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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告別。【3.8K大章】

走在歸宿的路上,彩花沒有立刻拆開那封信。

她只是將它輕輕收入包中最深的夾層里,仿佛怕指尖一觸便泄了什么分量,或是提前傾斜了腳下尚算平穩的步伐。

夜風仍在吹。

風經過屋檐與電線,經過燈下晃動的影子,也從她耳側掠過,像是誰低聲說了一句聽不清的名字。

路過一間還亮著燈的小花店。店主正彎著腰將花籃收攏,幾株未搬入的風信子仍立在臺階上,風中微顫,顏色淡得近乎要被夜色吞沒。

彩花站了幾秒,看著那一簇。新奈曾在初春時提過,自己小時候最喜歡白色的風信子,說它“像是沒有說出口的愿望”。

那句話當時聽起來輕巧,如今在腦海里落下,卻像塵埃沉在水底,有了遲鈍而細微的痛感。

宿舍樓前的風比想象中安靜些,仿佛這座城市已進入夢中,只余她一人還在不知歸處地踱步。

她輕手輕腳進了屋,房間空著,像是剛剛呼吸過又驟然屏住了氣。她將包放下,接了杯水,坐回床邊,隔著玻璃窗望了會兒月色。

然后,她終于將那封信取出。

是舊紙信封,微黃,封口嚴實,上頭筆跡簡淡,只兩個字:加油。

她沒有急著拆開,只用指尖緩慢地描著封口邊緣,像是要確認這封信的質地,確認它并不是幻覺,也確認那過去未曾說盡的東西,真的來到了眼前。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將信封撕開。紙張被抽出的聲音極輕,像是風中拂過袈裟衣角。

信的開頭是這樣寫的:

「徒兒彩花,

上半年一別,竟到如今還沒再見上一面。

你拿全國大賽冠軍的事,我也是晚些才聽說的。知道你過得還算平穩,心里才松了一點。

你向來什么都不說,倒也不是壞事。只是一個人扛著,難免也有時候會累。師父年紀大了,手也慢了,幫不上你多少,可終歸還是希望你,凡事能想著給自己留條退路。

人心難測,世路不易。你習的是拳,是術,更是如何好好地站著、走著。

你如今已不是小孩,我也不再多說。只是你要記得:

你不必事事勝人,只愿你心里無愧。

若哪日無所歸,總持寺就是歸處。

隨信附了舊物幾件,當是一點念想。

——武」

她靜靜讀著,燈光落在字上,斑駁而沉。心中不知哪處悄然動了一下,既不是疼,也不是酸,只是一種久被壓下的情緒,在某個念頭起時,被風輕輕喚醒。

信后還附著兩張紙。

一張,是她七歲時寫的修行筆記,字跡歪斜,卻鄭重地寫著“想要變得強到可以保護所有人”。

另一張,是一張舊照片。

照片里的她小得像只貓,被夾在京極武與另一人中間,懷里抱著一根練習棍,笑得肆意,眉眼彎成了春天最初的形狀。她幾乎已不記得自己笑成那樣的樣子。

另一個人是橫濱流星。

她的指尖輕觸照片邊角,片刻后收起一切,將信與紙一一折好,再收入信封之中,放在榻榻米上,靠近佛珠與陶笛的地方。

風仍在吹,窗簾微微晃動,像一層無聲的水波。她起身,推開窗。月色淺淺,街道空空,耳邊忽然響起新奈的聲音。

“那時候我就在想,這個女孩子,雖然看起來冷冰冰的,但...”

