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享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他回到了小時候，家里有六個孩子，餓死了四個，大姐本來準備嫁給隔壁的壯哥，結果又遭了旱災，壯哥一家逃難去了，李享父母年紀大，走不動，大姐不忍心拋下他們，便賣身給人牙子，換來了三吊錢和一斤陳米。當晚錢和米就被搶了，對方帶著面罩，但李享能認出來，就是那群人牙子。

很快父母也被餓死了，李享快死的時候，壯哥穿著兵服回來了，說是災民叛亂，他逃難后入了前來平叛的鶴元帥軍中，此番前來是接李享大姐的，但沒想到人已經沒了。

壯哥沒說什么，塞給他半張面餅后，消失了一天，再回來身上帶著血氣，把李享背去了軍中，喂了兩碗粥，李享就成了小卒。

鶴元帥待人很好，將士們最欽佩他，李享一開始不理解，后來有次他登上城墻受了傷，晚上鶴元帥就帶著草藥來看他，當晚李享哭了一整夜，之后誰要敢說鶴元帥一句壞話，李享就跟他拼命。

印象最深刻的是天京一戰，那群叛軍不止使了什么妖術，個個都不怕死，有的身體腫的跟氣球一樣，被砍傷流出血都是發臭的，壯哥死在了城外的荒野上，鶴元帥聽說也負了傷，送到了附近的佛廟醫治。

軍里不知道誰在傳鶴元帥傷勢過重，快死了，李享為此還跟人打了好幾架，受了一通軍棍，結果第二天早上，鶴元帥就好好的從佛廟里走出來了。

之后的事，李享也看不懂了，鶴元帥說朝廷不行，李享便跟著反了，鶴元帥說要拯救天下萬民，李享就跟著大遠征的部隊出發，參軍幾十年，李享已經看不懂軍營外的高樓大廈，只知道鶴元帥是對的，他讓大家都過上了好日子。

后來帝國成立了，李享聽說鶴元帥邀請了好多人去高原的首都參加慶功宴，李享也想去，他很多年沒見過鶴元帥了，然而坐等右等，等來了前往南極冰墻外的火車。

李享沒說什么，只是有點失落。

邊境的生活苦啊，但再苦，也不會被餓死。

如此又是幾十年，軍中掛的有帝皇的畫像，他坐在金色的椅子上，嚴肅莊重，但李享認不出他是誰，只覺得不像鶴元帥。

李享感覺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臨死的時候，他好像變回了年輕的樣子，因為攻城受了傷，鶴元帥帶著草藥來看他。

鶴元帥也變年輕了。

“元帥……”

淚水模糊了李享的雙眼。

……

……

伴隨著夜晚到來，黑暗中，無數潛藏惡意的目光，死死盯著荒原中的哨站。

基爾曼穿著盔甲，靠在哨站門口，看著遠處的火光和人影，還是感覺有點想不通。

“你說會不會是受傷太重，給他腦子打壞了？”

機寶就站在他腳邊，趁著基爾曼意識投射到其他地方時候，她給自己拼湊了具可以自由活動的身體。

以前光是一顆珠子實在麻煩，基爾曼的盔甲和內襯又沒有口袋，想帶著它行動，都不知道往哪里去塞。

不過機寶現在拼湊的身體也實在潦草，雙腿干脆用的枯黃的木棍，雙手用的是不知道哪里撿來的變異昆蟲的一對幾丁質雙爪，破損的核心就在四肢中央，用立場維持著肢體的活動。頭顱本來是可有可無，畢竟她也不靠眼睛看東西，但考慮到需要讓基爾曼隨時注意到她的存在，還是在哨站里找了個從廢舊儀器上查下來的帶有三個指示燈的零件，亮起來一閃一閃的，在夜晚尤其明顯。

基爾曼不久前從奧倫街返回，剛到家就受到機寶的聯系，說是他救下的那名帝國士兵終于醒了，聽到消息的基爾曼直接就中斷了意識投射，回到了這邊。

本以為這名叫李亨的士兵會對陌生的自己感到恐懼，至少也是警惕，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醒來之后，這名士兵沒有預想中的驚恐，或是拼死抵抗，反而顯得異常沉默，只是盯著基爾曼身上的盔甲和他的黑發看了許久，才終于開口，詢問隊友的狀況。

