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喜慶氣氛尚未完全消散，生活的現實就給楊旭和魏紅星的“小營生”澆了一盆冷水。

一個午后，周文清趁著課間休息，在教學樓走廊里找到了正要去圖書館的楊旭。他面色有些為難，將楊旭拉到人少處，壓低聲音說：“楊旭，有件事得告訴你。你年前賣給我的那本‘年年有余’的掛歷……好像有點不大對勁?！?

楊旭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停下腳步：“文清哥，怎么了？”

“貼在墻上沒幾天，我就發現顏色好像有點往下掉，”周文清皺著眉比劃，“尤其是那個紅底色，洇得厲害，旁邊的白墻都給染紅了一小片。我媳婦兒為這個事兒嘮叨我好幾天了?！彼恼Z氣里沒有太多責備，更多的是無奈。

楊旭的心瞬間沉了下去。信譽！這兩個字像錘子一樣砸在他心上。“掉色？還洇到墻上了？”他語氣急促起來，“文清哥，我現在就跟你去看看！”

關乎信譽的事情，他絲毫不敢怠慢，立刻放棄了去圖書館的計劃，跟著周文清匆匆趕往體育場附近的出租屋。

一進門，楊旭就看到了墻上那本掛歷。年前還鮮艷奪目的胖娃娃抱鯉魚圖，此刻顯得黯淡無光，尤其是大面積的紅色背景，顏色明顯不均勻。最要命的是，掛歷下方的墻壁上，赫然洇開了一片淡淡的、卻無法忽視的粉紅色水漬。

楊旭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他立刻轉身，語氣堅決地對周文清說：“文清哥，對不??！這絕對是我的問題。這掛歷的錢我這就退給你。”他說著，就從棉襖內側口袋里掏出隨身帶的小錢包，仔細數出兩塊五毛錢，硬塞回周文清手里。

“哎，楊旭，別，也不全怪你，”周文清連忙推辭，“可能就是我這面墻有點潮……”

“不行！”楊旭的態度異常強硬，“文清哥，這錢你必須拿著。東西不好，就不能讓買的人吃虧。這不是錢多錢少的事?！?

離開周文清家，楊旭腳步沉重。他立刻跑回宿舍，翻出那本記錄著詳細信息的硬皮登記本，看著上面一個個熟悉的姓名和宿舍號，感覺那本子有千斤重。沒有任何猶豫，他揣上自己省吃儉用攢下和最近掙的所有錢，開始了他的“退款之旅”。

他挨個宿舍敲門，找到每一個買了掛歷的同學，坦誠說明情況，并堅持要全額退款。同學們的反應大多是無所謂和驚訝，但楊旭的態度始終異常堅決。他的認真和固執，反而讓同學們對這個平時沉默寡言、關鍵時刻卻如此較真負責的同學生出了幾分真正的敬意。

處理完師大這邊所有的退款，天已經擦黑。楊旭顧不上吃飯，立刻趕往吉林大學成教學院去找魏紅星。

在吉大附近那個他們常碰頭的小飯館里，楊旭找到了剛送完貨、正準備扒拉兩口飯的魏紅星。他把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

魏紅星剛開始還笑著，以為楊旭在開玩笑，但聽著聽著，笑容就僵在了臉上。等楊旭說完，他“啪”地一聲把筷子拍在桌上，臉瞬間漲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擼起袖子就要去找人拼命。

楊旭早有預料，一把死死拉住他，冷靜地分析利弊，最終說服了沖動的魏紅星。兩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兒，魏紅星啞著嗓子問清了情況，然后異常堅決地表示他那邊的客戶由他去退款，窟窿他來補。

接下來的幾天，魏紅星像瘋了一樣，咬著牙開始給他那邊的主顧挨個退款、道歉。一筆筆帶著屈辱和愧疚的錢退出去，就像從他身上一刀刀割肉。

最后，兩人坐在吉大宿舍冰冷的水泥臺階上對賬。刨去磁帶那邊賺的微薄利潤，這批劣質掛歷讓他們凈虧了五百多塊錢。

魏紅星蹲在地上，把臉深深埋在膝蓋里，肩膀垮塌著，像個打了敗仗的兵，聲音哽咽地道歉。

楊旭心里也疼得像在滴血，那里面有他熬夜做家教、省吃儉用攢下的所有辛苦錢。但他看著好友徹底垮掉的樣子，還是強壓下自己翻騰的情緒，蹲下身，用力把魏紅星拉起來，語氣沉穩地安慰他。

魏紅星抬起頭，看著楊旭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埋怨和鄙夷，只有坦誠的理解和堅定的信任。他猛地別過頭去，用力抹了一把臉，再轉回來時，眼神里重新燃起了那股不服輸的勁頭。

