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借酒澆愁
- 旭日長虹
- 顏星瀚
- 3464字
- 2025-07-19 04:48:38
風(fēng)雪呼嘯,吞噬了張華的身影。他像個游魂,在白茫茫的風(fēng)雪里漫無目的地游蕩。寒風(fēng)如刀割面,卻壓不住心口被憤怒余燼反復(fù)炙烤的滾燙。指關(guān)節(jié)破皮的刺痛,混著指尖殘留的、屬于侯軍鼻血的淡淡鐵腥,不斷撕扯著剛剛爆發(fā)的記憶。
母親的油茶面、侯軍扭曲的臉、魏紅星冰冷的宣判……這些碎片在腦中瘋狂沖撞。“處分?開除?”冰冷的字眼像鉛塊墜胸,窒息的絕望扼住了喉嚨。他只想逃,逃離所有目光。
不知走了多久,偶然抬頭,“田記小館”幾個霓虹字在風(fēng)雪里掙扎著閃爍。昏黃的燈光從油膩的窗欞透出,飯菜香混著酒氣飄散,里面人聲鼎沸,劃拳笑罵響成一片。這片喧囂與他內(nèi)心的死寂反差得刺眼。他像被釘在雪地里,茫然望著那扇透著暖意的門。
厚棉布門簾猛地掀開,一股裹著食物殘?jiān)臒釟鈬娪慷觥钚窨s著脖子,一手拎著結(jié)冰碴的泔水桶,一手掀簾,正要沖向街角。寒風(fēng)夾著雪粒灌了他一脖子,他瞇眼罵了一句,抬頭瞬間,冷風(fēng)里那個僵立的身影攫住了他——孤寂、狼狽,棉襖上沾著可疑的暗色污跡。
“華哥?”驚疑瞬間取代了煩躁。楊旭把桶往雪堆一撂,幾步?jīng)_下臺階,積雪在他腳下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聲。他一把抓住張華冰涼的胳膊,目光掃過他臉上的淤青和指關(guān)節(jié)的破皮,心猛地一沉。“出啥事了?跟人干架了?”聲音壓得極低,透著急切。
張華嘴唇翕動,喉嚨卻像塞滿了冰碴,發(fā)不出聲,只是疲憊地?fù)u頭,眼神空洞得嚇人。
楊旭眉頭擰成疙瘩,不再追問,用力把他往里拽:“操!找死啊?快進(jìn)來!”
掀開門簾,混著燉菜肉香、酒氣油煙的熱浪撲面襲來,張華一陣眩暈。小館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田慧一眼看見,快步過來:“楊旭!帶你同學(xué)坐下,先吃點(diǎn)東西暖暖!活兒讓向娜頂一下!”轉(zhuǎn)頭朝王麗梅喊:“麗梅,跟胡師傅說,炒倆熱乎菜!”
王麗梅麻利地抹凈靠墻一張小桌:“旭子,這邊!”手腳利落地倒了兩杯熱水,轉(zhuǎn)身就奔廚房去了。
向娜很快端來兩盤冒著熱氣的菜:油亮的回鍋肉,酸香撲鼻的醋溜白菜,外加一小碟花生米。“快趁熱吃。”她飛快地掃了張華一眼,沒多問。楊旭道了謝,起身去柜臺拿了兩瓶冰啤酒和一個開瓶器回來。
“華哥,喝點(diǎn)!暖暖身子,壓壓驚!”楊旭熟練地咬開瓶蓋,給兩人倒?jié)M泛著白沫的啤酒,響亮地碰了下張華面前幾乎沒動的杯子,自己仰頭灌下去一大口。
張華木然地端起冰冷的酒杯,苦澀的液體滑下喉嚨,像一道冰流暫時壓下了心口的火。放下空杯,混沌的壓抑感似乎裂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
“再來!”楊旭又給他滿上。
兩杯啤酒下肚,一絲微弱的熱氣艱難地在張華凍僵的四肢爬升。他看著杯中金黃卻寡淡的液體,只覺得它澆不滅心底那團(tuán)屈辱的烈火。
“啤的……沒勁。”他聲音嘶啞,目光帶著一股兇狠的渴求,死死釘在柜臺后反光的白酒瓶上。
楊旭一愣,看清他眼中那股近乎決絕的戾氣,咧嘴笑了:“行!痛快!那就換白的!”他蹭地站起,大步走到柜臺,跟田慧招呼一聲,直接拎出一瓶標(biāo)著醒目“56°”的扁瓶紅星二鍋頭,“咚”地一聲頓在油膩的小桌上。擰開蓋,“啵”一聲輕響,濃烈辛辣的氣息瞬間炸開,霸道地蓋過了所有飯菜香。酒杯里,透明的液體危險(xiǎn)地晃動著。
“來!這才爺們兒喝的!”楊旭端起杯示意。
張華深吸一口氣,鼻腔被那辛辣刺得發(fā)酸。他不再猶豫,端起那杯透明液體,像端起焚燒一切的燃料。窒息般的辛辣直沖天靈蓋!他猛地閉眼,決絕地一飲而盡!
