署的死刑執行令得到落實之后感到驚訝(這種驚訝絕不可能無法克制),她的第一個本能反應就是壓制這種情緒,絕不能在王宮中擠滿各式廷臣和旁觀者的公共場合表露出來。如果伊麗莎白要在人民歡慶時哭泣,她絕不會在他們看得見她的地方這樣做。
她后來無疑在另一群更合適的觀眾面前痛哭流涕。她需要召喚眼淚。在處死蘇格蘭女王帶來的各種危險中,最明顯、最迫切的來自蘇格蘭。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基本是被母親的敵人撫養大的。在詹姆斯六世性格形成的關鍵青少年時期,他的首席導師[3]為了裝點自己的教導職責,出版了一本關于那個被上帝遺棄的女人瑪麗·斯圖亞特的書。書中的語言高深晦澀,而且粗野下流,任何譯者都最好保留其拉丁原文,不要翻譯。書中提出的觀點是,在其他臭名昭著的罪行之外,她還殺害了自己孩子的父親。即便在擺脫了布坎南的教導之后,詹姆斯也沒有對母親的天主教事業表現出過分的熱情。對于母親,他的最大焦慮是英格蘭能否保證母親在監獄中的安全。他聽到母親的死訊后,最純粹的感受很可能是解脫。
可是,對一位國王來說,聽憑自己的母親淪為公共行刑人手中的犧牲品,終究是一件讓人尷尬的事情。這對蘇格蘭國王來說尤其讓人尷尬,因為蘇格蘭混亂的暴民將屠戮自己的君主視為古老的特權,他們并不喜歡邊境那邊的世仇篡奪這一權利。不少好戰的蘇格蘭貴族會慫恿詹姆斯采用傳統的辦法,用火與劍向英格蘭報殺母之仇;不少海外勢力也會鼓動詹姆斯發動突襲。瑪麗是天主教英雄、法蘭西前王后、現任法蘭西國王[4]的嫂子,她還是強大的法蘭西吉斯公爵的表親[5]和政治盟友。蘇格蘭之外,還有多股勢力會因為瑪麗被處決而不悅,這些人全都會迫不及待地將瑪麗的兒子推到復仇者的前列。伊麗莎白聽說,蘇格蘭的反英格蘭勢力正日益強大,而且愈發固執地認為,瑪麗死于伊麗莎白的獄卒之手這一點便足以直接引發戰爭。為了蘇格蘭的榮譽,詹姆斯似乎就要被推上危險的風口浪尖。如果他想避免此種命運,就需要伊麗莎白出手相助,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久后,不屑為瑪麗·斯圖亞特流一滴眼淚的國務大臣沃爾辛厄姆先生會敦促伊麗莎白,務必通過賄賂和勒索給予蘇格蘭國王一大筆撫恤金,還要慷慨解囊,收買任何可以收買的蘇格蘭人,同時加強北方邊境的守備。本就危機四伏的英格蘭又面臨蘇格蘭南侵的威脅,自己的女主人卻對此漠不關心,誠實的沃爾辛厄姆簡直都要急瘋了。但伊麗莎白發現,眼淚要比鮮血和黃金更便宜。她要用詹姆斯可以接受的最低價碼買得蘇格蘭的中立。
不過,眼淚只是第一筆撫恤金。星期五,她的老朋友和新任大法官克里斯托弗·哈頓發現,女王臉上烏云密布,正在斥責以戴維森為首的臣子不該如此魯莽,在未得到她明確許可的情況下偷偷發出死刑執行令。星期六,伊麗莎白又將自己不可抑制的怒火傾瀉在所有樞密院成員頭上。人們真應該看看女王這場雄辯的未刪節抄本,伊麗莎白的顧問們聽后,嚇得胡須都卷曲了。那些強硬的廷臣,如海軍大臣、巴克赫斯特勛爵[6],甚至是偉大的伯利勛爵,都禁不住涕淚交流,語無倫次。我們從伊麗莎白侍從的描述可知,女王爆發狂怒之后令人目不敢視,無法忍受,而這一次發怒尤為恐怖。一位顧問后來說,終伊麗莎白一朝,他從未見過女王陛下如此激動。女王這場怒斥的主旨是要拿一名臣子作為犧牲品。至于其他尊貴的顧問,雖然他們像被鞭笞的學童一樣畏畏縮縮,卻只不過是挨了一頓痛罵之后就全身而退了。