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旅途眾生
書名: 旭日長虹作者名: 顏星瀚本章字數: 4924字更新時間: 2025-07-09 20:55:27
晨光穿透薄霧,斑駁的光影在楊旭身上跳躍,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師父張宇那在晨光里微有些佝僂的背影,轉身大步下山。懷中那兩包沉甸甸的麝香虎骨膏,散發著濃郁的藥香,那是師父的心意,也是他離家前能為父母做的最后一點事。
他將油紙包鄭重交給父母:“爸,媽,師父給的麝香虎骨膏。這包給爸治腰傷,睡前烤熱了敷;這包給媽治老寒腿。師父配的藥,勁兒大,效果好,一定記得用!”楊來福和宋芳捧著紙包,感受著那沉甸甸的分量,撲鼻的藥香讓他們眼圈發紅,嘴唇囁嚅著,感激之情堵在喉嚨里,只能連聲道:“張哥真是……真是……”
宋芳匆匆把藥收好,灶房里傳來鍋碗瓢盆的忙碌聲。飯桌上的空氣卻凝滯了,離別的愁緒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楊來福扒完最后一口粥,碗筷一放,聲音不高,卻像石頭砸在桌面上:“旭子,收拾好了?等會兒,爸送你去學校。”
“爸!不用!”楊旭急忙道,“我都十七了,認得路!再說……”
“再說啥?”楊來福眉頭習慣性地擰緊,打斷他,“**SH市**多大?你頭一回去,知道哪是哪?再說,帶著學費呢,人多眼雜,爸送你到地方,心里踏實。”他拍了拍舊中山裝內兜,“票,咱到了孫吳再買。”
楊旭看著父親不容商量的眼神,再看看母親在一旁默默點頭、眼中是同樣的擔憂和堅持,拒絕的話被一股滾燙的酸澀頂了回去,最終咽下。他明白,這不僅僅是一次送行,更是父親用他所能的方式,為兒子踏入那個未知的世界,筑起的最后一道屏障。
轉盤路的老槐樹下,湯建軍那輛突突作響的舊拖拉機噴著黑煙,像一頭疲憊的鐵獸。車斗里已擠著幾個早起的村民和他們的山貨。
“來福,送兒子上學去啊?”湯建軍笑著招呼。“嗯吶,麻煩建軍了!”楊來福應著,先把行李甩上車斗,自己利落地爬上去,再伸手把楊旭拽了上來。父子倆在裝滿麻袋的角落里蜷縮下來。拖拉機轟鳴著,噴出濃黑的柴油煙,劇烈顛簸著駛上了通往山外的土路。
清晨的涼風裹挾著刺鼻的柴油味,刀子般刮在臉上,吹亂了楊旭額前的頭發。他下意識地往父親身邊縮了縮。楊來福挺直了腰背,盡力為兒子擋住一些風寒,目光沉沉鎖著前方蜿蜒的山路。熟悉的松林、溪澗、農家小院在顛簸的視野里飛速倒退,模糊,最終被徹底拋在身后。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和離愁,悄然爬上楊旭的心頭。
當破舊的拖拉機咆哮著翻過一道陡峭山梁,車身猛地一傾。楊旭眼角的余光敏銳地捕捉到——父親那只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手,正死死地、極其用力地抵在腰后,用力揉按著。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楊旭的心跟著那揉按的動作狠狠揪緊,他慌忙移開視線,假裝看向遠處更陌生的山巒輪廓,喉嚨里像塞進了一團浸透苦水的棉花。
