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書頁翻飛與筆尖沙沙中碾過。月考成績?nèi)缤慌枥渌瑵残蚜顺聊缬凇靶聦W(xué)期適應(yīng)期”幻想的人。付勇和楊旭得益于心無旁騖,成績穩(wěn)中有升——楊旭已闖入前十,付勇也躋身上中游。然而,更多人望著試卷上刺眼的分?jǐn)?shù),那根因周雯老師鞭策和嚴(yán)肅班風(fēng)而勉強(qiáng)繃緊的弦,無可挽回地松弛了。課間追逐打鬧重現(xiàn),自習(xí)課的低語匯成嗡嗡的背景音,前排奮筆疾書的背影與后排神游天外的身影,無聲地劃出一道鴻溝。
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個驚雷般的消息在班級炸開:班主任周雯老師的丈夫,一位消防員,執(zhí)行任務(wù)時遭遇意外,嚴(yán)重?zé)齻≈芾蠋熜募比绶伲驅(qū)W校遞交了長假申請,必須回家照顧重傷的丈夫和年幼的孩子。
消息傳來的自習(xí)課上,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周雯老師最后一次站在講臺上,眼圈紅腫,強(qiáng)忍哽咽,聲音嘶啞:“同學(xué)們……我……我必須走了。這一年,我看著大家一點點進(jìn)步,一點點懂事……我舍不得你們……但家里……”她說不下去了,深深鞠躬,單薄的肩膀微微顫抖。
班級陷入死寂,隨即是壓抑不住的啜泣。女生們紅了眼眶,連最皮的男生也低下了頭。周雯老師不只是班主任,更像嚴(yán)厲又慈愛的長姐。她洞察每個人的心思,迷茫時鞭策,低落時鼓勵。她的離開,抽走了高一(1)班最后的主心骨。大家自發(fā)湊錢買了水果和營養(yǎng)品,簇?fù)碇阎芾蠋熕偷叫iT口。望著老師消瘦憔悴、一步三回頭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一種被遺棄的茫然和無助籠罩了整個班級。
學(xué)校安排退休返聘的老教師王健暫代高一(1)班班主任。王老師教學(xué)經(jīng)驗極為豐富,是市里有名的語文教學(xué)能手,尤其擅長古文賞析,課堂旁征博引,板書遒勁有力,講解深入淺出,即使是最調(diào)皮的學(xué)生,在他的語文課上也能被吸引。學(xué)校返聘他,正是看中其扎實的功底和穩(wěn)重的氣場。然而,王老師畢竟年紀(jì)大了,接替周雯教兩個班的語文課,已讓他感到精力不濟(jì),班主任工作瑣碎繁雜,更讓這位老教師疲于奔命。對于高一(1)班,他只能盡力維持課堂的知識傳授,課堂依舊高效且秩序尚可,但對班級日常紀(jì)律的精細(xì)管理和學(xué)生思想動態(tài)的持續(xù)關(guān)注,實在有心無力。他傳達(dá)通知常因事務(wù)繁雜而遺漏或延遲。對自習(xí)課等紀(jì)律的要求,也降到了底線——“保持基本安靜,別太吵影響他人”。魏紅星依舊一絲不茍地記錄遲到、維持自習(xí)秩序,但失去了周老師強(qiáng)有力的支持和王老師深入有效的管理配合,他那冰冷的目光和刻板的“請保持安靜”,在日益浮躁的氛圍中顯得蒼白無力。向?qū)W校報告?他猶豫了。這無異于自曝其短,只會讓本就渙散的班級雪上加霜,也更坐實“告密者”的惡名。他只能更用力地挺直腰背,像一座徒勞抵抗潮水侵蝕的孤獨(dú)礁石。
紀(jì)律的堤壩在王老師的分身乏術(shù)和魏紅星的孤掌難鳴下,終于開始松動、滲漏。
這天下午自習(xí)課,起初王老師尚能在講臺后批改作業(yè),班級還算安靜,只有翻書和寫字的沙沙聲。中途,年級組長在門口招手,低聲叫他去辦公室緊急處理一份文件。王老師放下筆,起身快步走了出去,臨走前只匆匆交代了一句:“大家保持安靜自習(xí)。”
老師的身影剛消失在門口,后排的孫寶石就像解開了封印。他最近迷上了城里新開的迪廳,那震耳欲聾的鼓點和瘋狂扭動的節(jié)奏像毒藥滲入骨髓。自習(xí)課的安靜早已讓他渾身不自在,此刻機(jī)會難得,他先是腳尖點地打拍子,接著身體不自覺地隨著腦中的音樂晃動,最后竟鬼使神差地竄到了講臺旁的空地上!在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他徹底放飛自我,忘情地舞動起來,手臂夸張地?fù)]舞,肩膀高頻率地聳動,嘴里還模仿著強(qiáng)勁的鼓點:“no NO no NO NO no!”頭搖得像撥浪鼓,腿腳不住地抖動。
“噗哈哈哈……”有人忍不住拍桌大笑。
“孫寶石!迪廳沒跳夠跑教室開專場了?”有人高聲起哄。
“別說,這‘寶石disco’有點意思啊!再來一段!”唯恐天下不亂的聲音響起。
付勇眉頭緊鎖,強(qiáng)壓著火氣。他旁邊的男生正眉飛色舞地講租來的武俠小說,聲音在嘈雜中拔高:“……說時遲那時快!王小石那‘傷心小箭’一出,嗖——!跟裝了跟蹤定位似的,拐著十八道彎兒追著目標(biāo)就去了!厲害不?”
