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甸甸壓在高一（1）班男生宿舍的上方。連日來的浮躁、沖突，還有魏紅星那揮之不去的、壓抑著巨大痛苦的沉默，讓這間屋子即使在睡夢中，也彌漫著無形的緊張。寂靜再次被打破，不是爭吵，而是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啜泣和模糊不清、飽含驚恐的哭喊。
“媽……別走……爸……他們……”
是魏紅星。他又一次被噩夢攫住，在冰冷的床鋪上掙扎。聲音破碎、絕望，像被困在絕境中的幼獸。
這一次，楊旭沒有猶豫。他掀開被子，趿拉著鞋走到魏紅星床邊。借著窗外微光，只見魏紅星蜷縮著，身體劇烈顫抖，額頭冷汗涔涔。楊旭伸出手，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魏紅星，醒醒。”
魏紅星猛地睜眼，布滿血絲的眼中殘留著巨大驚恐和悲傷，茫然聚焦在楊旭臉上，仿佛不識來人。
楊旭看著他空洞的眼神，心中那點因他平日刻板而生的芥蒂消失了，只剩下沉甸甸的酸楚。他蹲下身，視線與魏紅星平齊，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平靜力量：“別死扛了。有什么苦……說出來，找個人說說，會好受點。”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黑暗中其他床鋪的輪廓，“你來宿舍這些日子，大家不是瞎子。你……認真心細，做事負責，就是……太較真，太死板，讓人覺得像塊冰，捂不熱，靠不近。”
魏紅星沒有回應，死死咬著下唇，幾乎咬出血來。身體抖得更厲害了。淚水無聲滑過他凹陷的臉頰，在蒼白皮膚上沖出濕痕，迅速洇濕枕巾。黑暗中，只有他壓抑不住、破碎的呼吸聲，像拉風箱般艱難。宿舍里其他人顯然都醒著，沒有翻身的響動，只有一種屏息凝神的沉重，空氣凝固著悲傷和一絲被點破的、關于如何與這塊“冰”相處的茫然。
楊旭的話，像一把沉重的鑰匙，緩慢而堅定地插進了魏紅星銹死的心鎖。黑暗中，那壓抑的嗚咽終于沖破堤壩，變成了難以自持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哭聲嘶啞、破碎，充滿了長久積壓的絕望、恐懼和無盡委屈，在寂靜宿舍里橫沖直撞，撞擊著每個人的耳膜和心臟。
哭聲持續很久，耗盡最后一絲力氣，才轉為斷斷續續的抽噎。魏紅星的聲音終于響起，帶著濃重鼻音和近乎麻木的疲憊，每個字都像從冰水里撈出：
“楊旭……你們……都覺得我死板……不通人情……像個只認規矩的木頭……覺得我煩……冷血……”他深吸一口氣，氣息劇烈顫抖，“可你們知道嗎？這規矩……是用我爸的命換來的！是用我媽的病……和我這身傷……刻進骨頭里的！”
宿舍里落針可聞。所有人被他話語里刻骨的寒意驚住。
魏紅星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冰冷憤怒，卻又異常清晰：
“我爸……是西林糧庫保管員。管著倉庫鑰匙，進出庫賬本。他老實巴交一輩子，膽小，可做事……一板一眼，認死理！糧庫主任是他老同學，平時稱兄道弟，拍肩膀遞煙。”語氣充滿諷刺，“可我爸……有個‘毛病’，太認賬本上的規矩！少一斤糧，多一個麻袋，哪怕一把糠，都得問清楚，記明白！他說，這是公家的東西，老百姓的命，賬目必須清清白白！”
呼吸變得急促，仿佛重回那個背叛時刻：
