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扶風(fēng)。
渭水北岸,槐里城郊。
殘陽如血,黃土塬上卷起一陣裹著沙礫的北風(fēng)。
左將軍皇甫嵩摘下兜鍪,任憑斑白鬢發(fā)在暮色里翻飛,手中的書信遍是褶皺,顯然已被反復(fù)翻看。
不久前,京兆尹蓋勛一封書信,徹底攪亂了這位老將軍的心。
“壽兒,老蓋這是要逼咱們站隊啊……”
帳內(nèi)銅獸爐騰起一縷青煙,跪坐在側(cè)的青年將領(lǐng)拱手道。
“父親!”
“董卓入洛陽以來,倒行逆施,如今更妄存廢立之心,漢賊之名已然坐實。”
“今陛下既現(xiàn)明君之相,更兼有蓋京兆欲與您共討此賊,難道不該順應(yīng)民意,以匡漢室嗎?”
皇甫嵩瞥了自家兒子一眼,挑眉發(fā)出疑問。
“為父記得,你與董卓私交甚篤,怎么反替蓋勛說話了?”
這話顯然刺激了皇甫堅壽,他沉聲回應(yīng),不帶一絲感情。
“孩兒非為蓋京兆,乃為漢室,更是為了父親的身后名!”
“至于孩兒與董仲穎的私交……我會親手為他下葬。”
“……”
皇甫嵩聞言一怔,隨后笑著摸摸兒子的頭:“壽兒,此事……”
“報——”
牛皮帳簾被掀得嘩啦作響,傳令兵仰起的面龐漲得通紅。
“天使……有天子使臣至營門外!”
天使?
父子二人瞬間目光碰撞,顯然都有些驚疑。
當(dāng)今廟堂已被袁董二人把持,天子雖奮發(fā)一時,保留了反擊的火種,卻也不是這么快見效的。
所謂天子使臣,顯然不可能真的代表皇帝而來。
袁隗的人?還是董卓的人?
“開中門。”
皇甫嵩抓起案頭儀劍傳令:“擊鼓,列兩廂戟陣。”
父子二人踏步而出。
三百重甲在夯土道上踏出悶雷,很快來人便出現(xiàn)在視野之中。
皇甫嵩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所謂的使臣:“伍德瑜?!”
伍孚翻身下馬,拍了拍灰塵,朗聲笑道。
“皇甫將軍,別來無恙啊!”
怎么會是他?
此人素來剛烈,獨行慣了,不太可能投靠袁董,這就奇怪了……
皇甫嵩暗自狐疑,正準(zhǔn)備請伍孚入內(nèi),卻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你沒有持節(jié)?”
凡天子使臣奉命出行,必執(zhí)節(jié)仗以為憑證。
而風(fēng)塵仆仆的伍孚卻孑然一身,哪有天子節(jié)仗在手,難不成藏馬眼里了?
“節(jié)仗自然是有的……”
伍孚干咳一聲。
他是劉昪暗中使來的,哪兒會有什么持節(jié)的資格。
故意大張旗鼓搞得人盡皆知,就是要把皇甫嵩架得不好翻臉,捏鼻子認(rèn)下他這個“天使”。
“皇甫將軍……”
“且附耳過來。”
伍孚裝模作樣地湊到皇甫嵩近前,對他耳語幾句。
皇甫嵩不明就里,也還是半信半疑地俯身貼過去。
然后就聽到了一個讓他炸毛的消息。
“什么?!”
伍孚的話驚得皇甫嵩差點跳起來——
這家伙竟是天子派來的!