孫吳縣火車站的喧囂如同沸騰的洪水,瞬間將父子倆吞沒。巨大的聲浪和洶涌的人潮讓楊旭一陣眩暈。煤煙、汗味、鐵銹和一種屬于城市的、躁動不安的氣息混雜著撲面而來。楊來福舊中山裝的后背已被汗水洇濕一大片,深藍色變成了墨色。他像一堵移動的墻,緊緊護在兒子身側,肩膀和手臂不斷格擋著推搡的人流。“跟緊點!”父親的聲音被嘈雜徹底吞沒,但他那只骨節粗大的手,始終如鐵鉗般死死攥著楊旭的手腕,傳遞著無聲的力量。他們終于擠到售票窗口前,楊來福小心翼翼地從內兜掏出手絹包,一層層揭開,數出帶著體溫的紙幣,換回兩張前往綏化的硬座車票。捏著那兩張薄薄的紙片,他仿佛捏著兒子沉甸甸的前程。
綠皮火車車廂里,混合著食物、體味、煙味和劣質香水的氣息濃得化不開。楊旭忍不住皺眉掩鼻,好奇又不安地打量著這鋼鐵巨獸的內部,狹小的空間塞滿了形形色色的人和行李。找到座位坐下,楊來福才長長吁了口氣,額頭上的汗珠滾落下來。
剛坐下不久,對面那個穿著花哨條紋襯衫的年輕人甩了甩半長的頭發,左耳上的銀耳釘閃了一下光,笑嘻嘻地搭話:“叔,帶兒子出門啊?”腔調刻意放松。楊來福打量著他鮮艷的衣著,眉頭不易察覺地一皺,含糊地“嗯”了一聲。
年輕人自稱叫梁大海,他變戲法似的摸出一把锃亮的水果刀和一個蘋果。手腕靈巧翻動,薄薄的果皮如蛇般一圈圈滑落,刀刃反射的陽光在車廂頂棚劃出刺眼的光斑。“嘗嘗?”梁大海熱情地把削好的半個蘋果遞過來。楊來福連忙擺手,從鼓囊囊的行李袋里掏出鋁飯盒:“不用不用,帶了干糧。”蓋子打開,宋芳烙的蔥油餅散發出熟悉的香氣,暫時驅散了周圍的濁氣。
列車員推著賣貨的小車,在過道的人群里穿過,惹起不少冷眼,她卻當看不見,吆喝著往前擠。一位懷抱嬰兒的婦女步履蹣跚地擠到楊旭附近,汗水浸透了額前碎發。八月酷暑,她懷里的“嬰兒”卻被裹得嚴嚴實實。楊旭的目光落在她腳上那雙磨破邊、露出紅腫腳趾的舊布鞋上。
“大妹子,坐這兒!”楊來福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帶翻了小桌上的搪瓷缸,茶水潑濕了他的褲腿。婦女千恩萬謝地坐下。楊旭無意間瞥見她挽起褲管的小腿上,一道猙獰如蜈蚣般的舊疤。更讓他心頭猛跳的是,婦女懷中那“嬰兒”的襁褓邊緣,露出一角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衣服——里面根本沒有孩子!
“爸!她……”楊旭剛想戳穿,卻被父親一個嚴厲如刀的眼神死死釘住。那眼神里沒有驚訝,只有歷經滄桑后的了然和一種深沉的寬容。楊來福走到過道,卷起一支旱煙。火柴“嗤啦”一聲劃亮,瞬間映亮了他臉上刀刻般的溝壑:“出門在外,誰還沒點難處?”他吐出一口煙,聲音低沉,“記得你七歲那年發高燒嗎?我背你去鎮上衛生所,半道上也搭過人家的拖拉機。”楊旭怔住了,他記得那晚父親背上滾燙的汗味,卻從不知還有這段往事。
列車在龍鎮站短暫停靠,車廂內一陣騷動。一個挺著碩大啤酒肚的男人像頭闖進菜地的野豬,蠻橫地一屁股坐到了一個剛空出來的座位上。一位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帶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怯生生走近,遞上車票:“同志,麻煩您,這是我們的座位……”
胖子眼皮都沒抬,從鼻孔里哼出一聲濁氣。中年人又重復了一遍,語氣近乎懇求。胖子這才慢悠悠抬起他那張油汗涔涔的臉,滿是不耐煩:“滾蛋!老子坐會兒怎么了?沒長眼自己找空座去!”