孫寶石的“忘情迪斯科”和武俠小說的“玄幻導(dǎo)彈論”交織在一起,自習(xí)課瞬間炸開了鍋。付勇忍無可忍,“啪”地一聲重重合上書本,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迫人的壓力,穿過噪音刺向?qū)O寶石:“孫寶石!要發(fā)瘋滾出去瘋!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
孫寶石正跳到興頭上,被打斷極度不爽,吊兒郎當(dāng)?shù)鼗貑埽瑒幼鹘z毫不停,反而扭得更夸張:“喲,付班長,管得挺寬啊?王老師都沒在,你算老幾?自習(xí)課不就是自由活動時間嗎?你管天管地管我蹦迪?”他那個“付”字咬得特別重,充滿了對副班長“多管閑事”的諷刺。
一股熱血“嗡”地直沖付勇腦門,他猛地站起,幾步就沖到孫寶石面前,手指幾乎戳到對方鼻尖,厲聲道:“自由活動?這是教室!周老師才走幾天?你就弄這死出?對得起她嗎?!”最后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痛心和憤怒。
“少提周老師!裝什么大尾巴狼!”孫寶石被戳到痛處,瞬間惱羞成怒,用力狠狠推了付勇一把。
兩人瞬間扭打在一起!“哐當(dāng)!”書本被撞飛,“吱嘎!”課桌被帶歪,驚呼和起哄聲響成一片。就在這時,王老師處理完事情匆匆推門回來,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倒吸一口涼氣。他趕緊沖上講臺,焦急地大聲制止:“住手!快住手!付勇!孫寶石!像什么樣子!”幾個離得近的男生這才反應(yīng)過來,沖上去七手八腳地把滾在地上的兩人拉開。付勇嘴角青紫了一片,孫寶石的校服袖子被扯開一個大口子,兩人喘著粗氣,像斗紅眼的公雞一樣怒視著對方。
王老師看著這混亂場面,眉頭緊鎖,臉上是深深的疲憊和無奈。他重重嘆了口氣,語氣嚴(yán)厲卻帶著掩飾不住的力不從心:“自習(xí)課打架?你們……你們太讓我失望了!都回座位去!寫檢查!深刻反省!”他知道這處理流于表面,但眼下初三班還有一堆事等著他,實在沒有精力深究細(xì)枝末節(jié)。這場發(fā)生在老師短暫離開真空期的架,像一根滋滋作響的導(dǎo)火索,徹底引爆了班級壓抑已久的浮躁與混亂。魏紅星坐在前排,拳頭緊握,指甲幾乎嵌進(jìn)掌心,臉色鐵青,胸腔里翻涌著一種冰冷的、深切的無力感——連王老師這樣公認(rèn)的好老師,也無力回天了么?
更大的風(fēng)暴在幾天后降臨。魏紅星結(jié)束學(xué)生會例行的校外巡查,路過一家煙霧繚繞、燈光昏暗的臺球廳時,敏銳捕捉到熟悉的校服顏色——是本班平時沉默寡言的蔡鵬程!他正和幾個流里流氣的外校生擠在一張臺球桌旁,叼著煙,顯然不是看客。
魏紅星毫無猶豫,徑直走進(jìn)去,站到蔡鵬程面前,聲音冰冷:“蔡鵬程,校外臺球廳滯留,跟我去學(xué)生會登記。”
蔡鵬程臉?biāo)查g煞白,手里的煙差點掉落。旁邊一個染黃毛、嚼口香糖的外校生斜眼打量魏紅星,嗤笑:“喲呵?哪來的小干部?挺橫啊?管東管西管人打臺球?”他故意用肩膀撞開魏紅星,擋在蔡鵬程身前。
魏紅星紋絲不動,目光銳利掃過黃毛,再次對蔡鵬程道:“登記。現(xiàn)在。”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規(guī)則力量。
“登什么登!”黃毛被無視激怒,猛地抄起一根臺球桿,毫無征兆地朝著魏紅星的臉狠狠掄去!