寒風依舊凜冽，但在這冰冷的宿舍樓道里，一種更為牢固的東西在兩個年輕人之間默默生長起來。

掛歷退款的風波總算告一段落，雖然在經濟上蒙受了不小的損失，但楊旭的心卻因為了卻一樁心事而踏實了許多。緊接著，校園里的氣氛陡然一變，期末考試的壓力如同寒冬的朔風，瞬間席卷了每一個角落。

圖書館和自習室里座無虛席，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緊張。同學們行色匆匆，臉上大多帶著睡眠不足的疲倦和對考試的敬畏。

然而，在這片普遍的焦慮氛圍中，楊旭卻顯得相對從容。他平素基礎扎實，學習習慣良好，從未有過臨時抱佛腳的狼狽。他依舊按照自己的節奏，系統地復習著筆記和重點，只是將更多的時間泡在了圖書館。

這份從容，并非僅僅源于學業的自信，更深處，涌動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雀躍和期待。期末考試，對他而言，不僅僅是學業的檢驗，更像是一道通往期待已久假期的關卡。

每當復習間隙，他抬起頭，目光偶爾會落在窗外光禿的樹枝上，但他的心思早已飛遠了。展虹在信中的約定，如同冬日里的一抹暖陽，照亮了他所有枯燥的復習時光——“考完試就放寒假了…我在長春下車，兩個人在長春玩兩天，再一起回綏化?！?

這短短的幾行字，他反復讀了許多遍。每一次，嘴角都會不自覺地上揚。他甚至開始在心里默默規劃：帶她去哪兒看看？雖然手頭拮據，必須精打細算，但光是設想種種可能，就足以讓他的心頭泛起甜意。

就這樣，在一種混合著學業最后沖刺的認真和對未來幾天美好憧憬的奇特心境中，楊旭平穩地度過了備考期。當最后一門考試的結束鈴聲響起，他放下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到的不是疲憊，而是一種輕快的解放感。

交卷走出考場，冬日的陽光雖然清冷，但照在身上，他卻覺得格外暖和。

楊旭快步走回宿舍，腳步輕快。他的假期，其實才剛剛開始——一場計劃中的、甜蜜的相聚，正在長春這座寒冷的城市里，等待著他。

等待的日子，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楊旭把宿舍徹底打掃了一遍，把自己的行李也收拾妥當。

終于，展虹抵達的日子到了，楊旭早早便出了門，提前一個多小時就到了長春站出站口。

站前廣場上人頭攢動。楊旭裹緊了棉襖，跺著腳抵御嚴寒，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緊盯著出站的人流。當那個穿著紅色羽絨服、圍著白色毛線圍巾的熟悉身影出現時，楊旭的心跳驟然加速。

“展虹！這里！”楊旭用力揮動手臂。

展虹聞聲望來，臉上瞬間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她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著穿過人群，來到他面前。

“等很久了吧？冷不冷？”她仰起臉看著他，鼻尖和臉頰都凍得紅撲撲的。

“沒多久，剛來一會兒?！睏钚袢隽藗€小謊，自然而然地接過她肩上的背包。兩人相視一笑，千言萬語似乎都堵在胸口，最終化作一個毫不猶豫的、緊緊的擁抱。

“接下來想去哪兒？”楊旭牽著展虹的手，自然地揣進自己的棉襖口袋里暖著，“好不容易來一趟長春，帶你去逛逛。聽說偽滿洲國皇宮挺有名的，去看看嗎？”

展虹的眼睛亮了一下。兩人便搭乘著吱呀作響的有軌電車，一路晃悠著來到了偽皇宮博物院。

然而，到了氣派的門口，看到售票窗口旁掛著的票價牌時，展虹的腳步頓住了。她仔細看了看上面的數字，又探頭望了望里面略顯蕭瑟的冬日景象。

“呀，門票這么貴呢？”她輕輕拉了拉楊旭的衣袖，“我看這大冬天的，里面都是些房子和枯樹，也沒什么特別好看的景致。咱們就別花這個冤枉錢了吧？省下的錢，夠我們吃好幾頓好吃的呢！”

楊旭哪里不知道她是在替自己省錢，心里頓時涌上一股混合著感激、愧疚和愛憐的復雜情緒。他最終把話咽了回去，只是更緊地握了握她的手。

“那……好吧。那咱們去勝利公園看看吧？聽說今年園子里辦冰燈冰雕展，應該挺好看的，而且門票便宜很多?！?

“好呀！看冰雕去！”展虹立刻響應，臉上露出雀躍的神情。

兩人又到了勝利公園，園子里擺放著不少冰雕作品。然而，可能由于近期天氣有過幾次反復的回暖，不少冰雕的邊緣已經變得有些圓潤模糊，失去了最初的棱角和晶瑩。

“呃……好像……化了一些哈。”展虹看著眼前有些“慘不忍睹”的龍形冰雕，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過這造型還挺……別致的?！?