盡管顧問們紛紛跪地勸阻,逮捕國務大臣戴維森先生并將其立刻關進倫敦塔的命令還是得到了執行。這是一項極端的行動。在都鐸王朝,戴維森這樣的顧問一旦被送進倫敦塔的叛徒之門,幾乎全都會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在指出犧牲戴維森可能平息蘇格蘭的怒火時,女王的一位蘇格蘭朋友找機會評論說:這種時候往往“必須找個人當替罪羊”。這句話雖是譏諷,但女王似乎正是這樣做的。
最后給蘇格蘭的撫恤金并沒有高昂到需要取戴維森人頭的地步。審判這個不幸之人的貴族裁定他有罪,判他繳納一萬馬克罰金,并囚禁在倫敦塔中,期限由女王的喜好決定。這終于讓蘇格蘭人滿意了,盡管仍然帶著慍怒。倫敦塔中的囚禁生活可能極其惡劣,但也可能像伊麗莎白本人曾經遭受過的那樣不值一提。戴維森的遭遇似乎不可能多么嚴酷。十八個月后,伴隨著更嚴重的事件的喧囂,關注的焦點從他身上轉走,于是他被悄悄釋放了。不僅判他繳納的沉重罰金被全部免除,而且他還可以繼續領取國務大臣的薪俸。后來他抱怨自己身無分文,但那非常夸張,只是相對意義上的貧窮罷了。
戴維森這樣的人物突然從歷史中消失,這不可能不讓人感到遺憾,但也不必太遺憾。可以說,他在國務大臣這一新職位上唯一值得注意的任務導致他身敗名裂。但威廉·戴維森為人死板,這讓人不禁懷疑,在那個必須靈活變通、甚至委曲求全才能生存的環境中,他到底能活多久。死刑執行令簽署之后,伊麗莎白就曾詢問他——開始時還是轉彎抹角地建議——除了公開行刑,是否還有某種不那么粗野的方式除掉瑪麗。戴維森無法理解女王,等他理解了,又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當女王明白無誤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之后,他悶悶不樂地遵照女王的指示,就這件事給埃米亞斯·保萊特爵士[7]寫信。保萊特在回信中義憤填膺地拒絕在未經法律批準或者缺少死刑執行令的情況下處死瑪麗。有人懷疑,戴維森后來將保萊特的回信轉交給女王時,正氣凜然地表示贊同,而這剛好喚起了伊麗莎白對正在侍奉自己的這群拘泥陳規又無比挑剔的清教徒的鄙視。她的新任國務大臣也在被鄙視之列。道德重心在這幾個世紀中發生了轉移,一些歷史學家對此不夠敏感。在處決瑪麗這件事情上,他們稱贊戴維森的態度,譴責伊麗莎白的態度,卻忘了無論是公開處決還是采用別的方式行刑,瑪麗都會喪命。他們還忘了,根據當時的習俗,暗殺王室成員是可以容忍的,但合法地處決他們卻是無法接受的。他們同樣忘了,戴維森和保萊特都簽過《聯合契約》,而根據這一契約,只要在稍微不同的情況下,他們都必須去做現在拒絕去做的事。事實是,女王周圍這些神情嚴肅的貴族在過分焦慮之中神經緊繃得太久,于是放棄了不同意見,共同策劃了一場陰謀,要逼伊麗莎白采取無法挽回的行動,而伊麗莎白對此心知肚明。她給過戴維森一個機會,逃出這個將他們二人勒緊的套索,但戴維森只是將套索勒得更緊。
