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建初八年(83年)的初雪,覆滿蘭臺檐角,室內外一片蕭瑟,冷得人瑟瑟發抖。班固在《漢書》封匣處摸到片冰涼的銅銹斷箭。
那是三年前小弟班超從西域隨信寄來的匈奴斷箭,箭鏃上干涸的血漬已與銅綠長成一體,此刻卻灼得他掌心發燙:
“最無一用是書生!豈不是說的我班固嗎?
難道我班固,就屈沉于蘭臺令史、校書郎、玄武司馬的位置上,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碌碌無為一生嗎?
有誰知道,我班固也在等待時機,為國建功立業呢?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我班固的伯樂,命中貴人,究竟在哪里呢?”
2
玄武司馬署的炭盆爆出火星,班固攥著北匈奴和親的國書,默默閱讀,腰間玉玨撞翻了未干的朱砂墨。
黑色的液體,漫過《西域傳》中“班超夜焚匈奴使營”的記載,他似乎忽然聽見二十多年前的那個雪夜,幼弟班超,在洛陽陋巷,舞劍時的錚鳴聲。
“夫君請看?!睈燮薷]穎,捧著熱氣騰騰的藥盞進來,碗底沉著枚殘缺的狼牙,這是永平十六年,班超射殺匈奴斥候所得的戰利品。
她故意將藥渣潑在炭火上,騰起的青煙,就像西域輿圖一樣閃現:
“聽說北虜的使節已經到了京師多日。朝中眾說紛紜,有的主戰,有的主和,熱鬧得很!”
班固霍然推開北窗,寒風卷著了未央宮衛尉的操練聲。二十丈外的朱雀闕下,匈奴使團的金狼旗,正獵獵作響。
3
章帝臨朝那日,班固在玉階前突然看到一塊帶齒痕的骨器。
太常周澤的笏板突然指向他道:
“班司馬修史多年,一定記得匈奴冒頓單于鳴鏑弒父的故事?
北虜,禽獸一般的蠻夷之輩,只有屠滅一條路可走。玄武司馬大人,可贊成周某的建議?!?
班固俯身拾骨,指腹摸到刻痕處的元朔二年,這正是衛青當年奇襲龍城的年份,不由得浮想聯翩。
“師出有名,臣請效張騫故事,先禮后兵?!卑喙坛隽袝r,袖中滑落半卷《匈奴和親議》。
竇穎昨夜縫在襯里的班超密信擦過手背,羊皮上郅支城三字,還沾著疏勒河畔的沙粒。
郭況的冷笑,混著環佩叮當傳來:
“聽說班司馬,身為玄武司馬,連未央宮的戍衛路線都記不全?如何效法張騫故事?恐怕玄武司馬出不了國門,就已經迷路,何談斬匈奴右臂?!?
4
廿三日,班固在蘭臺地窖,校勘出使名錄。
竇穎提著武庫燈籠輕輕走了進來,光暈里晃著一件犀牛皮甲,調笑夫君道:
“夫君不用吃驚!這是用你當年寫《兩都賦》的簡牘換來的。夫君如此的廉潔君子,又無利用價值,誰愿意請客,送如此大禮呢?”
犀牛皮甲甲胄內,襯縫著小弟班超從西域送來的三十六部族的印鑒拓片,其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絲血腥氣。
五更鼓響,班固對著銅鏡系緊蹀躞帶,試穿犀牛皮甲。鏡中忽然浮現班超少年時的模樣:
小弟握著斷筆,在沙盤上畫處西域地形,抬頭時眼中閃出閃閃的光芒:
“兄長用筆寫青史,小弟仗劍走天涯!”
門外傳來戰馬的嘶鳴,班固抓起案頭未闔的《匈奴和親議》繼續寫了下去,帛書邊角還粘著竇穎拆金線時的線頭。
5
建初八年(83年)冬季的晨霧,尚未散盡,班固已站在未央宮回德殿的蟠虺銅柱旁。
他摩挲著腰間新佩的羊脂玉玨,這是竇穎用兄長竇憲賞賜的南越犀角改制而成,此刻卻像塊冰涼的枷鎖。
殿外傳來佩劍撞擊玉帶的清脆聲響,那聲音總讓班固想起弟弟在疏勒城頭,擦拭長槍的模樣。
“孟堅一介書生,可曾試過甲胄?”戲謔聲突然傳來,竇憲突然闖入殿中,牛皮戰靴踏碎滿地殘燭。
他解下染血的雁翎箭,放到班固手里,羽翎上凝固的黑血,正沿著鎏金錯銀箭壺蜿蜒而下:
“北匈奴左賢王部越過玉門關,在三屯谷,伏擊我輜重隊伍時,箭雨能削斷榆木車轅。如此奇恥大辱,竇憲身為大將,豈能夠容忍呢?”
班固的手指,無意識撫過奏折上“匈奴和親議”五個字,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建議,有些不合時宜。
羊皮紙邊緣,已被他反復揉搓得發毛,墨跡在“宣揚漢德”四字上,暈染出奇異的青紫色。
那是昨夜,在與竇憲就是戰是和的討論,發生激烈爭執時,打翻的葡萄美酒的印記。
6
暮春的未央宮蘭臺,飄著苦楝花的苦香。班固在蘭臺校書室審閱完第三批竹簡后,取出藏在《漢書·地理志》夾層里的奏折。
班超用疏勒語寫的字跡,潦草如刀刻:
“弟今親率三百死士,襲擊北虜大營,斬殺北虜士卒五百人,大獲全勝,北虜遠遁!真是痛快之至!”
