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尸先生》上映前一天，洪金寶請客，約的八點。

地址很有意思，不是什么酒樓，檔口。

是尖沙咀漢口道，一個大廈里面的民居。

是家私房菜。

顧念到的時候七點半，敲門，里面問，是誰，報了洪金寶的名字，才開門。

屋里兩夫妻，招呼顧念坐下，女主人端上來茶盤和茶水。

顧念道謝，坐下，打量陳設。

三居室，除了客廳擺放一張刷了清漆的實木大圓桌，和普通民居沒有什么區別。

廚房也是普通的灶火，兩個灶眼。

一個上面是正在呲呲作響的高壓鍋，另一個則從鍋蓋邊冒出白色的“泡沫”。

老板片牛肉，老板娘刷洗各類生猛海鮮，時不時開一下那個冒泡的鍋蓋。

沒一會兒，又有人敲門，顧念起身，透過貓眼看，是林正英。

林正英看到顧念，說，“這么早來。”

顧念說，“我一天沒吃，等這頓呢。”

其實就是這段時間一直忙，然后得空一覺睡到了五點，索性直接來了。

林正英沉默了幾秒，說，“別跟他們說。”

顧念逗他，“嫌我丟人啊。”

林正英不語。

顧念給他倒茶。

他問老板，“有沒有酒？”

老板娘笑道，“三毛來都是自己帶。”

看來洪金寶和這家很熟。

顧念問林正英，“沒帶你來過？”

林正英不響。

顧念已經習慣了他悶葫蘆的性格。

老板聽顧念說今天沒吃飯，開口問：“這是我們自己的晚飯，你要不要先吃一碗，一般三毛沒那么準時。”

顧念要了一碗，是粿條，上面蓋著鹵肉，炸蒜。

老板給顧念拿了勺子，讓帶湯汁舀著吃，然后站在一邊看他的反應。

顧念挖了兩勺，說，“老板是汕頭人？”

老板有些意外，他來這邊很多年了，還是第一次有人，準確的說到汕頭。

顧念說，“我在潮州待過一段時間，那邊的粿條是三角形，炊熟了再來放進去。”

老板一聽，這是真懂，問，“你覺得哪個更好吃。”

顧念說，“都好吃。”

老板不滿意，在他身邊坐下，說：“其實潮州和汕頭很有區別，潮州的美食，比不上我們汕頭……”

林正英看老板肉也不切了，坐那和顧念侃大山，心想這貨怎么和誰都能聊起來，還什么都懂一點。

汕頭老板滔滔不絕狂踩潮州美食，說那邊不靠海，海鮮什么都比不上汕頭。

他說的倒也沒錯，1991年饒平縣從汕頭劃歸潮州。

潮州這才有了海。

顧念胡嚕著粿條，抽空說了句：“福建人，肉質也不錯。”

老板聽他的話一呆，呵呵笑了兩聲，說，“哎呀，肉還沒切好。”

林正英看老板被一句話弄走，拿起茶喝了一口。

他想起顧念在現場，對劇本修改的兩處細節。

第一個是，董小玉撞樹，被改成了秋生下車給神像“干爹”燒香，隨后一腳把她掃下了車。

這段挺搞笑，還可以說成即興發揮。

第二個是，在阿威帶的那些兵里面，加了個說閩南語的福建人，再安排他被僵尸咬。

接著九叔出來說，用荔枝木烤……燒了。

林正英看顧念，這個廣東人，很想吃福建人的樣子，也不知道哪來的惡趣味。

很快，洪金寶帶著幾個人到了。

除了身材健碩，穿著西裝外套，牛仔褲大腰帶、皮靴的大高個，其他人幾個顧念都認識。

“大榮影業，鄧光榮，《有Friend冇（無）驚》他們公司出品，本來嘉禾是安排他和徐克對打，你算是幫大忙了。”

洪金寶單獨給他和顧念做了介紹。

鄧光榮的父親是洪門分支“致公堂”廣州堂主，家族和江湖大佬劉榮駒關系密切。

劉榮駒早年在CX戰爭期間，和霍英東合作，通過“聯公樂”控制的港島碼頭，秘密運輸橡膠、棉紗、藥品等物資到大陸。

現在鄧光榮剛剛接手了“聯公樂”的幫派資源。

洪金寶礙于這層身份，不想把他介紹給顧念。

鄧光榮說顧念很仗義的去頂徐克，不然他“大榮影業”被嘉禾安排在這種檔期，肯定要賠錢，執意要來。

洪金寶沒辦法，只能把他帶來。

哦……冤……

顧念聽到他的名字，把差點跑出來的“冤”咽了回去，然后吐出一個“大”，再接“佬”。

顧念對鄧光榮了解的不多，只知道他被王家衛忽悠拍《阿飛正傳》。

《阿飛正傳》投資四千萬，票房九百七十萬。

王家衛憑借這部電影，拿了“最佳導演”“最佳影片”，名聲大噪。

鄧光榮的公司直接倒閉，人也住進了醫院。

顧念很熱情的和他握手，說，“大佬，你好。”