她至少向戴維森發出過一次警告。當死刑執行令還在他手中、未送達法瑟林蓋時,女王告訴他,自己夢見蘇格蘭女王死于戴維森之手,而她并不知情,還說她滿心悲傷和憤怒,倘若戴維森當時就在她身邊,她一定會殺了他。戴維森只是回答說,他很高興當時自己不在女王身邊。她是否還在更早以前警告過戴維森?當他離開女王,去大法官那里領取國璽為死刑執行令蓋章時,女王命令他中途造訪弗朗西斯·沃爾辛厄姆爵士在倫敦的宅邸,向這位首席國務大臣展示女王簽署的死刑執行令。沃爾辛厄姆已經幸運地連續數周臥病在床。女王還補充了一句:“他說不定會悲痛得一命嗚呼呢。”沃爾辛厄姆對蘇格蘭女王懷著盡人皆知的深仇大恨,莫非女王只是對他開了個有點無情的玩笑?伊麗莎白的諷刺通常不止玩笑那么簡單。很可能她打算讓戴維森想一想:倘若沃爾辛厄姆只是看了一眼瑪麗的死刑執行令就歡欣鼓舞,那瑪麗之死的消息會不會讓戴維森的這位同僚徹底康復呢?可憐的戴維森腦子太僵,沒有聽出弦外之音。不過,按照卡姆登[8]的觀點,戴維森是被特意挑選出來的替罪羊,那些嫉妒他平步青云的官員之所以心平氣和,是因為他們早就料到,瑪麗死后,至少會有一個官員緊跟著完蛋。對這樣的觀點,我們很難不表示贊同。當然,戴維森被突然從權力游戲中清除之后,他的位子將任由未出局的玩家接替。
伊麗莎白以這樣的態度對戴維森,并不只是為了應付蘇格蘭,而是要做給全歐洲看。她給瑪麗的小叔子、法蘭西現任國王寫了一封信,詳細描述了她的驚愕、憤怒和悲傷。英格蘭駐巴黎的外交官將這封信的內容廣為傳播。威尼斯大使向市政議會報告,英格蘭女王處在痛苦的悔恨當中,責怪自己不該簽署死刑執行令并將其交給戴維森。她這樣做只是希望借此滿足臣民的要求,誰知她的這位官員卻魯莽地越權行事。女王已經下令逮捕戴維森,解除其職務。她想要盡量表達自己的哀痛之情。其他國家的政府也聽到了類似的故事,而在倫敦,女王的心腹顧問似乎真的對自己的行動帶來的后果而驚訝莫名,真的為他們的行動對女王的影響而憂心不已。就連伊麗莎白最痛恨的仇敵、身居巴黎卻渴望跟著他的佛蘭德老戰友的軍隊重返倫敦的門多薩,也致信腓力二世,說英格蘭女王因為瑪麗之死而悲痛欲絕,以至于一病不起。必要的時候,伊麗莎白是一位卓越的演員。不過,如果說她這次是在演戲的話,那她先前還從未進行過如此令人信服的表演。
我們不用太在意這是否全是表演。對伊麗莎白的復雜性格,最好不要妄下定論。有人或許會懷疑,對于將已簽署的死刑執行令交給戴維森最可能引發的后果,伊麗莎白是否未做深想,懷疑她在事態驟變后感到的驚訝是否足夠真實。有人可能不相信她對自己的蘇格蘭表侄女的感情是真實的。她與瑪麗之間只存在敵對這一種關系。倘若她和她的王國最為致命的威脅能以另一種方式被鏟除,人們會懷疑伊麗莎白可能不會如此悲傷。然而,在伊麗莎白所痛惜的這件事當中,本就不必摻雜個人的悲傷和懊悔。這起突發事件有太多的理由讓她流淚。伊麗莎白也許比英格蘭的其他任何人都清楚,法瑟林蓋那把落下的斧頭,是多么徹底地斬斷了英格蘭同過去的主要紐帶。
拋棄光輝燦爛、大獲成功的過去,面對從未體驗過的嶄新世界,這對已經五十三歲的伊麗莎白來說并不容易。自從登基之初,在法蘭西經歷了一場短暫的災難性實驗后——那次實驗讓她懂得了戰爭中的機會變化莫測,而戰爭的開銷卻確定無疑——伊麗莎白便竭盡所能地避免做出任何不可撤銷的承諾。她的外交政策就是保持靈活多變,她無須吹灰之力就能做出調整。她唯一不變的原則就是始終在變。“享受時間給予的好處”是當時主要的治國術箴言之一。隨著時間的流逝,許多難題都自行解開,許多孤注一擲的決定會顯得毫無必要。時間揭示出,這個萬花筒般千變萬化的世界中存在太多出人意料的變化,最精明的政治家會信奉謹慎的機會主義,樂于以不變應萬變,明哲保身。但伊麗莎白不僅利用了時間,她還阻止了時間,有時似乎消除了時間的影響。