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永建元年(126年)初春,西域的風,裹挾著徹骨的寒意,似要將世間萬物都凍結。
黃沙在狂風中肆意翻卷,如同一頭頭咆哮的野獸,發(fā)出天地間無盡的嘆息。
龜茲王城的高臺之上,班勇身著玄色大氅,那大氅在風中獵獵作響,似是他內(nèi)心豪情的吶喊。
他身姿挺拔,目光如炬,掃視著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腳下的龜茲王城,曾是絲路繁華的見證,如今卻在這亂世中略顯滄桑。
班勇身為西域長史,肩負著朝廷重托,心中五味雜陳。
那壯志凌云的豪情,如熊熊烈火,在他胸膛中燃燒。他渴望繼承父親的遺愿,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重現(xiàn)大漢的輝煌,讓絲路商隊再次暢通無阻。
然而,對未知挑戰(zhàn)的忐忑,又如絲絲寒意,不時侵襲著他的內(nèi)心。
他的目光望向天山以北,那里是車師王國的領地。
曾經(jīng),那里是繁華的商貿(mào)中心,各國商賈云集,駝鈴陣陣??扇缃瘢毙倥箛那謹_和車師內(nèi)部的內(nèi)亂,讓這片土地滿目瘡痍。殘垣斷壁間,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
班勇的手緊緊握住了腰間的佩劍,劍柄上的紋路硌著他的掌心,讓他愈發(fā)清醒。
他知道,此去車師,路途艱險,前路未卜。但為了朝廷的使命,為了西域的安寧,他義無反顧。
他深吸一口氣,任那凜冽的寒風灌入胸膛,心中暗暗發(fā)誓,定要在這亂世中,開辟出一條和平與繁榮之路。
2
永建元年的春風尚未拂過天山,龜茲王城的夯土城墻已覆滿白霜。
班勇的玄色大氅在城堞間獵獵翻卷,腰間青銅狼符與腰帶相擊,發(fā)出碎冰墜地的脆響。
他俯視著腳下匍匐的龜茲貴族——這些曾向匈奴稱臣的赭面人,此刻發(fā)辮上還沾著伊犁河畔的霜粒,像極了二十年前父親班超在疏勒城頭見過的,被匈奴鐵蹄踏碎的胡楊落葉。
“請長史大人放心,安心飲下這盞蒲桃酒。本王立即派人,去幫助長史大人,尋找車師王國國王的親人子弟?!?
龜茲王白英捧上的鎏金酒樽里,暗紅液體映著城頭殘破的漢家旌旗。
班勇的指尖撫過樽沿,觸到三道細密的劃痕——那是五年前匈奴伊蠡王率軍劫掠時留下的刀痕。
他仰頸飲盡酒液,喉間灼痛如吞炭火,恍惚間又見索班將軍倒在伊吾城頭的血泊里,斷裂的節(jié)杖殘片扎進凍土,至今仍在夢中隱隱作痛。
城外忽然傳來駝鈴悶響,三騎車師斥候滾鞍下馬。為首者解下皮甲,露出胸膛上未愈的鞭痕:
“北匈奴汗國單于的鷹揚衛(wèi)隊已過金微山?!卑嘤碌哪暗侗p著的牦牛尾劇烈顫動,刀鞘上鏨刻的“漢威”二字在雪光中泛著冷芒。
他望向東南方天際,那里正有赤色狼煙盤旋升騰——車師前部貴族的求援信號,與匈奴狼煙交織成血色羅網(wǎng)。
“傳令西域五十六國君臣,我大漢天子寬厚仁慈,德被天下,特頒布圣旨?!卑嘤陆庀滦丶變?nèi)的檀木匣,匣中索班斷裂的節(jié)杖與匈奴金狼匕相擊,迸出火星如螢,“即日起,凡歸附漢廷者,賜龜茲金幣三枚、苜蓿種子一斛,糧食若干?!?
話音未落,帳外傳來戰(zhàn)馬嘶鳴,六千鐵騎的銅鈴聲驚碎雪原寂靜。
龜茲貴族們屏息噤聲,他們認得那些銅鈴——正是當年長史索班在伊吾屯田時,漢家將士系在犁鏵上的征西鈴。
朔風卷起沙礫,撲打在班勇的青銅護額上。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柳中城頭,于闐國尉遲曜王子,親手將象征盟約的赤玉璜系在他鞍側。
此刻那玉璜正隨馬鞍顛簸,與檀木匣里的血銹糾纏,恰似天山雪水滲入車師故道的溝壑,將仇恨與新生都鐫刻成永恒的紋路。
3
殘陽如血,將西域的荒漠染得一片赤紅。班勇端坐于大帳之中,眉頭緊鎖,正為車師之亂憂心忡忡。
忽聞侍衛(wèi)長班揚匆匆入帳,單膝跪地,抱拳稟道:“稟告長史大人,車師王國后部王子加特奴已經(jīng)找到。如何處置,請長史大人軍令!”
班勇聞言,雙目陡然一亮,心中涌起一股欣喜:“欲安西域,必先定車師六國,這加特奴便是關鍵所在。”
當下大喜道:“天佑大漢!把王子殿下給我恭恭敬敬地請進來,等候本長史發(fā)落?!?
4
是夜,明月高懸,清輝灑在營帳之上。班勇與加特奴相對而坐,燭火搖曳不定,映照著班勇堅毅的面龐。
加特奴身著異域服飾,雖身為車師王國王子,此刻卻滿臉惶恐,不知自己未來的命運。他渾身瑟瑟發(fā)抖,跪坐在班勇氈帳里的一個角落里,默默注視著班勇,大氣都不敢出。
永建元年的月光在龜茲王帳上流淌,班勇的玄鐵護腕映著帳外篝火,將青銅狼符的影子拉得細長。
侍衛(wèi)長班揚,捧著鎏金酒樽的手還在發(fā)顫,樽中蒲桃酒泛著血絲般的暗紋——這是車師貴族特供的酒漿,三日前他們攻破匈奴王帳時,從單于的私窖中搜出。
“加特奴在氈帳里已經(jīng)跪坐了兩個時辰,長史大人為什么還不回話呢?”
