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州的暑氣在藥圃的腐葉里發酵。沈硯冰蹲在老槐樹下,指尖捻起片卷曲的槐葉,葉脈間爬著細密的黑斑——和義莊死者身上的一模一樣。三天前她讓人砍了半片藥圃的槐樹,樹根處滲出的汁液卻帶著靛藍色,分明是陸家“寒蟬散”的引毒劑。
“小姐,老爺又咳血了。”丫鬟小杏抱著藥碗站在竹籬邊,聲音發顫,“周院長說,只有陸家的‘千金散’能吊住心脈……”
沈硯冰捏碎槐葉,汁液染臟指尖。父親昏迷前抓著她的手,反復念叨“鏡中”,可那半本燒焦的賬冊里,除了父親與陸承霄的合影,什么都沒留下。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半塊銀鏡,鏡角的缺口還帶著陸承硯掌心的溫度——昨夜在義莊,他故意讓她搶走碎瓷,現在想來,不過是餌。
陸家大宅的朱漆門在烈日下泛著冷光。沈硯冰剛踏上臺階,門房就弓著腰迎上來:“沈小姐可是為‘千金散’來的?老太太在佛堂等著呢。”
佛堂檀香繚繞。陸老太太端坐在蒲團上,手中佛珠顆顆泛著血絲,頸間掛著的玉佩讓沈硯冰瞳孔驟縮——那是母親當年從不離身的“鏡心佩”,此刻正懸在陸家掌權者胸前。
“沈家的女娃娃,長大了。”陸老太太睜開眼,目光掃過沈硯冰胸前的銀鏡,“你母親若泉下有知,該高興你沒像你父親那樣,被仇恨迷了心竅。”
沈硯冰攥緊袖口。母親的牌位在陸家祠堂,父親抽屜里的帶血藥方,還有陸承硯手中的半塊銀鏡,像三張網,將她困在二十年的恩怨里。“我來求‘千金散’,陸家要什么條件?”
“條件?”陸老太太輕笑,佛珠在掌心轉過半圈,“當年你祖父與我家老爺定下‘鏡心仁安’的契約,本該兩家共治鏡州藥業,可你父親……”她突然劇烈咳嗽,手帕上洇開黑血,“罷了,老身只要你嫁進陸家,讓沈家血脈與陸家血脈相融,百年劫數自解。”
沈硯冰渾身發冷。聯姻,是陸家最狠的刀——既斷了沈家香火,又能名正言順吞并鏡心堂。她正要開口拒絕,佛堂木門突然被推開,穿月白長衫的男子端著藥盞進來,袖口的雙鯉紋在陽光里泛著銀邊。
“祖母,該服藥了。”陸承硯將藥盞放在香案上,目光與沈硯冰相撞,迅速移開。沈硯冰注意到他指尖纏著紗布,正是昨夜在藥圃被毒槐劃傷的位置。
“承硯啊,你替祖母去鏡心堂提親吧。”陸老太太突然抓住沈硯冰的手,掌心的老繭刮過她腕骨,“當年你母親救過我家承硯的命,這份恩情,該由你們小輩來還了。”
沈硯冰猛地抽手,銀鏡從領口滑出,撞在陸老太太的玉佩上,發出清越的響。她看見陸承硯的喉結滾動,袖中似乎藏著什么硬物——是賬本,她在義莊見過的,首頁寫著“沈明修”的賬本。
鏡心堂后院飄著艾草香。沈硯冰蹲在青石臺上晾曬藥材,石碾子邊上堆著新采的黃連,葉子上還沾著晨露。她聽見角門傳來腳步聲,抬頭看見陸承硯站在月洞門里,手中握著紅綢包著的聘禮,袖擺被風掀起,露出半截賬本的藍布封皮。
“沈小姐倒是鎮定。”陸承硯走近,聘禮放在石桌上,發出重物相碰的悶響,“昨夜在藥圃發現的毒槐,可是你父親親自栽種的?”
沈硯冰繼續翻動藥材,指尖在黃連根部停頓——那里有個指甲蓋大的切口,正是毒鼠強宿主的特征。“陸二少是來提親,還是來興師問罪?”
“兩者皆可。”陸承硯伸手撥弄石碾子,碾輪上粘著的靛藍色粉末讓他眸色一暗,“你父親當年給我母親的毒藥,就藏在這種黃連里。現在沈家藥圃的毒槐,又在給鏡州百姓喂毒。”
沈硯冰突然捏碎一片黃連,汁液滲進指甲:“你母親的事,我父親抽屜里有帶血的藥方——”
“帶血的藥方?”陸承硯突然冷笑,從袖中抽出賬本,首頁“沈明修”三個字刺得人眼睛發疼,“三年前陸承霄走私的藥材,全是你父親提供的毒鼠強宿主。他故意讓陸家擔罪名,自己卻在藥圃里種毒,等著鼠疫爆發,好讓鏡心堂獨大。”
石碾子“咣當”落地。沈硯冰看著賬本上父親的字跡,想起昨夜在鏡心堂發現的檀木盒——里面除了照片,還有半片陸家的“寒蟬散”。原來父親早就在用陸家的毒藥,來掩蓋自己種毒的事實。
“你以為陸家老太太真的想聯姻?”陸承硯逼近一步,陽光穿過她發間的銀鏡,在賬本上投下細碎光斑,“她要的是沈家斷子絕孫,就像當年她毒殺我母親和你母親那樣——”
他突然頓住,喉結滾動。沈硯冰看見他眼中閃過痛苦,突然想起母親畫像上的淚痣,和他左眼角的一模一樣。“你母親……是不是我母親的親妹妹?”