“后來……糧庫出事了！查出來大批糧食賬實不符，被人偷賣！上面來人查，主任慌了神，夜里偷偷找到我家……”魏紅星聲音里是刻骨恨意，“他塞給我爸厚信封，讓改賬本！把窟窿抹平！他說‘老魏，天知地知，風頭過去，好處少不了你！保管讓你當清閑副職！’”
“我爸……他死腦筋！不敢！把信封扔回去，手都在抖！說‘賬是死的，規矩是鐵的！改了就是犯法！要掉腦袋的！’他不但不改……”魏紅星聲音帶著悲壯的顫抖，“他……還把他偷偷記的、主任他們每次偷運的時間、數量、經手人的小賬本……交了上去！他以為……按規矩辦事，天理昭昭！”
一聲絕望嘶吼擠出喉嚨：
“可他忘了……規矩是死的，人心是黑的！”
巨大悲痛讓他窒息，好幾秒后，才用盡全力嘶聲道：
“我爸……一輩子清清白白，最重名聲，最信‘規矩’能護身……保平安……結果呢？就因他死守規矩，不肯同流合污，被那些不守規矩的畜生……”他抬起纏著黑孝布的胳膊，聲音抖得不成調，“這個……給我爸戴的……他走時……眼睛都沒閉上……”
刻骨恨意和深不見底悲涼籠罩了他：
“爸沒了……家塌了天。我媽……身子本就弱，哪受得了？一病不起，心口疼的毛病落下了根兒，藥罐子不離手。”
他指著鼻梁紗布，又下意識摸了摸肋骨下方（那里似有舊傷隱痛），聲音是切齒恨和冰冷麻木：
“看見沒？這就是他們的‘規矩’！弱肉強食！無法無天！楊旭，你告訴我，這世道，規矩在哪兒？！公道在哪兒？！”他猛地看向楊旭方向，眼神在黑暗中灼亮駭人，“我媽……拖著病體，抱著我哭，求爺爺告奶奶，門都進不去！看我被畜生按墻角打……她的病，就這么熬重的……咳血……身子徹底垮了……拖到今年開春……油盡燈枯……”
他再也說不下去，只剩下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嗚咽聲比痛哭更讓人心碎。宿舍彌漫著沉重窒息，仿佛能嗅到血腥和絕望。
許久，久到窗外月光似乎偏移了幾分，魏紅星用一種近乎偏執的、帶著血腥味的堅定，一字一句道：
“所以……楊旭……你問我為什么死板？為什么只認規矩？因為我怕了！我他媽真怕了！我親眼看著我爸……信規矩，按規矩辦事，結果被不守規矩的豺狼啃得骨頭渣都不剩！我跟我媽……只想守規矩好好活著，可那些畜生……用拳頭、刀子、他們的‘規矩’告訴我們，老實人……就活該被踩泥里！連哭都不能出聲！”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我只有一條路！死死抓住我能抓住的規矩！學校的！班級的！宿舍的！把它們當盔甲！當刀！刻進骨頭！刻進魂里！誰遲到，誰喧嘩，誰亂放東西……在我眼里，都是危險苗頭！引火燒身的火星！都是我爸當年面對的‘通融’、‘人情’陷阱！必須掐滅！必須按規矩來！一絲一毫不能差！半步不能退！”
他蜷縮起來，雙臂緊抱自己，抵御全世界的寒意，聲音低下去，卻帶著令人心顫的執拗：
“只有這樣！我才能覺得……我爸的教訓沒白挨！他那雙沒閉上的眼……能合上一點！我媽在天上能少流淚！覺得我……還能在這吃人的世道，守住一條活路！守住一點點……我爸沒能守住的東西！雖然它冷冰冰……可至少……不會像笑臉背后的刀子，冷不丁就捅死你全家！”
他猛地抬頭，即使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也能感受到目光中的悲憤和質問：