班揚的聲音驚醒了沉思的班勇,他摩挲著案幾上索班斷裂的節(jié)杖殘片,杖頭殘留的冰晶在燭火下折射出幽藍,“這孩子右手的刀繭,比草原上的狼爪還硬,怕是剛從伊犁河畔的流亡部落逃回來?!?
帳簾掀起時帶進一縷雪霰,加特奴的赭色氈袍下擺結著冰碴,發(fā)辮末梢的青銅墜飾隨步伐叮當作響。
班勇注意到他左手始終按在腰間——那里本該懸掛車師王族的狼牙箭袋,此刻卻空空如也。
少年王子的指尖在袖中痙攣般抽搐,像極了二十年前父親班超在疏勒城頭,握著斷箭等待援軍時的模樣。
“王子殿下,抬起頭來,不要害怕。”
班勇的聲音驚飛了帳頂棲鳥。
加特奴仰起的面龐上,未愈的鞭痕與車師特有的刺青交錯,那是被匈奴伊蠡王俘虜時留下的印記。
班勇的陌刀柄纏著的牦牛尾,突然一陣劇烈顫動,刀鞘上鏨刻的“漢威”二字,在燭光中泛起血色——正是七年前長史索班將軍戰(zhàn)死伊吾時,插在伊吾城頭的殘刀。
班勇目光如炬,上下打量著加特奴,心中暗自思量。他緩緩開口,聲音沉穩(wěn)而威嚴:
“王子殿下,如今車師紛亂,百姓苦不堪言。大漢秉持仁義,欲助車師安定。
你身為后部王子,當以天下蒼生為念,與大漢攜手,共御外敵,重振車師?!?
加特奴低著頭,心中五味雜陳:
“車師局勢復雜,詭譎多變,自己若與大漢使節(jié)合作,或許能改變現(xiàn)狀,但如果遭來北虜和各方勢力報復,那可怎么辦呢?”
“王子殿下不要擔憂,本長史并無惡意。立王之事,關乎車師王國和西域諸國氣運?!?
班勇的聲音裹著碎葉河的砂礫,驚醒了帳內(nèi)昏睡的雪鸮,似乎看出了加特奴的心思。
聽到班勇的回話,加特奴不喜反憂,蜷縮在氈毯角落,郁郁寡歡,心驚膽戰(zhàn)。
這個車師后部故王子右手的刀繭還殘留著放牧的痕跡,此刻卻要接過象征王權的金狼匕。
當他顫抖的指尖觸到匕首寒芒時,帳外突然傳來馬匹驚嘶——似乎是匈奴快馬揚起的煙塵,裹挾著北匈奴汗國呼衍王王帳特有的狼煙氣息。
“殿下可知道為何獨你能活命?”班勇將染血的青銅甕推至加特奴面前,甕內(nèi)凝固的血珠正沿著龜茲工匠鏨刻的葡萄紋蜿蜒。
“三年前北虜呼衍王屠戮車師三十六部時,你并沒有賣身求榮,為虎作倀,助紂為虐,而是帶著三百牧人,躲進天山雪洞,逃避北虜虐殺。
你可知道,你的那些被匈奴人剝皮的族人,他們的鮮血已經(jīng)浸透了雪蓮花的根莖。難道你已經(jīng)沒有了車師英雄豪杰的血性,不想為你的族人報仇雪恨?”
加特奴的喉結滾動著咽下血腥氣,他看見班勇解下腰間玉璜,那是用焉耆王城琉璃窯燒制的信物。
當玉璜落入掌心時,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昨夜在逃亡途中,遇見的被匈奴焚毀的佛窟——壁畫上飛天的飄帶,此刻正化作帳外呼嘯的北風。
5
此時此刻,在班勇威嚴的目光下,加特奴心中的血性重新勃發(fā),想起了在北虜?shù)耐赖断?,族人遭受的殺身之禍?
加特奴不敢有絲毫猶豫,連忙躬身承諾道:
“長史大人所言極是,加特奴愿聽從長史大人安排,為大漢與車師安定與繁榮,盡一份力?!?
“明日卯時,我要看到車師六國的王旗插在王城,看到車師六國恢復安寧。”
班勇的聲音裹著碎葉河的砂礫,驚醒了沉睡的雪鸮。帳外突然傳來戰(zhàn)馬嘶鳴,六千鐵騎的銅鈴聲應和著古老戰(zhàn)歌,驚碎了天山深處蟄伏的暴風雪。
班勇微微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欣慰之色。他站起身來,走到加特奴身旁,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
“好,有王子殿下這句話,本長史便放心了。從今往后,你我攜手,共赴大業(yè)。”
帳外,月光如水,仿佛在見證著這歷史性的一刻。
一番密談后,萎靡不振的加特奴的眼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焰,向班勇許諾道:
“長史大人放心,在下愿以王族之名,重振車師,永遠做大漢忠貞不二的臣子?!?
班勇摩挲著腰間青銅狼符,那是三年前從匈奴伊蠡王首級上取下的戰(zhàn)利品,此刻正泛著幽冷的青光。
城外三千車師騎兵的銅鈴聲驚起棲鳥,龜茲王白英捧著鎏金酒樽的手微微發(fā)顫——這位剛剛歸附的西域霸主,尚不習慣漢家節(jié)杖插入泥土時震顫的威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