如果她總是一成不變,那是因為她總在不停地改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整個歐洲邁著不可阻擋的步伐,陷入經濟崩潰和手足相殘的深淵之中,而伊麗莎白似乎僅僅通過反復無常和舉棋不定,就向她心愛的島嶼施加了超越時間的符咒。沒有一位英格蘭外交家可以肯定,今天的事實與明天的事實之間存在必然的聯系,因為女王只要心血來潮便能讓一切回歸昨日的狀態,或者不費吹灰之力就讓一切回歸前年的狀態。歐洲發現她變幻多端,仿佛始終處在盈虧變化中的月亮——她的廷臣便是如此描述她的——還發現她像小妖精一樣詭計多端,像水銀一樣捉摸不定。只消看她如何施展那彎彎繞繞、無比復雜的外交手腕,看她如何在一座座懸崖的邊緣保持微妙的平衡,就足以讓清醒的政治家頭暈目眩。即便是歐洲最堅強的男人去模仿她,精神也會飽受折磨。然而,如果證據可信,伊麗莎白自己卻樂在其中。
她面臨的難題是,她要統治基督教世界最難控制的王國之一,要在一群急于維護其男性優越性的粗魯廷臣中保持自己獨立的意志和判斷,絕不讓任何男人左右自己,對她說“你必須如此如此”。她憑借的手段是女性的智慧和狡猾,對明確意圖的有意拒絕,對謎題和歧義的本能偏好,以及故弄玄虛的高超技巧。她的目的是,要將身邊的廷臣和顧問、外交官和使節、歐洲大陸的國王和各股勢力置于精心設計、相互關聯的系統之中。這個系統保持著精巧而微妙的平衡,各個部分之間相互作用,而她自己始終進退自如。這么多年來,伊麗莎白都是她精心設計的芭蕾舞劇的女主角。只要可以發號施令,她就有掌控事態進程的自信。
不過,無論多么迷人的舞蹈都無法超越時間,那終究只是空想罷了。在超過四分之一世紀的時間里,伊麗莎白用獨特的舞蹈取悅了全場,為她的島國擋住了歷史的滾滾車輪。然而,這些年雖然風平浪靜,但英格蘭其實已經發生了改變。伊麗莎白并非所謂“伊麗莎白時代”精神的擁有者,而是其孕育者。像多數母親一樣,她也無法預估自己的孩子會長成什么模樣。伊麗莎白時代精神中的勇氣來自她,但增添了獨特的決心、女王不具備的夸張想象,以及女王無法駕馭的激進野心。看到自己的臣民肆無忌憚地行駛在西班牙宣稱擁有主權的大洋之上,伊麗莎白倍感欣慰,但很難證明她了解這些航行的意義。伊麗莎白樂于維持低地國家動蕩不安的狀態,讓姐夫腓力二世[9]在那里難以站穩腳跟,無法將那里作為入侵她的島國的跳板。然而,她并不贊同伊麗莎白時代精神中那種邪惡的欲望,僅僅因為對方是天主教徒就討伐對方,正像她不贊同姐夫腓力二世僅僅因為對方是清教徒就一定要燒死對方一樣。伊麗莎白頭腦冷靜,凡事懷疑,而且不存幻想。在她看來,她的人民的熱情正在變得同西班牙人的陰暗激情一樣無法理喻。可是,人民的熱情逐漸打破了各派勢力之間的精巧平衡,而正是這種平衡保證了她的行動自由。耀武揚威地航行在泰晤士河上的“金母鹿號”在人們心中激起的貪欲或理想主義,驅使著越來越多的臣民同荷蘭人并肩作戰,或者在西印度群島開槍放炮。越來越多曾經感激和平的人民現在卻渴望戰爭。她自己樞密院中的力量平衡已經發生了難以察覺但無可避免的變化。在過去,樞密院中的古老家族與新興勢力、宗教保守派與新教徒之間保持著復雜的均衡,而現在,樞密院全力向她施壓,迫使她邁出無法挽回的一步,走上一條必須一口氣走到底的道路。