“砰!”一聲悶響!魏紅星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眼前一黑,劇痛伴著溫?zé)岬囊后w瞬間從鼻梁涌出!他踉蹌后退,撞在臺球桌上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鮮血迅速洇紅他的下巴和前襟,滴落在綠色的臺呢上。他一手捂住劇痛的鼻子,血從指縫滲出,另一只手仍緊抓記錄本,眼神因疼痛和暴力而渙散,但挺直的脊梁未彎。
“紅星!”蔡鵬程嚇傻了,驚叫。
“媽的,自找的!”黃毛啐了一口,還想上前。臺球廳老板趕緊阻攔:“哎!別在我這兒打!出去出去!”
魏紅星沒再說話,也沒看任何人,捂著血流不止的鼻子,在一片混亂和口哨聲中,沉默地、搖晃著走出了臺球廳。規(guī)則筑起的冰冷堡壘,在赤裸裸的暴力面前,如此不堪一擊。鮮血和屈辱,成了他堅守職責(zé)的代價。
消息像長了翅膀,第二天一早就在高一(1)班男生中炸開。
“什么?外校的混蛋敢打我們班的人?”
“魏紅星?他……他為了抓蔡鵬程挨的打?”
“媽的!雖然那小子平時挺煩人,可這事兒他沒錯啊!憑什么打他?”
“就是!動我們班的人就是不行!”
一種近乎“護(hù)犢子”的怒火在男生們心中燃燒。平時厭煩魏紅星的刻板不近人情,但此刻,他代表的是高一(1)班的秩序,維護(hù)的是班級的“面子”!他被打,就是整個班被人欺負(fù)!他行得正走得直,再煩也輪不到外人動手!
付勇第一個拍案而起,眼神兇狠:“放學(xué)!臺球廳門口堵他們!不把那幾個混蛋打趴下,這事兒沒完!”
“算我一個!”張華梗著脖子。
“干他丫的!”趙洪波擼起袖子。
連平時與魏紅星疏遠(yuǎn)的徐巖、劉千運(yùn)也義憤填膺:“走!一起去!”
楊旭看著群情激憤的眾人,想起魏紅星纏著孝布的孤寂身影和此刻滿臉是血的模樣,熱血上涌,默默點頭加入。
放學(xué)鈴聲如同沖鋒號。
黃毛那伙人叼著煙晃悠出來,看到門口黑眼神不善的人,頓時懵了。
“就他媽是你打的魏紅星?!”付勇指著黃毛鼻子怒吼。
黃毛還想嘴硬:“是又怎……”話音未落,付勇的拳頭帶著風(fēng)聲已砸到他臉上!
“呸!再敢動我們班的人試試!”付勇朝著他們逃跑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目光掃過,不知誰喊:“魏紅星呢?”
眾人這才想起主角。回頭望去,只見魏紅星不知何時跟來,站在不遠(yuǎn)處的街角。他鼻梁貼著醒目的白紗布,臉頰青腫未褪,。眼神極其復(fù)雜,有驚愕,有茫然,似乎還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他習(xí)慣了獨(dú)自行走在規(guī)則的冰冷道路上,習(xí)慣了他人的疏離厭煩。從未想過,這群平時對他避之不及的同學(xué),會為他被打如此憤怒地挺身而出,以最原始暴力的方式為他“討回公道”。
付勇走過去,捏了捏他完好的那邊肩頭,動作生硬,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維護(hù):“行了,那幫家伙跑了。以后……小心點。”沒有過多安慰,但這簡單的動作和話語,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撞開了魏紅星冰封心防的一角。他看著眼前這群氣喘吁吁、臉上帶著打架后痕跡的少年,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并非一座孤島。他堅守的規(guī)則或許冰冷,但守護(hù)這規(guī)則所代表的集體榮譽(yù),竟能點燃如此滾燙的血性。鼻梁的疼痛依舊,心口的堅冰,卻在無人察覺處,悄然裂開一道細(xì)縫。高一(1)班看似封凍的冰河之下,深藏的暗流,正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洶涌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