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東京，暑氣未盛，空氣卻微微浮動。

極真會館本部的訓練廳，此時只亮著中央一排燈。地板擦得發亮，墻上掛著古老的卷軸，一旁觀戰席上靜坐著幾位全接觸界的宗師人物。他們本不輕動，今日卻為一場“非正式對練”齊聚一堂。

對練者，一為島袋玄悟——被稱作“浪之道”的剛柔流宗師，沖繩之海孕育出的武神級存在。

另一位，是年僅十四歲的江川院彩花。

她立于中央，白道服包裹著清瘦卻結實的身軀，眼神平靜，像澄明的湖水，映照著對面那仿佛千重浪濤般壓迫而來的存在。

“島袋大師已經等你很久了。”旁邊的京極武低聲對她說，“今天，只是一次試煉。”

彩花點了點頭，走入場中。

沒有禮儀，也沒有宣示。

兩人站定，空氣便微微一緊。

島袋的第一擊不假手試探，一拳直進，勁力蘊含著剛柔交替的“疊浪”之勢。那不是力的猛，而是力的層疊，如浪如濤，前拳剛起，后勁已跟——攻不止、退無路。

但這一拳，并未碰到彩花分毫。

她側身而避，動作無聲無息。

不是技巧。

是覺。

島袋心中微動。她的眼睛，分明沒有聚焦在拳上，卻準確地識破了軌跡。他猛然提膝轉腰，繼而橫肘反切，而彩花卻像被風拂過的蘆葦，微一后仰，便避開全部。

下一瞬，她的腿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抽出。

啪——！

空氣被劈開，未至其身，意先到場。島袋猛然收臂護臉，卻覺整個耳際被那股“壓迫感”逼出短暫空白。

這不是速度的快。

而是——壓制性的節奏感。

從全國大賽中領悟的“虛中之實”，如今不再只是無拍子的運用。

她已將那“無”融入了呼吸與肌肉張力中，讓每一次出招都如空谷回響，令人不知所從，卻無法不被動搖。

觀戰席上，一位合氣道老宗師低聲驚嘆：“她的節奏……已經不是空手道的節奏，是另一種‘心法’了。”

島袋眼神微變。他放棄拘束，一腳踏前，雙拳交錯，以剛柔流正宗“疊勁擊”壓上——前拳開路，后拳爆發，瞬間逼近。

但彩花沒有退。

她迎著這浪濤而上，出手不重，卻如勾、如引、如卸——那是合氣的用法，亦是虛空之拳的延伸。

兩人交錯數式。

彩花的呼吸極穩，每一次發力皆在剎那完成，每一次回收如同水歸深壑。

她的身法不似人間武道，而像一種“意識的具現”——

島袋每出一擊，她便能感知背后的“意”；

他每一轉勢，她便已抵達另一處空間；

她似乎，不是在防守，而是在照見他。

照見整個浪濤之后的本源之水。

這正是慧根之人最深的可怕之處。

對練進行不過五分鐘，島袋額上已隱隱見汗。他的拳腳仍然剛猛如前，卻在一瞬失去了“壓制對方”之感。

“她能映照我。”他在心中喃喃。

對手的眼神清澈如鏡，甚至令他不忍再加重手法。

他停了下來。

彩花也收勢。

場邊一時間無人出聲，連呼吸都仿佛滯在了原處。

片刻后，島袋緩緩開口：

“剛柔流有三重境：形、意、勁。”

“你已越過形與意，直抵我拳中之勁。”

他抬起手，輕輕按在她肩上。

“江川院彩花，我有幸與你交手。”他說，“你是我此生最不愿輸的對手——也是最想看著繼續走下去的人。”

她鞠躬，沒有言語。

但這一禮之下，島袋微微一頷首。

——這是，武神候補對武神的禮遇。

....

當日夜間，會館會議室燈火不滅。

木門緊閉，燈光昏黃。榻榻米之上，八人圍坐。

島袋玄悟、京極武，兩位當代公認的武神級人物分列左右。其余六人皆為日本各大流派空手道的頂梁柱：新極真、正道、白蓮、剛柔、松濤、正拳館——無一不是宗師之上。

桌上放著今日訓練錄像，播放設備發出輕微的電流聲，循環播放著那一場如“風止水瀾”的對練。

無人言語。

最終，沉默由一位年逾七旬的白發宗師打破。

“十四歲……就要被冠以‘武神’之名？”他說，“她的確不同凡響……但此名何其重。她真的能承受嗎？”

“她不是承不起。”島袋低聲，“是我們，不敢承認。”

“她的確是天才。”另一個保守派宗師點頭道，“但武神，是承載傳統的象征。武道界的‘門面’，一個少女……會不會——”

“會不會失了威儀？”京極武開口，語氣不緩，“那你告訴我，今日你若在場中，與她對練，你會贏嗎？”

對方不語，輕輕抿了一口茶。

“我們不是質疑她的技藝。”另一個人說道，“只是太快了。過去，哪一位武神不是數十年苦修、百戰成名？她還未成年，連正式代表戰都未參與一場。”

“她會參加的。”島袋答，“就在世界大會。”

“那我們也可以等她贏回來，再說‘授名’之事。”那人說。

一時間，會議氣氛有些微妙地僵住。

這時，一直未發言的松濤流代表·春原大師忽然“哼”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眾人看向他。

春原年約六十五，目光冷靜，語速慢卻字字斬釘。

“你們幾個，在這繞來繞去，像個沒主見的老婦人。”

“空手歷史幾百年？”他掃視一圈，“最早的琉球手、唐手、戰后重組流派，算下來，也就兩百出頭。”

“這兩百年間，靠什么在變化？”

沒人答。

春原卻冷笑：“靠革新。靠人。靠那個不斷從舊殼里蹦出來、敢走得比前人快一步的人。”

“現在來了個像六祖慧能那樣的弟子——什么‘見性成佛’、‘頓悟無門’全在她身上，你們卻還在講什么傳統、等待、威儀？”

“可笑。”

“武神的名號，若不能給這樣的后生，那不如廢了這套制度。”

一席話，說得滿屋沉默。

連一向言辭最謹慎的剛柔流宗師也閉上了嘴。

京極武緩緩點頭：“我教她九年。從未見她停步一天。”

“她身上，不是未來。而是空手道存在的理由。”

“我們不是要打破傳統。”島袋開口，“而是——不讓傳統死在手里。”

終于，有人輕輕開口：“——表決吧。”

片刻后，幾雙手靜靜舉起。

無人反對。

燈光如舊，會議桌前的紙頁被風吹起一角。

那一頁會議記錄上，墨跡未干：

江川院彩花，擬于世界大會后，授予“武神”稱號。

她將是日本空手道歷史上：

第一位女性武神。

第一位未成年人武神。

以及——

日本空手道界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