自然是都死了，這是在他昏迷前就已經知道的事。

不遠處，李亨腳邊是六個剛剛挖好的墳墓，其中一個隊友已經被黑霧轉化為了異形胚卵，如今尸骨無存了，只好將他剩下的衣物埋葬。為了避免剩下隊友的尸體遭受同樣的褻瀆，除非是死在野外，沒有條件及時回收的，不然所有在邊境死去的同伴尸體，全都要焚燒干凈。

木柴堆砌的篝火，在這鬼寂的夜晚，燃燒的格外猛烈。

炙熱的火光，照亮他明暗不定的臉龐。

李亨撫摸胸口，感受著心臟強而有力的跳動著，回想起白天的遭遇，李亨猶在夢中。

一個小時后，處理完同伴遺骸的李亨，緩緩走回了哨站，他的傷勢還未痊愈，每次呼吸間，依舊伴隨著胸口劇烈的疼痛，但他硬是咬著牙堅持親手處理完同伴的后事。

其實若沒有生物質淀粉，李亨早就應該死了，胸骨肋骨全部碎裂，扎破肺部，內臟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那種傷勢就是換上最頂尖的外科醫生來，也只能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如果不是他的身體經過帝國基因手術改造，比普通人要強上數倍，恐怕心臟當時就已經停止了跳動。

基爾曼和機寶正在研究要不要把據點放在哨站的時候，看到李亨走了回來。

發電機在屋外突突突地響個不停，屋內燈光忽閃，在這條件惡劣的邊境哨站，死亡是永遠伴隨的常態。

李亨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兩人，開口道：“謝謝你們為我的同伴報仇，還有，允許我為他們料理后事。”

在這帝國的邊境之外，黑霧籠罩下，一切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李享無法想象，一個能夠徒手殺死墮落極限戰士的男人，和一個超出他理解之外的智慧造物意味著什么，即使對方是黑霧中誕生的惡魔，那么目的又是什么呢？

基爾曼看著李享，絲毫沒有同情心地說道：“那你打算怎么報答我的恩情呢？你的命都是我救的，只是一句感謝就行了嗎？”

李享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基爾曼坐在椅子上，高大的身軀幾乎擋住了半面墻壁：“人類，來談談條件吧。”

“我不會去攻擊你的帝國，至少以后很長時間都不會，除非那些帝國士兵威脅我們的安全。我們的目標，是帝國的背面，那些被你們稱為生命禁區的黑霧區域，也就是說，咱們完全沒有任何利益沖突。我雖然救了你一命，但現在也可以給你選擇的機會，是愿意成為我的手下，聽我的命令，我們一起對抗那些令人惡心的異形，還是選擇回到自己的軍團，由你自己選擇。”

基爾曼說完直勾勾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答案。

對方的生命完全握在他的手里，因此怎么選擇他其實都無所謂，如果選二，那么對方就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當然，基爾曼還是希望對方能夠選擇自己，如果能有一名忠誠的本地人幫忙，他建立據點的過程會順利的多。

至少不用親手殺掉一個忠誠的士兵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李享思索著對方話語中到底有幾分真實性，內心對于帝國和帝皇的忠誠告訴他，現在應該立刻做出反擊，將一切有可能不利于帝國的因素扼殺，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

但另一個聲音卻在告訴李享，他已經死過一次，士兵李享已經向帝國盡忠了，哪怕此時反抗對方，又能發生什么改變呢？自己的攻擊無法對面前的男人造成任何傷害，更不用說自己的傷勢還未痊愈，只要他說的是真的，那么即使此時選擇投靠，也不會危害帝國的安全。

就在他猶豫不定的時候，哨站內的通訊器突然響了起來。

李享臉色驟變，他知道這是指揮處的電話，自己今天沒有主動匯報，因此那邊打來電話詢問情況，如果自己將今天的情況如實匯報，或者選擇不接電話，那么十分鐘后，軍團派出的支援隊伍就能趕到。

他看向基爾曼，然而對方面色如常，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平靜地望著他，等待他的答案。

李享緊張地咽了咽口水，神色掙扎，最終深吸一口氣，拿起了話筒。

“這里是指揮處，一百一十六號哨站，請報告你們的情況。”

聽著指揮處的聲音，李享顫抖的手很快平靜下來。

語氣平穩地說道：“報道指揮處，一百一十六號哨站，今日……一切正常！”

說完后，他整個人才虛脫般的癱坐在地上，渾身已是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