“你們覺得我煩？不近人情？像怪物？可你們知道……我每次板著臉記名字、講規矩……心里……都在發抖嗎？我怕啊！怕稍微松點口子，稍微‘通融’，我爸的悲劇……就會重演！我媽流的血……就白流了！怕我稍微軟弱，這好不容易抓住的、冷冰冰的規矩……也護不住我！”
魏紅星徹底崩潰，將頭深埋臂彎，身體劇烈顫抖，壓抑哭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是徹底的、無助的、仿佛要哭碎五臟六腑的哀慟。宿舍一片死寂。所有人被這血淋淋的真相釘在原地，巨大震驚和沉重共情如巨石壓胸。原來那冰冷的規則堡壘，并非不近人情，而是用父親的生命、母親的病痛、自己的遍體鱗傷，一磚一瓦、浸透血淚砌成的最后防線！那不是刻板，是絕望中的背水一戰；那不是冷漠，是被規則背叛又被規則拯救后，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楊旭的手還放在魏紅星顫抖的肩上，只覺那單薄肩膀承載著難以想象的重量。胸口發堵，喉嚨發緊，半晌，才沙啞擠出幾個字：“……對不起，魏紅星……我們……不知道……你……受苦了……”
黑暗中，傳來張華倒吸涼氣聲，付勇那邊床板發出“嘎吱”重響，像一拳砸在板上，趙紅波長長、沉重地嘆了口氣。沉默不再是尷尬，是巨大震撼和無聲哀悼。
“所以……我不敢信人……”魏紅星聲音帶著濃重疲憊和近乎絕望的清醒，“我怕了……怕笑臉背后的算計，怕所謂的‘交情’……我只信規矩……白紙黑字，明明白白……”聲音漸低，只剩無邊的疲憊。
楊旭的手用力按了按魏紅星的肩，聲音異常堅定，打破沉重死寂：“魏紅星，聽著！過去的事……沒法改變。害你爸、你媽、打你的人，是畜生！該遭天譴！但你不能因為他們，就把所有人都當豺狼！你看，我們……”他環顧黑暗寢室，“睡一個屋，吃一鍋飯！雖然平時話不多，甚至拌過嘴，但我們不是他們！這里是學校，是宿舍！沒人想害你，沒人圖你什么！大家……都想好好念書，奔前程！”
付勇在對床悶悶地，卻斬釘截鐵接道：“沒錯！誰家攤上這事都得瘋！可魏紅星，為了那些王八蛋，把自己活成孤家寡人，活成只認規矩的機器，不值當！太他媽不值當了！”
張華清了清嗓子，聲音別扭卻透著前所未有的真誠：“以前……是覺得你太較真。現在……知道了。以后……有啥事，別一個人憋著。都是一個屋滾地鋪的兄弟，打架的時候，不也沒分彼此嗎？”他指的是之前為他打跑外校混混的事。
趙紅波沒說話，黑暗中傳來用力點頭帶起的風聲，一聲低沉的：“嗯！”
魏紅星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電流擊中。那緊緊蜷縮、防備的姿態出現片刻松動。長久被孤立、被傷害、用冰冷規則筑起的高墻，在楊旭直白的信任和室友們笨拙卻滾燙的回應下，第一次，清晰地裂開一道縫隙！巨大委屈和一種陌生的、幾乎被遺忘的暖意洶涌而上，瞬間沖垮強撐的堤壩。這一次，不再是壓抑嗚咽，而是近乎崩潰的嚎啕大哭！哭聲里，積壓太久的痛苦、恐懼、孤獨、不被理解的委屈，終于找到了宣泄出口，一種被接納的可能。
楊旭沒有阻止，放在他肩上的手傳遞著無聲力量。他知道，這痛哭，是魏紅星破碎面具徹底剝落的聲音，也是內心那座浸滿血淚的冰墻開始融化的第一聲震響。宿舍里其他人靜靜聽著，無人覺吵鬧，只有沉重的理解和無聲的陪伴在黑暗中流淌。窗外月光，似乎柔和幾分，靜靜照進這間彌漫血淚悲傷、卻也悄然滋生理解與暖意的寢室。冰封的河面之下，深埋的暗流，在血淚沖刷與突如其來的微光中，奔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