心想，過幾年可以去醫院送花籃，問他為什么不把王家衛砍死。

鄧光榮和他握手，也說，“你好你好”。

不知道為什么，有種后背發涼的感覺。

這家做的潮汕……老板說是汕頭海鮮牛肉鍋。

呃，反正顧念認知里，潮汕火鍋，牛肉和海鮮通常不會在一個鍋里煮。

洪金寶用漏勺在鍋里撈了一只瀨尿蝦，放在顧念碗里，說，“試看會怎么沒來。”

“呼呼……”《僵尸先生》的剪輯張耀宗，燙了一片五花趾，沾上沙茶醬，飛快的吹兩口，放進嘴里：

“看什么呀，你知道我怎么剪的嗎？除了元華和黃蝦的廢鏡頭多，其他按場記板剪的哦，感覺成片都在他腦子里哦，成竹在胸啊。”

顧念沒有說話，他沒去試看會，只是不想再見鄒文懷了。

劉觀偉老臉一紅，他花掉的錢和時間，都用來拍元華和黃蝦的僵尸形態了。

別人這么說，他還開口反駁一下，張耀宗說的，那就算了。

總之公司內部看完成片后，反應還不錯。

加上滿港島亂跑的僵尸，已經有未播先火的跡象了。

聽說金公主有意要給徐克轉檔，不知道《上海之夜》會不會跑。

劉觀偉心里挺希望徐克轉檔，這樣不止票房能多收，還能多個嚇跑徐克的名聲。

至于是誰嚇跑的，別管，問就是我是導演。

張耀宗對顧念開玩笑道，“下次還有這種好事，盡管找我。”

鄧光榮對顧念舉杯，說，“我要多謝你，不然《Friend》最多收三四百萬。”

大榮影業是獨立制片公司，不過出品的電影，大部分在嘉禾的院線上映。

檔期純看嘉禾臉色。

顧念把酒杯舉起來，對洪金寶說，“洪班主，我這人酒品不好。”

洪金寶看了看已經三杯酒下肚的林正英，說，“你先說喝醉了會干嘛。”

今天在場身手好的只有元華和鄧光榮。

如果顧念和林正英一起耍酒瘋，三對二，還真不好弄。

顧念說，“我喝醉了搶著買單。”

洪金寶笑了，說，“你這酒品太好了。”

兩杯下肚，洪金寶說，“暑期檔《開心鬼》把我打的好慘。”

顧念說，“《省港旗兵》不是麥當雄和嘉禾一起投資嗎？”

他看過麥當雄的專訪，具體細節沒太記清，只記得麥當雄說投資一半一半。

洪金寶說，“不是啊，是寶禾，我自己出的錢。”

顧念果斷說，“都是高志森做的，我只是個編劇，劇本還是花五千塊從馬偉豪那買來改編的。”

顧某人表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背鍋。

鄧光榮放下酒杯，說，“高志森剛出道就對麥當雄放狠話，還做到了，挺厲害。”

顧念深表贊同的點頭，說，“他很狂，現在正拍《圣誕快樂》，放話圣誕檔，誰去誰死，我不敢碰他，才跑去來找徐克。”

鄧光榮摸了摸下巴，說，“高志森是個人物。”

洪金寶嘴角抽動了幾下。

最開始高志森的傳言，是周潤發告訴梁普智，梁普智和他說，他再告訴曾志偉。

反正他記得，最開始那句話前面還有“顧念說高志森如何如何”。

現在洪金寶一看這場面，懷疑是不是自己記錯了。

張耀宗夾了一顆牛肉丸，問，“怎么從新藝城跑到嘉禾了？”

顧念把碗筷放下，身體坐正，用虔誠的語調說：

“暑期檔，是《開心鬼》對陣《省港旗兵》。

最終兩千三百萬對九百多萬。

當時，我看見麥當雄頹坐在椅子上，泣不成聲。

那個畫面我永生難忘。

那一刻我在想，如果我能成為嘉禾的一員，我一定要贏下所有。

如今徐克就在眼前，我必須考慮這會不會是我此生僅有的機會。

重鑄嘉禾的榮光，我輩義不容辭!”

