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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緩緩落下，趙令甫跟忠伯沉默地坐在烏篷船的船艙里。

四周寂靜無聲，只有輕微晚風(fēng)吹皺河水，偶爾也能聽見三兩游魚翻騰水花。

“客長和哥兒餓了吧？且用些粗食墊墊，不然夜里就難熬了。”

老艄公早停了櫓，一手拎著壺?zé)崴皇痔嶂@灰撲撲的“面餅子”，從船尾進(jìn)到艙內(nèi)。

李忠方才上船前，畢竟給了足足一吊錢，待遇自然不會差了。

“有勞老哥哥！”

李忠也很客氣，老艄公已是知天命的年紀(jì)，而他只年近不惑，一聲“老哥哥”不算吃虧。

先幫趙令甫拿了個“面餅子”遞過去，后者接過后咬了一小口，越嚼越是疑惑。

“忠伯，這是什么餅子？嚼不爛還粘牙，味道還有些苦澀。”

他到底還是有點(diǎn)情商的，沒有當(dāng)著老艄公的面說，只湊到忠伯耳邊小聲問了句。

不過老艄公的耳力是真好，這樣也能聽得清楚，笑道：“哥兒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出身，沒吃過這雜合餅。”

見老艄公聽見了，趙令甫還有些背后說壞話讓正主給抓住的不好意思，先賠了個禮，隨即問道：“老丈勿怪！小子確實(shí)是頭一回吃這雜合餅，不知其口味！”

老艄公擺了擺手：“哥兒吃不慣是正常的，這餅子只有到了災(zāi)年才有人吃，就是榆樹皮磨成粉、摻著野菜和一點(diǎn)高粱米烙出來的，雖然不好吃，可好歹能填肚子。”

趙令甫聽見“榆樹皮”三個字，便不說話了，吃草根樹皮這種事，對他來說跟史書上的“歲大饑人相食”一樣，都是聽說過沒見過。

心情復(fù)雜地又啃了一口餅子，仔細(xì)咂摸了下其中味道，更苦更澀了，而且非常粗糙，咽下去的時候直剌嗓子！

“這餅子都是老哥哥自己做的？手藝巧啊！”，李忠也吃了兩口，似乎對這雜合餅的品質(zhì)很滿意，想來以前是吃過。

而且他這話不假，做雜合餅?zāi)且彩且词炙嚨摹?

就拿榆樹皮來說吧！

樹皮外面龜裂的部分不能吃，得先刮掉，留下里面白色柔軟的部分，再放到磨盤上磨成粉，這樣的榆樹皮吃起來才沒有苦味兒。

但榆樹皮粉又不像面粉那樣有黏性，單獨(dú)加水是不成團(tuán)的，所以又得適量搭配些高粱米，保證其不散。

這當(dāng)中搭配什么野菜，那說道就更多了，一時也聊不盡。

提到這個話題，老艄公眼角都笑開了花：“這是我老妻做的，一次一筐籃，夠我在船上吃十天半個月。”

言語之間盡是滿足與幸福。

“老哥哥好福氣啊！”，李忠笑著感慨一聲。

這是大實(shí)話！

眼下這個世道，活著就不容易，像老艄公這樣夫妻倆能相伴到知天命的年紀(jì)，那就更難了。

老艄公平日以船為家，白天載客、運(yùn)貨，晚上就住在船上，通常是十天半個月才下船一回，回家補(bǔ)給些吃用。

難得碰上李忠這么個愿意陪他聊天的客人，也是打開了話匣子，從家里有幾口人，聊到今年的光景，再聊到如今這世道。

趙令甫安靜地待在一旁，眼皮聊聊開始打架，迷迷瞪瞪一個盹，把老艄公口述的那些事兒都裝進(jìn)了夢里。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覺得身邊猛然一空，趙令甫瞬間驚醒。

睜眼一看，忠伯已經(jīng)出了船艙，站上了船頭。

他連忙跟過去，順著忠伯的目光朝南邊兒眺望，只見四五里地外，一片火光沖天，亮度甚至還要蓋過頭頂上那圓盤似的月亮。

迎著風(fēng)，再仔細(xì)聽聽，依稀還能聽見喊殺聲、哭嚎聲……

終究還是亂起來了啊！

“轟隆——”

楊懷義一腳踹開一根燃燒中倒塌的門梁，左手攥著染血的短刀，右手提著一根長棍，朝左右呼喝道：“來幾個人把石木壘到巷口，封住過道！剩下的人跟我走，迂回到賊人側(cè)翼包抄！”

他比那些流民提早大半個時辰抵達(dá)王家別業(yè)，報出身份和來意后，又花了些時間去游說附近的其他大戶。

并不多，攏共也就十多家而已，而且其中大半都沒什么人。

倒也正常，畢竟只是別業(yè)，那些大戶本就不在這兒常住。

折騰來折騰去，最終攏共才湊出五六十號家丁護(hù)院，其中半數(shù)是出自王家。

但即便只有這點(diǎn)幫手，面對十倍于己方的賊人，他也絲毫不懼。

這時有一個身材壯實(shí)的漢子搶到他身邊，壓著聲音道：“楊都頭，我家主人已從小路安全撤走，咱們也可以尋機(jī)脫身了！”

楊懷義把信傳到時，王家舅老爺身邊伺候的幾位忠仆，便定計將人從小道悄悄送出，這也是為了穩(wěn)妥起見。

眼下已拖延了半個時辰，想必王家舅老爺也該走遠(yuǎn)。

楊懷義點(diǎn)了點(diǎn)頭，腳步不停，卻又說道：“某家還要去接三郎，你且自去！”

那壯漢也不拖沓，當(dāng)即抱拳道：“都頭保重！我家主人在橫塘船場等小郎君前去會合！”

橫塘船場是王家的產(chǎn)業(yè)，距離此地不算太遠(yuǎn)，關(guān)鍵是船場勞工眾多，他們那些人指著王家吃飯，是一股可以倚仗的力量。

楊懷義頷首記下，待壯漢退走后，他又指揮著一眾家丁護(hù)院與亂民周旋一陣，這才跨上戰(zhàn)馬，越過眾人，奪路而出。

其實(shí)以他的武力，配上戰(zhàn)馬，對付一群無兵無甲的難民，并非什么難事。

只要?dú)^百，那些人必定惶惶而退！

但他的刀，向來是對陣外敵的，現(xiàn)在要用它來屠戮這些可憐的同胞，實(shí)在叫人于心不忍。

左右王家舅老爺已安全退走，目的也算達(dá)成，他便干脆抽身，快些回去護(hù)衛(wèi)三郎才是正經(jīng)！

一路策馬疾馳，回到與趙令甫等人分別之處，卻發(fā)現(xiàn)先前那股流民竟仍在這里聚集，而且生起篝火，還烤起了肉，地上甚至仍有大片血跡未干！

楊懷義登時頭皮發(fā)炸，目眥欲裂！

這伙人哪里來的肉？

說不得便是害了三郎與李忠等人！

怒火燒心，離著老遠(yuǎn)先是一聲斷喝：“直娘賊！拿命來！”

聲音從起到落，越來越近，最后一音落定，快馬已來到流民身前，揮刀便是一線寒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