少女咬了咬下唇,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努力清晰地說:“叔叔,求您了,我爸爸腿都腫了,疼得受不了。您行行好……”
胖子渾濁的小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少女,那目光像粘稠的油污,在她清秀的臉龐和初具曲線的身上肆意爬行。他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笑容猥瑣:“喲,小姑娘說話中聽。你過來陪叔叔坐,叔叔就讓你爸歇著,怎么樣?”話音未落,那只肥厚油膩的手竟直接伸了過來,要去抓少女的胳膊!
就在那只令人作嘔的手即將碰到少女衣袖的剎那,楊旭只覺得一股滾燙的血猛地沖上頭頂!張宇師父低沉嚴厲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炸響:“出手要快!準!狠!”少年胸膛里那股劈開堅硬柞木的狠勁瞬間被點燃!什么“懂分寸”、“別露底牌”、“城里人心更雜”的告誡,在少女驚恐的眼神和胖子猥瑣的嘴臉面前,被炸得粉碎!
“嘭!”
一聲悶響!
楊旭的拳頭,帶著田間地頭積蓄的原始力量和師父傳授的格斗發力技巧,如同出膛的炮彈,狠狠砸在胖子毫無防備的鼻梁上!指關節撞擊鼻軟骨的脆響令人頭皮發麻。胖子連哼都沒哼出一聲完整的調子,龐大的身軀像一座被爆破的肉山,轟然向后倒去!后腦勺重重磕在座椅靠背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他撞翻了旁邊的小桌板,幾個空飲料瓶叮叮當當滾落一地。鼻血瞬間從他捂著臉的指縫里汩汩涌出,滴落在骯臟的車廂地板上。
整個車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胖子痛苦的呻吟和粗重如風箱的喘息。
楊旭站在過道中央,胸膛劇烈起伏,剛剛揮出的拳頭因用力過猛而無法抑制地顫抖著,指節處一片通紅。
坐在對面的梁大海,在沖突爆發的瞬間,身體猛地一縮,像受驚的兔子。他飛快地將削了一半的蘋果和那把亮閃閃的水果刀塞進隨身的挎包,整個人極力往車窗邊靠去,甚至把臉轉向了窗外飛馳的風景,仿佛對身后發生的一切漠不關心,又像是在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濺上一滴麻煩的血。
“你瘋了嗎?!”一聲驚怒交加的厲喝炸響!楊來福粗糙的大手如同燒紅的鐵鉗,猛地攥緊了楊旭的衣領,力道大得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提離地面,硬生生將他從倒地的胖子身邊拽開!父親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額角的青筋突突狂跳,眼神里充滿了楊旭從未見過的巨大驚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劇烈的動作似乎狠狠撕扯到了他腰間的舊傷,他悶哼一聲,臉色又慘白了幾分,但抓著兒子的手卻像焊死了一樣,紋絲不動!