楊旭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是我沒選對地方，這天氣……”

“哎呀，沒事兒！”展虹打斷他，主動挽住他的胳膊，“走走也挺好的呀，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你看那邊樹掛多漂亮！而且，最重要的是和誰一起看嘛，對不對？”

她在寒風中呵出團團白氣，臉頰凍得通紅，卻笑得格外燦爛。楊旭看著她努力安慰自己、體諒自己的樣子，心中那份愧疚感，漸漸被一種巨大的溫暖和感動所取代。

看看時間不早，天氣也越來越冷，楊旭說：“走吧，帶你去我們學?？纯矗缓蟪酝盹垺Ｎ乙呀泿湍阍谖覀儗W校附近的招待所訂好房間了，便宜也干凈。”

“嗯，都聽你的?！闭购绻郧傻攸c點頭。

他們上了熟悉的6路公交車，晃晃悠悠地往師大方向去。車上，展虹好奇地看著窗外的街景，聽著楊旭介紹這是哪里，那是哪里。

在師大校園里，楊旭帶著展虹簡單轉了轉，指給她看自己的宿舍樓、經常上課的教學樓、圖書館以及食堂。雖然冬日校園略顯蕭條，但展虹卻看得津津有味。

傍晚時分，楊旭帶著展虹來到了學校附近的招待所。房間很小，陳設簡單，但收拾得干干凈凈，暖氣燒得很足。

“條件一般，但挺暖和的?！睏钚襁€是有些不好意思。

“很好啊，很干凈！”展虹放下背包，脫掉厚重的羽絨服，露出里面穿的紅色毛衣。她環顧了一下房間，臉上是滿意的笑容。

接著，她興奮地打開背包，從里面掏出兩盒包裝精美的長方形盒子：“喏！德芙巧克力！送給你的！”

楊旭接過來，看著盒子上優雅的英文商標，有些驚訝：“德芙？這很貴吧？你哪兒來的？”

“嘿嘿，元旦的時候，我跟室友去西單幫一個商家搞促銷試吃活動，站了一天?！闭购缪鲋?，一副“快夸我”的得意表情，“最后商家特別滿意，除了工錢，每人還送了兩盒這個當獎勵！我都沒舍得吃，專門給你留著的！”

楊旭看著她那嬌憨又帶著點小炫耀的模樣，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被猛地觸動了。手里的巧克力仿佛有千斤重，承載著她沉甸甸的心意。

“謝謝你，虹虹?！彼曇粲行┑统粒斑@肯定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巧克力?！?

“我還沒吃呢！就聞了聞，可香了！”展虹催促道，“你快打開嘗嘗！”

楊旭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里面是一排排排列整齊的、裹著棕色錫紙的巧克力塊。他掰下一小塊，放入口中。絲滑濃郁的甜香瞬間在舌尖融化開來。

“好吃嗎？”展虹期待地問。

“嗯，好吃，特別好吃?！睏钚顸c點頭，看著眼前笑靨如花的女孩，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幸福感。

他握住展虹的手，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語氣變得溫柔而神秘：“虹虹，我也有禮物要送你?！?

“什么？”展虹疑惑地看向楊旭。

“你閉上眼睛，我拿給你?！?

“什么嘛，搞得這么神秘。”展虹嬌嗔地睨了他一眼，但還是順從地閉上眼睛。

楊旭緩緩俯身，將一個熾熱而堅定的吻印在她柔軟的唇上。

展虹身體微微一顫，驚訝地睜開眼睛，對上楊旭近在咫尺的深情目光。她的臉頰瞬間緋紅，但那驚訝很快化為甜蜜的羞澀。她輕輕閉上眼睛，感受著這個突如其來的吻。

片刻后，楊旭才輕輕抬起頭，額頭仍親昵地抵著她的額頭。

“送你一個印章?！彼吐曊f，“蓋上這個印，你就是我的人了。”

展虹將發燙的臉頰埋進他溫暖的頸窩，輕輕點頭。她小聲嘟囔：“討厭……哪有送這種禮物的……”

話雖這么說，她卻伸出手，把他抱得更緊。

房間里安靜下來，只有暖氣管里水流循環的微弱聲響。窗外，天色漸漸暗沉，雪花又開始悄無聲息地飄落。巧克力的香甜氣息似乎還彌漫在空氣中，混合著少年人情竇初開的青澀與甜蜜。

所有挫折、虧空、寒冷，在這一刻，都被這個溫暖的擁抱和甜蜜的吻徹底驅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