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至今仍會夢見變成吸血鬼的那天。
準確的日期已然淡忘,那天的光景卻鮮明地烙印在腦海里。
十三歲那年,秋去冬來之際,品嘗過赫蒂的血液之甜美后——我殺了她。
※
我清楚自己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孩子。
魁梧、嚴厲的父親與高挑、溫和的母親,生下一個頭腦和身材都極普通的男孩。這個男孩就是我。
上小學的那段日子,生活總體上還算安穩。
再加上小我兩歲的妹妹,一家四口圍坐在餐桌旁,能讓我感受到快樂。坐上校車前,妹妹會向隔壁的老先生揮手說“爺爺,我去上學啦”,惹人莞爾。
當然,也不是沒有過大風大浪。
我上四年級的某一天,有人在教學樓后面沖妹妹扔了石頭。
對方共有四人:兩個和妹妹大約同年級的女生,一個矮個子男生,還有一個比我高的男生。
扔石頭的是男生們。他們像職業棒球大聯盟的投手一樣高高掄起胳膊,瞄準妹妹的后背,大笑不止。
女生們也在笑。比起石頭命中與否,妹妹蜷著背抽噎、遭人扔石頭而慘叫的模樣,似乎更令她們覺得滑稽不已。
高個子男生又抓起一塊石頭。明顯比散落在妹妹身邊的小石子要大,足有棒球大小。
為何會發展成這種狀況,直到現在我都不知詳情。
妹妹成績比我好得多,總是開心地說“老師夸我啦”。是因此而招致了其他女生的嫉妒嗎?她們便拜托認識的男生,比如男朋友或兄弟去制裁她?抑或——沒什么特別的理由?
當時我能做的,只有挺身擋在他們之間。剛把妹妹護在身下,一股刺痛便竄過背脊。
“你搗什么亂啊?讓開。”
“住手……別太過分了。”
對方有四人。不能對女生動手。男生之一是人高馬大的高年級生,跟他互毆我沒有勝算。嚴格的父親也曾三令五申,告誡我“先動手就輸了”。我懷抱顫抖的妹妹,忍耐著石砸腳踢的痛楚。
記不清過了有多久,教師聽聞騷動后趕來,四人如鳥獸散。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受到懲罰。其后——就我所見范圍內——妹妹沒再受欺負,想來是校方采取了些措施。
關于此事,我只記得妹妹抽抽搭搭地連連道歉說“對不起,哥哥”。明明不是她的錯。我不停撫摸著妹妹的頭,希望她快別哭了。
歲月流逝,我升上五年級那會兒,妹妹撿了只小狗回來。
是只白毛小母狗。妹妹說“想養它”,我贊成,母親也應允了,表示“只要能好好愛護、照顧它就行”,父親卻堅決不同意。“不許把來路不明的野狗帶進家里”“我們家不是動物保護中心”“養寵物根本就是浪費錢”,父親語氣強硬地駁回,妹妹抱著小狗哭起鼻子。
父親是工程師,在一家與軍方有交易的公司工作。他是個理性的人,相應地,也有固執、觀念偏頗的一面。他常把“原材料的優劣基本上就決定了品質”掛在嘴邊,就連對人和動物也往往憑出身斷定貴賤。而且他很摳門。若是像隔壁的老爺爺那樣有過敏癥也就罷了——“我很想收留它,可惜身體因素不允許。”老爺爺表達了歉意——而我家連狗屋和狗食盆都沒有。
于是我們偷偷在庭院的倉庫里養起了它。
倉庫里堆放著木工工具,據說是已故祖父的愛好。然而父親對其漠不關心,倉庫已閑置多年。這里離客廳、離父親的房間都很遠,不用擔心小狗的叫聲被人聽見,是絕佳的隱蔽居所。
要帶它玩,只需將它放進籠子,騎自行車帶到遠處即可。食物問題也很好解決,從我們的食物里分些給它,或者在房間里藏狗糧,總有辦法……
這對策漏洞百出,但最初的兩個星期還挺順利。
我們給小狗取名為“紗音”。紗音很黏妹妹,也許是同為女孩子,比較合得來吧。
而我則遭遇了刻薄的對待。一個休息日,我們帶紗音到小公園玩,我張開雙臂喚道“過來”,它扭過身,明顯對我愛搭不理的。
“為什么啊……”
“它可能有‘恐男癥’。”
聰明的妹妹懂得許多連我都不常聽到的深奧單詞。“是不是呀,紗音?沒關系,哥哥不可怕喲。”
妹妹抱起紗音遞給我。它會乖乖待在我懷里嗎?會不會掙脫開跑掉呢?我懷著忐忑的心情接過紗音。
——緊接著,胳膊一陣疼痛。
當我意識到挨咬了,紗音已從手中溜走,跑過草坪,藏到妹妹身后。
“紗音!你在干嗎?”