不代表董卓,也不代表袁隗,而是名副其實的天子使臣……
怪不得拿不出節(jié)仗。
皇甫嵩的舉動讓營地眾人紛紛側(cè)目,他這才意識到不妥,調(diào)整呼吸,故作鎮(zhèn)定地傳令。
“眾軍士且下去操練,本將與天使尚有要事相商。”
眾軍士聞言不疑有他,依次離開。
待到眾人散去,皇甫嵩勃然色變,將伍孚拉到一旁。
此時他也看出,伍孚大張旗鼓的用意何在,不再壓制怒火,一通狂噴。
“伍孚!你搞什么名堂,假冒天使乃是死罪你不知道嗎?!”
伍孚雖然剛直,可碰到皇甫嵩這樣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也還是頗為敬重。
他等皇甫嵩發(fā)泄完,才訕訕開口。
“我奉天子之命前來,怎么能算假冒呢。”
見皇甫嵩不為所動,伍孚又硬著頭皮開口:“老將軍不打算請我入帳詳談?”
皇甫嵩閉目不語。
老而為精,他在宦海浮沉多年,還有什么看不清的,天子被架空,派出一個無法持節(jié)的使臣……
這他要是還看不出,伍孚所來為何,這把年紀(jì)就白活了。
可皇甫嵩老了,再不是當(dāng)年平叛黃巾時,那個為大漢東征西討的車騎將軍了。
這趟渾水,他不想蹚了。
“德瑜,你我本為故交,客套話我也不說了。”
“你無故擅闖軍營,冒稱天使卻拿不出憑證,這些都是要殺頭的死罪。”
“你若就此悔悟,今日之事,我權(quán)當(dāng)沒發(fā)生過,回去吧……”
皇甫嵩擺擺手,眼神示意一旁的皇甫堅壽,無視其不情愿的態(tài)度,就要往帳內(nèi)走。
“且慢!”
伍孚大急,兩步上前一把抓住父子二人。
人無信不立,天子如此信任自己,如今他交代的事情沒辦成,如何能走?
“誰說我沒有憑證?”
攔下二人,他忙伸手在袖口翻找,不多時,便掏出一塊玉玦。
伍孚高舉玉玦,托于皇甫嵩眼前:“孝靈皇帝托付給陛下的隨身玉玦,可為憑證否?!”
皇甫嵩父子嚇了一跳,定睛看去——
果見一塊雕螭龍紋缺角環(huán),玦身陰刻“承天之命”篆文,系玄色五色纓絡(luò)。
“先帝……是先帝的隨身玉玦!”
皇甫嵩情緒激動,失聲喊道,他不顧二人,轉(zhuǎn)身沖入帳內(nèi)。
不多時,便又回來,手中還多了一塊與伍孚手中類似的玉玦。
“嵩承蒙先帝厚愛,平黃巾時賜下隨身玉玦,以示恩寵,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先帝遺物,咳……咳……”
“阿父!”
皇甫堅壽呼喊一聲,伍孚也變了臉色。
好在皇甫嵩只是喘了口氣,便很快恢復(fù)過來,他神色復(fù)雜地看著伍孚。
“德瑜……且入帳吧。”
伍孚暗呼僥幸。
其實當(dāng)初他以為,皇甫嵩乃大漢忠良,聞天子之命,必將納頭便拜。
還是劉昪出于謹(jǐn)慎,臨行前特意贈與伍孚隨身信物,這才有了如今的畫面。
三人入帳,分坐既畢。
皇甫嵩此時也恢復(fù)了平靜,緩緩開口。
“德瑜此來,究竟所為何事?”
伍孚聞言,起身拱手。
“老將軍。”
天子臨行前交代,董卓一直視皇甫嵩為心腹大患,早已準(zhǔn)備借機除掉他。
只要有機會,一定會解除皇甫嵩的兵權(quán),若他孤身入洛陽,羊入虎口矣。
故此特意讓伍孚來警醒,若有征皇甫嵩入京的詔令,一定不要上當(dāng),那是陷阱。
如果能借此機會,收服皇甫嵩為天子所用,則再好不過了。
“董卓狼子野心,陛下性命危在旦夕,還望老將軍興兵勤王,誅殺國賊董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