“咳!咳!咳——嘔!”滾燙如巖漿從喉嚨一路燒灼到胃底!撕心裂肺的咳嗽讓他彎腰死死抵住冰冷的桌沿,眼淚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五臟六腑在火焰里扭曲!這強(qiáng)烈的灼燒和眩暈,像失控的海嘯沖垮了緊繃的神經(jīng),奇異地沖淡了心口的憤懣與絕望。麻木的暈眩開始占領(lǐng)高地。
“哈哈哈!夠勁兒吧!”楊旭用力拍打他的背,自己也灌了一大口,面不改色。
那撕心裂肺的辣勁過去,一股麻痹的暖流終于從胃里散開。張華腦袋發(fā)沉,視線模糊,但心口那塊巨石似乎松動了一角。他沉默著,帶著一種自毀般的決絕,抓起酒瓶,又給自己倒了小半杯。
胡師傅叼著煙卷從后廚晃出來透氣,瞇縫著眼透過裊裊藍(lán)煙,看著角落里那個借酒消愁的年輕身影,也聽到了那含混不清的低語。
“楊旭……”張華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醉意,眼神迷離渙散。“你說……咱窮人家的孩子……咋就這么難?”酒精放大了無邊的委屈。“就想……好好念個書……吃口家里帶的……礙著誰了?憑啥……就當(dāng)垃圾給扔了?”他猛地拔高音量,隨即又泄了氣,肩膀垮塌下去,聲音帶上了哽咽。“憑啥……這么欺負(fù)人?”
胡師傅吐出一口濃煙,粗糙的身體斜倚在門框上,沙啞的聲音像粗糲的石頭砸進(jìn)這片喧囂:“小子!這就覺得難了?過不去了?”他渾濁的目光仿佛穿透眼前的風(fēng)雪,看回了更遙遠(yuǎn)的過去。“你爸你媽像你這么大,那才叫真難!真他娘的難!鬧饑荒,樹皮草根都啃光!‘瓜菜代’!肚子里沒半點(diǎn)油星,餓得人打晃!勒緊褲腰帶,前胸貼后背!就為省口吃的,留給你們這些小的!上學(xué)?”他嗤笑一聲,帶著無盡的辛酸,“那是想都不敢想的福氣!有口熱乎的野菜糊糊,不餓死在路邊,就是祖墳冒青煙了!”
他頓了頓,目光釘子般落在張華痛苦迷茫的臉上:“你現(xiàn)在呢?有教室,有熱炕頭,有兄弟陪你喝酒訴苦!”煙頭點(diǎn)了點(diǎn)楊旭,“這日子,擱我們那會兒,做夢都不敢夢!一點(diǎn)委屈就受不了?天塌了?”胡師傅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嚴(yán)厲,“路長著呢!這點(diǎn)屁事算個球!是爺們兒,就得學(xué)會扛事兒!喝悶酒頂個屁用?想想你爹媽!想想他們咽下去的那些苦!那才是真苦!”
胡師傅的話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張華被酒精泡軟的心上。母親佝僂著炒面的身影,父親田間勞作的皴裂雙手……那些習(xí)以為常的畫面驟然變得無比清晰、沉重。比起父母經(jīng)歷過的饑餓與絕望,他這點(diǎn)委屈,似乎真的渺小得不值一提?混雜著濃烈羞愧、深切自責(zé)和龐大迷茫的泥漿洶涌而上,堵得他胸口發(fā)悶,連酒精帶來的那點(diǎn)麻痹都被沖淡了。
沉重的靜默幾乎要將張華壓垮。就在這時,小館的門簾“嘩啦”一聲被猛地掀開,刺骨的寒風(fēng)卷著雪片狂灌而入。三個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眉毛頭發(fā)都結(jié)了霜的身影炮彈般沖了進(jìn)來,急切地四處張望——正是趙洪波、徐巖和劉千運(yùn)!