她記得自己脫口而出。

“我等你。”

那時候,她是沒有猶豫的。

可此刻在夜風中回望,那句“我等你”,卻仿佛藏著更多難以說盡的東西——不止是告別的余溫,更像是,一種必須繼續走下去的孤獨與選擇。

她望著街道盡頭的紅燈一閃一滅,忽然想起許久以前的一個夜晚。

那時她還小,在總持寺的后山練習,一次掌形失誤,被師父重重點了眉心。

京極武站在她面前,語氣并不嚴厲,只問了一句:

「你想為誰而戰?」

她當時沒有答,只是低著頭,額角淌著汗。

師父卻像是聽見了她沒說出口的心思,輕聲道:

「若你心中有一人值得守護,那就放手去做。」

「記住,空手的精神不是為了贏,更多的是不屈。」

她那時不懂,只覺肩膀被夜色壓得沉,直到很多年后,才明白那句話真正的意思。

——那是一種承諾,也是一種訣別。

她合上窗,靜靜站了一會兒。夜風仍吹著,像是從記憶的門縫間吹來,掀起一角舊時光的影子。

良久,她才輕輕開口:“我不會留手的。”

不是對新奈,也不是對誰,只是說給這夜聽,說給那個曾經的自己聽。

風吹過指尖,沒有回應。

她也不再需要回應了。

因為夜已經為她留了一道門。

而她,也知道自己,終將走進去。

.....

十一月十五日清晨。

天光微弱,像從云縫中漏出來的水。

江川院彩花在門口等新奈。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幕,晨風還未醒透,街巷里只有她們兩人,踩著落葉一路往學校方向走。新奈穿著淺黃色的毛衣外套,像往常那樣和她并肩,嘴里叼著剛拆封的麥芽糖,眼角藏著一點點困意。

“昨晚你有沒有吃飽?”她忽然問。

彩花點點頭,“嗯。阿姨做得很好吃。”

“那是,平常都不給我吃那么多。”新奈笑著,咬掉糖塊的尾巴,“結果我媽還說你太瘦,讓我分你一半便當。哼,偏心。”

“沒事,我吃得下。”

“我知道你吃得下啦,問題是你吃得快。”她嘟囔一句,又歪頭看看彩花,“你今天比平常走得慢,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彩花說,“只是,想多走一會。”

她沒有說“想和你多走一會”,但新奈聽出來了。她沒有回應,只是忽然改走外側,把自行車緩緩推到了她左邊,好讓兩人擠在狹窄的人行道上。

只是今天,這一切都太安靜了。沒有笑聲,也沒有爭執。風吹過,銀杏葉一片片從她們腳邊飄落,有的落在車輪上,有的掛在新奈的發梢上。彩花下意識地伸手替她拂去,新奈偏過頭,不知是躲避還是不想她看見她眼里的潮意。

“今天社團,要練對練嗎?”新奈問。

“可能會。”彩花輕聲說,“今天我得在場。”

“……你明天也能練啊。”

“明天我可能不想去。”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極輕,幾乎是被風吹散的那種程度。新奈沒有回話,低著頭,小聲地踢了一腳石子。那顆灰色的鵝卵石在地磚上跳了兩下,滾到了馬路邊,再也沒人撿起來。

“你啊……”新奈嘆了口氣,又恢復了平日那種有點埋怨、又有點寵溺的語調,“總是這樣。說話輕飄飄的。”

彩花沒說話,只是微微偏過頭,輕輕笑了笑。

她們走得很慢,像刻意不想抵達。那段從車站到校門口的路,她們曾無數次走過,今早卻像是人生中最后一次。秋天的氣味還沒完全褪去,空氣中浮著一點點野花殘留的甜味,混著青草氣與人間煙火,仿佛能讓人恍惚。

進了教室,新奈回頭看她一眼,露出那個熟悉的笑:

“午休你等我,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好。”彩花點點頭。

這句話,像是她們之間最后一份默契。

....