當然,向她施壓的其實是歷史:任何魔法都無法永遠推遲勢如水火的雙方之間的沖突。西班牙這位巨人邁著沉重的腳步穿過歐洲,每走一步,沖突就逼近一分。歐洲已經喪失平衡,只剩對立雙方的致命矛盾,等待用武力去解決。伯利勛爵已經向事實低頭。伊麗莎白也接受了事實。她派德雷克[10]帶她的一隊戰船去西印度群島搶劫,派萊斯特伯爵帶英格蘭軍隊去尼德蘭,還勉強接過了沉默者威廉[11]遇刺后便拋到自己腳下的新教歐洲的領導權。但她不必非喜歡這個頭銜不可。德雷克遠航至卡塔赫納[12]的襲擾行動羞辱了西班牙,加深了西班牙對英格蘭的仇恨,但并沒有重創西班牙,甚至沒有給女王一份體面的分紅。萊斯特伯爵在低地國家的戰爭成了揮之不去的煩惱,也帶來了接二連三的災難。女王勤勤懇懇、一點一滴地匯入荷蘭人金庫的軍費(似乎沒有第二個人意識到這筆錢其實少得可憐!)因為不合格的財政管理和不誠實的軍需官而迅速蕩然無存,只剩下饑腸轆轆、衣衫襤褸的軍隊,就像她從未撥付軍費一樣。隨著戰事越來越不順利,荷蘭人越發懷疑她的動機,索求也越發苛刻。兩年的戰爭讓伊麗莎白花費了超過二十五萬英鎊,數千名強壯的自耕農和英勇的紳士喪生,其中還包括伊麗莎白的寵臣菲利普·西德尼[13]。可是,所有這些努力似乎只是讓西班牙人不可阻擋的腳步稍微放緩罷了。去年七月,沃爾辛厄姆曾寫信給萊斯特伯爵說:“有兩件事與女王陛下的性情格格不入,令她心神大亂,后悔參與了這場戰爭。一件事是她懷疑戰爭將綿延不休;另一件事是戰爭的花費將越來越高。”自那以后,局勢始終未見好轉。不到兩個星期,伊麗莎白又獲知,兩個英格蘭的叛徒——威廉·斯坦利爵士和羅蘭·約克——把代芬特爾和聚特芬[14]城外的堡壘出賣給了西班牙人,毀掉了那一年乏善可陳的所有戰果。就在法瑟林蓋的消息傳來的前一天,伊麗莎白與剛到的一批荷蘭使節進行了火藥味十足的會談。她斷然拒絕了荷蘭人關于提供新一輪貸款和派遣更多援軍的請求,并直率地向使節們透露了她對荷蘭國會的鄙視。女王已經無力支持這場無休無止的毀滅性戰爭,她擔心的所有后果似乎正在她眼前一一變為現實。伯利勛爵與萊斯特伯爵、沃爾辛厄姆和戴維森,她的整個樞密院好像在抱成團同她作對,逼她做出一個又一個致命的決定。
他們對蘇格蘭女王的攻擊就是同她作對的一個例子。英格蘭與西班牙的戰爭到目前為止還是有限的。英格蘭從未對西班牙宣戰,也沒有直接同西班牙作戰。自從沉默者威廉遇刺以后,伊麗莎白就拼命保持這種曖昧狀態,用警告和禁令來限制她的將領,努力維持裂隙仍可彌合、撤兵之路依然開放的假象。在這場狡詐的游戲中,蘇格蘭女王是一枚重要的棋子。在超過二十年的時間里,瑪麗都是游戲的關鍵。只要伊麗莎白的毀滅意味著瑪麗·斯圖亞特的勝利,伊麗莎白的姐夫腓力二世就會在傾全力與英格蘭女王為敵前三思而后行。瑪麗是個徹頭徹尾的法蘭西人,而法蘭西雖然暫時衰落,卻畢竟是西班牙-哈布斯堡勢力的世仇。無論瑪麗欠西班牙什么,只要做得到,她就會倒向法蘭西,倒向吉斯家族。腓力二世最終會發現,一個親法的天主教女王登上英格蘭王座,比任何異教徒都更能威脅他對低地國家的松散控制和他在歐洲日益擴張的霸權。腓力二世英明的父親,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畢生都將離間英法作為其外交政策的核心。他寧愿忍受英格蘭的屢次怠慢和拒絕,也不愿冒險讓這個海島王國投入法蘭西的懷抱。腓力二世過去的行為表明,他在這方面同父親看法一致。伊麗莎白希望他能堅持這一看法,如此一來,只要瑪麗還活著,腓力二世為了西班牙王國的利益,就會暫時忍受宗教正統信仰遭到冒犯,國王尊嚴受到傷害。他會像伊麗莎白一樣,不愿突破底線,貿然開戰。