陸承硯猛地轉身,背對著她打開賬本,翻到中間某頁:“看看吧,這是你父親和我哥哥的密約。他們合謀制造毒藥材案,為的是獨吞皇家貢藥秘方,卻把我母親和你母親當成了棋子。”
沈硯冰接過賬本,指尖在泛黃的紙頁上顫抖。上面記載著沈家藥圃的坐標、毒鼠強宿主的種植時間,還有一行小字:“若事敗,火宅嫁禍陸家,沈氏女送海外,永絕后患。”
“火宅是他們自導自演的?”她聲音發顫,銀鏡從手中滑落,摔在青石板上,“我母親和你母親……”
“你母親替我母親擋了致命的一刀。”陸承硯彎腰撿起銀鏡,指尖撫過鏡背的“硯冰同輝”,“我母親是鏡心堂的弟子,你母親是她的親姐姐。當年陸家老太太嫉妒秘方,要殺我母親,你母親為了保護她,故意死在火宅里,讓所有人以為秘方隨她而逝。”
沈硯冰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鏡中”,原來秘密藏在銀鏡里。她伸手去奪陸承硯手中的銀鏡,卻看見他袖中掉出張紙條——是陸家密室的地圖,標記著“母親排位”的位置。
“現在你知道,為什么陸家老太太要你聯姻了吧?”陸承硯將銀鏡塞回她手中,溫度比陽光更燙,“她怕你解開銀鏡的秘密,怕鏡心堂和仁安堂的秘方重見天日——更怕你發現,當年的毒藥材案,根本就是兩家人共同的罪孽。”
后院的蟬突然叫起來,聲音刺得人耳膜發疼。沈硯冰看著陸承硯袖中的賬本,突然意識到,他主動提親,根本不是為了陸家,而是為了借聯姻之名,查清兩家長達二十年的騙局。而她,這個被父親送往海外的沈家女,此刻正握著半塊銀鏡,站在真相的懸崖邊。
“沈小姐!周院長說老爺快不行了!”小杏的哭喊從院外傳來。沈硯冰猛地轉身,撞翻了石桌上的聘禮,紅綢散開,露出里面的“千金散”藥瓶,和一張泛黃的婚書——上面蓋著陸老太太和父親的印章,日期正是今天。
她抓起藥瓶往角門跑,聽見陸承硯在身后說:“今晚戌時,陸家祠堂,我等你看樣東西。”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鄭重,像極了十二年前那個在藥圃遞銀鏡的少年。
沈硯冰跑到父親房門口時,周院長正擦著額角的汗:“沈先生撐不過今夜了,幸虧你拿到了‘千金散’……”
藥碗里的湯色泛著詭異的青。沈硯冰突然想起陸承硯的話,父親中的是“寒蟬散”,而“千金散”正是以毒攻毒的藥。她舀起一勺藥,正要喂給父親,卻看見他掌心的并蒂蓮紋身突然滲出血珠——和義莊死者心口的紋身一模一樣。
“硯兒……”沈明修突然睜眼,指尖抓住她手腕,力氣大得驚人,“別信陸家的話,當年火宅……火宅里的銀鏡,藏著你母親的遺書……”
他劇烈咳嗽,黑血濺在沈硯冰胸前的銀鏡上。沈硯冰慌忙去擦,卻發現血跡在鏡面上形成了新的紋路——像極了陸家祠堂的方位圖。她突然想起陸承硯說的“戌時祠堂”,難道那里,真的藏著母親的遺書?
更夫的梆子聲在遠處響起,第一聲格外清晰。沈硯冰看著父親漸漸閉上的眼,突然明白,這場聯姻是陸家的局,也是沈家的劫。而她手中的半塊銀鏡,還有陸承硯的賬本,即將在今夜的祠堂,揭開三代人的血案——哪怕,這意味著她要親手毀掉父親用二十年編織的謊言。
夜色漸深,鏡心堂的燈籠在風中搖晃。沈硯冰摸著父親掌心的并蒂蓮,突然聽見后院傳來異響——是碾藥的聲音,和陸承硯白天用的藥碾子一模一樣。她悄悄繞到柴房后,看見月光下,一個穿月白長衫的身影正在碾藥,袖口的雙鯉紋泛著銀光,碾盤里的,正是沈家藥圃的毒槐葉。
“陸承硯?”她輕聲喚道。那人猛地轉身,手中的藥碾子“當啷”落地,露出里面藏著的半張紙——是父親的字跡,寫著“寒蟬散解法”。
四目相對,誰都沒有說話。沈硯冰看著他拇指內側的胎記,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硯兒,拿著銀鏡,去找掌心有‘硯’字的少年……”原來,十二年前的相遇,不是巧合,是母親用命布的局,為的是讓沈家女和陸家子,共同解開百年的恩怨。
更夫敲過二更,蟬聲漸漸歇了。沈硯冰握緊銀鏡,鏡面上父親的血手印還未干透。她知道,今夜的陸家祠堂,將是她與陸承硯的戰場,也是真相的祭臺。而那聲“寒蟬鳴處藥香殘”,既是鏡州鼠疫的哀歌,也是兩家人愛恨交織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