教室在午后顯得有些空蕩。窗簾被拉了一半,光線是柔和的白,鋪在桌面上像一層很薄的霧。坂井新奈坐在位子上,手邊攤著一張泛黃的相片。

“你看。”她輕輕招手。

江川院彩花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下。她看見那照片里的幾個孩子——穿著小學畢業典禮的制服,笑得都很用力。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她一眼認出其中一個戴著粉色發夾的女孩,新奈。

“這是……你說的,那個朋友?”彩花問。

“嗯。你記得我說過的吧?”新奈撐著下巴,聲音放得很輕,“小學六年級那個時候,我最喜歡乃木坂,然后跟她一起追。我們一起跳舞、一起收集應援生寫……她說,畢業后一定要去東京看一次演唱會。”

彩花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那張照片。照片背面被新奈用圓珠筆寫了幾個字,但筆跡早已模糊。

“后來呢?”她終于問。

“后來她轉學了。說是要搬家,搬到很遠的地方去。我們也寫過信,一開始還挺頻繁的。但慢慢地,她就不回了。我其實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新奈吸了吸鼻子,笑著說,“所以這次,我也想早點寫信,不要太晚才說。”

彩花明白她說的“這次”指的是什么。

新奈收起照片,開始拆便當盒。她像是又變回那個普通的女孩,抱怨著母親今天把醬菜放太多,說昨天的味增湯還是彩花煮的好喝,說今天老師在點名時念錯她的名字。

彩花聽著,一句也不打斷。

因為她知道,新奈在用這些瑣碎事,支撐著她們之間的平靜。

“你明天,還來學校嗎?”新奈忽然問。

彩花點頭,“來。下午有訓練。”

“那今天之后,明天就……不能一起走路了。”

“嗯。”

那“嗯”字輕得像是風里飄來的一聲嘆息。兩人都沉默了。

她們坐在那間教室里,像坐在一只緩緩駛向海中央的小船上。風平浪靜,水光粼粼,但她們知道這船終將駛向不同的岸。

新奈低頭用筷子夾起一小塊煎蛋,遞給她,“吃一點吧。我媽特地做的。”

彩花接過,一口咬下去。味道和昨晚一樣,溫熱,微甜。她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你真的不想說點什么嗎?”新奈終于開口,聲音壓得很低。

“我怕說出來,會哭。”彩花看著她,眼中像藏了一場沒下的雨,“但我不想你哭。”

新奈看著她許久,終于笑了。

“那你...等我回來。”

她說這話時眼里閃著光,像是在極力維持一場溫柔的告別。彩花看著她,突然覺得,有些話永遠說不出口也好。因為說出口,就太痛了。

而現在這樣,就剛剛好。

....

十一月十六日的早晨,天灰灰的,像誰把云層揉皺了,掛在天空上遲遲不肯放下。

她們還是一起走到了學校門口。像無數個清晨那樣,新奈提著小提包,踩著晨露微濕的地磚,腳步輕盈。彩花則把陶笛的袋子斜挎在肩上,手插在制服口袋里,仿佛風再大一點也吹不動她。

路口紅燈閃了幾次,新奈忽然停下,側頭看了她一眼。

“明天……你要提前去東京吧?”

彩花點點頭,沒有看她。

她們都知道,那是比賽前的準備日。再見,可能要等到幾天后了。也或許——要等得更久一些。

“你會贏的,”新奈輕聲說,“我知道你會贏。”

彩花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之后兩人都沉默了。她們不擅長告別,也不擅長道別前的挽留。風擦過袖口,把制服的邊角輕輕掀起,又像某種不愿說出口的情緒,在空氣中飄了一圈,悄然落地。

她們走進校門,沒有再說話。連一聲“再見”都沒有。

午后的陽光轉暖。教室的窗臺上落了一片紅葉,像是特地來道別的。

當晚的雨來得很輕,只在城市的縫隙里留下淺淺的痕。鶴見女子中學的宿舍區仍舊安靜如常,只有她的窗還亮著。

江川院彩花坐在桌前,慢慢把陶笛從布袋中取出,垂眸望了一會兒。

隔著窗,風聲很遠,像山中法會時遠遠傳來的鐘聲。她卻沒有吹響它。只是將那支小小的笛,輕輕放在胸前。

她沒有和新奈說再見。那句“等你”的回音仍停在記憶里,像尚未合上的書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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