無論是伊麗莎白·都鐸最精明的外交對手,還是她最親密的顧問,都不曾讀懂她的心思。現在沒人可以假裝讀懂了她。女王完美掌握了用花言巧語掩飾真實意圖這項政治家才能。無論談論的是公共問題還是私人事務,她都會連篇累牘、精力充沛地寫滿龍飛鳳舞的文字,用如同蜷曲盤繞的大蛇一樣的復雜句子,將隱秘的結論、暗示、寓意、承諾和否決一層層地包裹起來,最終在達成目的后不留痕跡地悄悄溜走。在樞密院發言和公開商議中,她允許自己不時吐露最真實的想法,將個人感情無拘無束地宣泄出來。然而,那些最了解女王的人恰恰最沒有把握,能否從她滔滔不絕的言辭中捕捉到她的真實意圖,哪怕只是最微小的碎片。
但是,如果伊麗莎白身上存在某種我們可以確定的東西,那就是她對戰爭的厭惡。這是因為在統治者的眾多才能中,這一項是女人無法假裝同男人一樣出色的,還是因為戰爭的粗野暴力破壞了她復雜的秩序感?或者單純是因為戰爭太花錢?抑或是因為伊麗莎白年少時曾經命懸一線,于是一生都酷愛掌控所有的局面,主宰自身的命運,而戰爭本質上不可預測,無法掌控,所以妨礙了她的控制欲?不管理由如何,反正她厭惡戰爭。她已經被迫違背本意同西班牙開戰,卻仍然希望能擺脫戰爭。她曾期待瑪麗·斯圖亞特的生命為自己留下一扇重要的終戰之門。延長瑪麗的生命意味著拿自己的生命冒險,但這對她來說很可能無足輕重。伊麗莎白·都鐸關心的眾多事物中并不包括自己的生命。慶祝瑪麗被處決的人群越來越喧鬧了,伊麗莎白對此極度抵觸,這種情緒當然是發自內心的。現在,又一扇通往和平的大門被永遠關閉了。她躺在格林尼治昏暗的寢宮中,望著前方那條名曰戰爭的沒有盡頭的狹窄長廊。從今以后,逃出這條長廊的機會將越來越少。想到這里,女王落淚了。我們不必懷疑這淚水是否真誠。
[1]倫敦東南部城鎮。
[2]英格蘭女王瑪麗一世。
[3]喬治·布坎南(1506-1582),蘇格蘭歷史學家和人文主義學者。
[4]亨利三世(1551-1589),1574-1589年在位,瑪麗的第一任丈夫法蘭西國王弗朗索瓦二世的弟弟。
[5]瑪麗的母親是吉斯公爵亨利一世的姑姑,也就是說,吉斯公爵與瑪麗是表親。
[6]第一代多塞特伯爵托馬斯·薩克維爾(1536-1608),英格蘭政治家,曾擔任議會議員和財政大臣。1567年,他被封為巴克赫斯特男爵。
[7]埃米亞斯·保萊特爵士(1532-1588),英格蘭外交家,1585年被任命為蘇格蘭女王瑪麗的典獄長,并一直負責看管瑪麗,直至其被處決。
[8]威廉·卡姆登(1551-1623),英格蘭古物搜集家、歷史學家。
[9]554年,腓力二世與英格蘭女王瑪麗·都鐸結婚,所以腓力二世是伊麗莎白一世的姐夫。瑪麗去世后,腓力二世曾向伊麗莎白求婚,但遭到拒絕。
[10]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1540-1596),英格蘭著名私掠船長、探險家和航海家。
[11]即前文的奧蘭治親王。
[12]哥倫比亞西北部城市,曾是美洲大陸加勒比海沿岸最富庶的港口。
[13]菲利普·西德尼(1554-1586),英格蘭詩人、政治家、學者、軍人,伊麗莎白時代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14]代芬特爾和聚特芬都是荷蘭中部城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