信紙背面,粘著片風干的狼糞,正是班超在疏勒河畔約定的情報符號,班固見此,也熱血沸騰。
竇穎捧著漆盤,進來時,正看見丈夫將朱砂混著金粉研磨,正在沉思。
她知道那些艷麗的粉末,要用來謄寫奏回,卻不知為何要在硯池底上,鋪三層蜀錦。
竇穎今天才恍然大悟,知道這是當年夫君修補《史記》時慣用的手法,防止墨水亂浸,毀壞典籍奏回。
“夫君可聞戍卒唱的《關山月》?”她將溫熱的藥茶,放在案頭,“他們說一片癡心永不改,不破樓蘭終不還。”
班固突然攥緊手中的藥杵,有了戰場殺敵的沖動,《匈奴和親議》似乎也變得毫無意義。
他望著窗外掠過的鴻雁陣,恍惚看見弟弟班超,在雁陣中舉著火把,照亮通往蔥嶺的萬里黃沙。
7
那日,未央宮的蟠虺銅柱的落灰已經被徹底清理干凈。章帝下旨,召見文武百官商議國事。
老宦官捧著漆盤,跪在丹墀下,盤中奏折上的“和親”二字,被章帝的朱紅御筆,批得猶如血字。
竇憲首先出列,抗議道:
“陛下:
匈奴本是蠻夷,狼子野心之輩,是多變善詐之國,沒有歸向漢朝之心,不能答應匈奴的和親要求。”
班固不顧竇憲的臉色,取出《匈奴和親議》,出班進奏道:
“陛下:
臣私下以為不然。兵者,國之大事也,不可不慎。
漢朝建立以來,歷經數世,經歷多年,總是和夷狄,有兵戈糾纏。
安撫抵御的途徑,也不一樣,或者行文道來與他們和好,或者用武力來征伐他們,或者以謙卑的態度來遷就他們。
雖然屈申沒有定規,所憑借的只是時勢不同,但是從來沒有拒絕放棄,不和他們打交道的。
臣私下以為,匈奴使者來漢朝廷兩次,然后我們派使者去一次。這樣,既向他們表明了我漢朝持旨在于忠信,而且又讓他們知道,圣朝禮義是有常規的。
直接拒絕他們,臣不知道這樣做的利,究竟在哪里,和他們打交道,采取和好,臣也未聽說它有什么害處。
假設匈奴以后逐漸強大,在那時再想同他們交好來往,將怎么來得及呢?
臣私下以為,不如先禮后兵,趁現在情況有利之時,就對他們施以恩惠,必定有想不到的收獲。
以夷制夷,不戰而能屈人之兵,避免勞民傷財,這才是最高明的計策。
何必要大動干戈呢?”
竇憲不滿,咆哮道:
“玄武司馬既通西域諸國文字,何不隨漢朝使者出使北匈奴?看看他們的狼子野心呢?”
章帝冷靜的聲音,混著沉香爐升起的青煙冒起:
“大起刀兵,必將荼毒生靈,禍害兩國百姓。朕聞班超,在西域以夷制夷,威震西域。這倒不失為一個好的計策。
然我大漢以仁義治國,還是聽從玄武司馬建議,先禮后兵,商談和親之事。如果北虜冥頑不化,不思悔改,我們再討論討伐之事,諸君以為如何呢?”
見章帝拍板,竇憲等文武大臣,不敢反對,竇憲瞪了瞪班固,憤憤而退。
8
“愛妻,孟堅今天又得罪兄長了。我也不是有意和兄長作對,而是為了避免生靈涂炭的國家大計?!?
班固的指尖,劃過奏折邊緣的毛刺,那是他連夜用青銅銼刀打磨竹簡留下的痕跡,抱歉地對竇穎說道。
“孟堅不用自責!你和兄長,都是為了國家,討論國事,意見不同,在所難免,你何必過意不去呢?”
竇穎安慰夫君道。
9
元和二年(公元85年)深秋,班固為續修《白虎通義》徹夜未眠。
妻子竇穎端著藥盞進來時,發現他鬢角已染霜白。竇穎將當年斷玉重新系上金絲絳,靜靜地垂在夫君深青的官服旁。
“昨日收拾書匣,找到這個。”
竇穎展開永平三年的殘卷,那道被書刀劃破的裂痕,早已被駝膠修補,“該讓嗣兒學著續寫注疏了,不要荒廢了我們班家祖祖輩輩的傳承?!?
班固握住妻子竇穎布滿皺紋的手,發現她小指仍保持著執筆的彎曲。
朱雀銅燈爆出燈花,將班固、竇穎夫妻兩人的影子,投在《西域傳》最終回上。那里新添的批注筆墨未干,依稀是竇穎少女時代的清秀筆跡:
“疏勒城頭新月出,裁云刃下史筆成。”
不久,班固娘親竇氏去世,班固只得回家居喪,投筆從戎的心愿,終究未能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