“華哥!真在這兒!”徐巖咋咋呼呼沖在最前,一把拉開椅子,震得桌上的空瓶晃悠。“我們仨翻遍學(xué)校都快凍成冰棍了!后來想到你可能到旭哥這兒了,就抱蒙找了過來!”他喘著粗氣,目光掃過張華通紅的眼、狼狽的樣,最后落在他棉襖上那片污跡,心里吃驚,嘴上卻嚷道:“華哥,揍侯軍那孫子,真他娘解氣!”
趙洪波緊隨其后,棉襖肩頭落滿了雪,臉凍得發(fā)青,嘴唇哆嗦著。看到張華好端端(至少活著)坐在那兒,他眼中先是一松,隨即涌上濃濃的擔(dān)憂、后怕,還有同仇敵愾的憤懣。他沒說話,一屁股坐在張華旁邊的空凳上,抓起桌上楊旭那半杯早已涼透的啤酒,“咕咚”就灌下去一大口。
劉千運(yùn)擠到楊旭旁邊的空位坐下,凍得臉色發(fā)青,不停地搓著凍僵的手,看著張華失魂落魄又滿身酒氣的樣子,小聲地,帶著明顯的心有余悸:“華哥……真怕你……想不開……”
楊旭沒廢話,起身又拿來三個杯子,咬開幾瓶新啤酒,“咚咚咚”挨個滿上:“廢話少說!來了就是兄弟!陪華哥喝痛快!”
“喝!媽的!憋屈死了!”徐巖端起冰涼刺骨的啤酒,仰頭就灌了一大口。劉千運(yùn)在幾人目光的注視下,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立刻被那苦澀激得縮了縮脖子。
有了徐巖的咋呼、劉千運(yùn)無聲的陪伴和趙洪波沉默卻無比扎眼的支持,角落里沉郁得化不開的氣氛終于被撕開了一道口子。胡師傅那沉重的話語還在張華腦子里嗡嗡作響,但酒精帶來的麻木和兄弟們圍坐帶來的那股粗糲卻堅(jiān)實(shí)的支撐感,讓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了一絲縫隙。他不再試圖說話,沉默著,眼神空洞地盯著桌上那半瓶二鍋頭,機(jī)械地倒上小半杯,仰頭灌下。一杯,又一杯。
楊旭酒量早已練出來了;徐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趙洪波也悶著頭跟著喝,仿佛要把剛才一路尋來的憋屈和寒氣都咽下去。三人就這么陪著張華,啤酒白酒混著來。劉千運(yùn)則成了后勤兵,負(fù)責(zé)添酒倒水,偶爾被徐巖強(qiáng)行灌上一口啤酒,嗆得滿臉通紅。
五個年輕的身影,擠在田記小館這個煙火氣最濃的角落里,用燒喉的烈酒,笨拙又激烈地對抗著青春的迷茫、現(xiàn)實(shí)的冰冷和不公帶來的屈辱。桌上的空啤酒瓶無聲地列隊(duì),二鍋頭的瓶子也終于見了底。張華醉意濃重,世界在他眼中旋轉(zhuǎn)變形,模糊不清,心口那燒灼的痛楚被高度酒精暫時凍結(jié)。他猛地一拍油膩的桌子,震得杯盤叮當(dāng)作響,含糊地嘶吼:“喝!都他媽……干杯!”
這動靜引得旁邊幾桌食客側(cè)目。吧臺里的田慧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眼,微微搖頭,對王麗梅低聲吩咐了幾句。王麗梅點(diǎn)點(diǎn)頭,端來一壺?zé)岵栎p輕放在桌角,又默默地收走了幾個空瓶。小館的喧囂依舊,在這市井煙火氣最濃的角落,幾個少年用自己的方式,笨拙而熾烈地宣泄著席卷他們青春的風(fēng)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