乘警撥開人群,迅速控制了局面。戴眼鏡的中年人立刻沖上前,指著地上哀嚎的胖子,聲音因憤怒和后怕而劇烈顫抖:“警察同志!是他!他霸占我們的座位!還對我女兒……動手動腳耍流氓!”少女從父親身后探出頭,小臉慘白,淚珠在眼眶里打轉,指著胖子,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他……他摸我胳膊……還想拉我……”屈辱的淚水終于洶涌而下。
車廂里的氣氛瞬間被點燃。乘客們紛紛指證胖子的惡行。乘警綜合證詞,給胖子上了手銬。對于楊旭,乘警板著臉,聲音嚴肅:“小伙子,路見不平是好的!說明你本質不壞!但是!解決問題的方法錯了!暴力不是正道!他違法,法律會制裁他。你打人,也是違法!你這一拳,有理也變沒理了!知道嗎?”念在初犯、年紀小、事出有因,處以罰款五十元。
楊來福如蒙大赦,心頭卻像被剜去一塊肉般劇痛。他顫抖著手,從貼身的內兜里摸出那個包著張宇所給學費的手絹包,一層層、小心翼翼地揭開,仿佛在剝開自己的皮肉。他仔細地、異常緩慢地數出五張陳舊的十元鈔票,他的手指因為巨大的心疼和緊張而劇烈地顫抖著,紙幣邊緣幾乎割破他粗糙的指腹。最終,他將那五張薄薄的紙片,無比恭敬地、帶著千斤重量般遞給了乘警。破舊的紙幣邊緣,在他顫抖的指腹留下淺淺的污印。
楊旭死死盯著父親的動作,盯著那疊原本厚實的錢瞬間塌陷下去一大塊。那每一張錢,都仿佛帶著張宇師父粗糙手掌的溫度,帶著師父拿出全部積蓄時那布滿希望的眼神!強烈的羞愧和自責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嘗到了濃重的鐵銹腥味。這五十塊錢,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他的心上,留下一個焦黑的印記。
眼鏡父女低聲說了句“謝謝”后匆匆離去。胖子坐過的位置空著,像一張咧開的、無聲嘲笑的嘴。楊旭下意識看向對面——梁大海的座位已經空了!只有小桌板上留下幾點剛才削蘋果濺出的汁水痕跡。他環顧四周,也沒在附近車廂看到那個花襯衫和銀耳釘的身影。這個前一秒還在炫技削蘋果、熱情搭話的年輕人,在沖突爆發后,如同水滴蒸發般悄無聲息地溜走了,生怕沾染上一絲麻煩的塵埃。
楊來福重重地癱坐在硬座上,仿佛全身的骨頭都被抽走了。腰間的舊傷因為剛才的緊張和拉扯而劇烈發作,他佝僂著背,用手死死抵住后腰,眉頭擰成一個痛苦的疙瘩,臉色灰敗如土。那五十塊錢的罰款,如同沉重的磨盤,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腰背彎得更深了。
楊旭坐在父親身邊,低著頭。懷里仿佛還殘留著那兩包麝香虎骨膏交給父母時的觸感,此刻卻像兩塊燒紅的火炭,燙得他靈魂都在抽搐。張宇師父低沉的聲音,不再是鼓勵的“快準狠”,而是化作了嚴厲的斥責,在他腦海中反復回蕩、撞擊:“懂分寸!別露底牌!遇事要冷靜!城里人心更雜!你記住沒有?!”這一次,每一個字都像淬火的鐵錘,帶著灼痛,狠狠砸在他的心上,砸得他抬不起頭。
楊來福長長地、沉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仿佛來自肺腑最深處。他粗糙的大手,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重重地按在兒子同樣微微發抖的膝蓋上,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在生銹的鐵皮上摩擦:“聽見乘警同志的話沒?還記得你師父的話沒?拳頭……真解決不了事。你師父教你本事,是讓你防身保命,不是讓你惹禍的!遇事,得動腦子,得像你師父說的,懂分寸!”他頓了頓,望著窗外飛掠而過的陌生田野,“綏化不比咱山溝溝,拳頭硬,不如腦子清楚!”
楊旭猛地抬起頭,父親布滿風霜的臉刻滿了疲憊與憂慮,像一張被歲月揉皺又攤開的紙。他再望向車窗外飛速倒退的、越來越陌生的山野風景。前方的SH市,在逐漸明亮的天光中顯露出模糊而巨大的輪廓,它不再僅僅是書本里求學的圣地,更像一個布滿無形規則和暗藏硝煙的陌生戰場。那五十塊錢的空缺和父親此刻佝僂痛苦的背影,是他踏入城市前,用最慘痛的方式買下的第一課。他必須學會在保有血性和良知的同時,死死扼住那山野帶來的、一點就燃的狠勁,學會用更隱忍、更智慧、更符合規則的方式去生存,去斗爭。沖動的代價,像父親腰后的舊傷,他付不起第二次了。懷里的空蕩,沉甸甸地壓上了這份冰冷的覺悟。車窗外,鐵軌撞擊的單調聲響,一聲聲,如同沉重的鼓點,敲打在通往未知戰場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