在場幾個人全部驚詫的看著他，不是，哥們，你對嘉禾感情這么深啊？

鄧光榮眼中異彩連連，這是何等忠義良善之人啊！

只有洪金寶很快反應過來，這貨在扯淡，麥當雄可能頹坐，不可能泣不成聲。

不過今天這番話，傳出去，估計……

洪金寶說，“麥當雄挺想認識你，趁這個機會，我把他叫過來，介紹你們認識。”

顧念琢磨了下，麥當雄應該打不過他，果斷說，“好。”

洪金寶從桌子底下，提溜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出來，從盒子里弄一條電線插頭，插在插座上。

然后從中間拿出來一個“黑磚頭”。

“黑磚頭”有根線連著盒子，洪金寶磚頭頂部拉個天線出來，開始撥號。

臥槽。

顧念都看傻了。

元華見狀頗為得意的說，“港島第一部大哥大，去年買的，沒見過吧。”

顧念點點頭，對洪金寶說，“牛逼。”

帶著轉換器，需要插電用的，還真沒見過，大哥，廢這勁干嘛，你用旁邊的固定電話啊！

洪金寶用這玩意給麥當雄說完地址，猛灌兩杯酒，說，“今天在場也沒有外人，我說說心里話。

寶禾是我自己成立的公司，‘禾’是嘉禾。

寶禾拍了很多電影，很賺錢。

最后一算賬，我什么錢都賺不到。”

顧念給他倒酒，問：“為什么？”

洪金寶之前和他提過一嘴，嘉禾有騷操作，看來現在要細說。

“一部電影我預估埠外可以賣出五百萬，可是他們發行只賣一塊錢，這樣你才賺五毛，你懂嗎？”

洪金寶這幾年心里也是憋屈，今天顧念說什么重鑄嘉禾榮光。

讓他實在忍不住，要把這些話說出來。

“那時《鬼打鬼》，賺多少錢？墨西哥賣錢，港島賣錢，臺彎賣錢，我一塊錢分不到，拍了這么多年，都分不到錢，只有制作費。”

洪金寶點了根煙，對顧念說，“我知道你在《僵尸先生》有股份，做好心理準備，埠外不要想了。”

顧念這才知道，原來嘉禾這么黑。

不過新藝城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

《開心鬼》的分紅完全是意外，高志森這次編劇加導演《圣誕快樂》，一口價20萬。

氣氛隨著洪金寶這番話，變的沉悶了起來。

沒辦法，現在是得院線者得天下。

鄧光榮如何，大榮如何，潘迪生如何，德寶如何，想做電影，都要看嘉禾臉色。

但是……

顧念對洪金寶說，“實在不行，洪班主獨立制片一次試試，看看你拍一部電影，究竟能賺多少錢，比如在臺彎注冊一家公司，拍一部拿到金公……”

“誒……不說這個了。”洪金寶一揮手，拿起酒杯，“看完片子，感覺根寶這次真的要紅了，我多謝你捧他。”

顧念和他碰杯，人已經喝的有些迷糊了，說了句，“我也不過出來賺些錢……”

然后就不動了。

如果杜琪峰，林嶺東在場，就知道這貨進入買單模式了。

洪金寶晃頭，摟過林正英，說，“我對根寶的感情不一樣，拍《提防小手》的時候，他替一個武行做動作。

我開車很快過來，嘩，一踩剎車，車子漂移，車尾巴把他打飛了出去。

剛好頭著地，馬上就休克了，好在送去醫院的路上就醒了。”

洪金寶一手摟著林正英的肩膀，一手拍他胸膛，“我差點親手殺了他，你知道嗎？”

林正英一整場一句話沒說，酒喝了一瓶，伸手抓住洪金寶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就掰。

洪金寶頓時疼的嗷嗷叫。

“我就說別讓他來，別讓他喝酒！”

元華見狀，急忙去幫忙。

林正英一腳就對他踢了過去。

三個人頓時扭成一團，鄧光榮急忙過去幫忙。

張耀宗見狀趕緊躲開。

顧念無動于衷，坐在那兒入定了一樣。

麥當雄推門進來，環顧全場。

洪金寶、林正英、元華、鄧光榮在地上撕扯。

張耀宗和老板、老板娘躲廚房，探頭。

顧念擱那“打坐”。

這特么都是些什么人？

買完單，搖人過來拉走吧。

麥當雄一伸手，說：“老板，先買單。”

話剛說完，感覺嗖的一下，手被抓住了，扭頭一看是顧念。

顧念抓住麥當雄的手往下壓，幽幽說：“你要跟我搶買單？”

……

顧念爬起來，發現已經回家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感覺渾身酸痛，一扭頭，看到黃百鳴在床邊坐著，被嚇得差點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