妹妹呵斥完小狗,又驚慌地轉向我。“哥哥——”
只因春日和暖,為方便活動而挽起了袖子,才落得如此慘狀。右手腕和手肘間的皮膚留下共計四個牙印,像是用粗針頭扎過一般。血順著胳膊流到了手腕上。
“沒事的。你看著點紗音。”
我跑到飲水臺邊把血沖凈,拿手帕包扎好傷口,放下襯衫袖子。
疼痛很劇烈。畢竟是直接被咬傷了皮膚。即使隔著衣服,八成也沒什么差別。
我回到妹妹身邊,她滿臉淚痕,一個勁兒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以前也有過類似的事呢,我感慨著,用左手摸了摸妹妹的頭。
“不是任何人的錯。怪我嚇著它了。”
“可是……”
“不說這個了。今天的事絕對不能讓爸媽知道。我也會保密的。”
如果傷口讓爸媽看見,紗音也會暴露,有遭遺棄的可能。此時公園里只有我倆,可謂不幸中的萬幸。
許是妹妹的斥責起了作用,紗音垂頭喪氣地窩在妹妹腳邊。我伸出手,這次它沒鬧也沒逃,任我摩挲著腦袋。
“看,紗音也在跟我說‘對不起’呢。我也沒生氣。別往心里去。”
“嗯。”
妹妹擦擦眼淚,抱起紗音。
誰知一個星期后,紗音到底被父親發現了。
他偶然來到庭院時,聽見倉庫里傳來了紗音的叫聲。雖然我靠長袖衣服把胳膊上的傷瞞到了底,可要避人耳目在這座宅院里一直養著它,終歸不大現實。父親怒吼:“把它扔了!”妹妹哭著帶紗音出門了,日暮時分才終于回來。我都不敢正視她的臉。
這個故事尚有后續。
妹妹看起來實在太消沉,我便懇求母親:“還是想要一只狗。”母親大約也心疼妹妹,就去找父親說情。
“來路可靠就沒問題吧?養狗的開銷讓他們從零花錢里出就行。”
父親依舊面有難色,但最終妥協了。“總統都養狗。”沒準是母親這句話說動了他。
兩天后,經由母親相識的飼養員介紹,一只新狗來到我家。同樣是白毛母狗,和紗音很像。
妹妹露出笑臉說“謝謝”,卻仍顯得有些悲傷。外表再像,新狗也不是紗音。正發愁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近乎賭博的妙計忽然浮上腦海。
我問妹妹把紗音放到哪兒了,她說是最初撿到它的地方,公園的樹叢。我給要來的新狗戴上項圈、拴上繩,假稱散步,和妹妹一塊兒去往公園。
老天開恩,紗音還在公園里。妹妹一聲呼喚,它立即從樹叢后躥出來,湊到妹妹腳邊。
妹妹流著淚緊緊抱住紗音。我摘下新狗的項圈和狗繩,套到紗音身上。
“——哥哥?”
“沒關系。它才剛來咱家,況且不細看的話看不出區別。至于這只新的,我會找找有沒有人愿意收養。”
我有門路。前段時間,小學保健室的醫生說過想要只狗。說在公園里撿到一只,醫生就會收留它吧。
“謝謝。”妹妹欣喜地笑了,臉上已不見一絲陰云。
我開始和妹妹一起照料正式成為家人的第二代紗音。
跨越每個家庭都會遇到的小小風浪,我升上了初中——
與梅赫塔貝爾·英格利斯相遇了。
※
我并非從一開始就和她要好。
升上初一,與梅赫塔貝爾即赫蒂成為同班同學的時候,她只不過是那群開朗女生中的一員。
轉變發生在午餐時間的里院。
上午的課結束后,同學們各自拿出午餐,或是走向自助食堂。我無意中瞧見她往自助食堂的反方向走去,連飯盒都沒拿。
過了約莫十分鐘,我隔著教室的窗戶看到了赫蒂。她蹲著身,躲在里院角落的樹蔭里。
除了我這個靠窗的座位,別的地方貌似都看不到。教室里其他學生都沒留意她。
迥異于課堂上表現活潑的寂寞身姿——與昔日在教學樓后面遭人扔石頭的妹妹的身影重疊了。
我吃到一半便蓋上蓋子,拎起飯盒走出教室。身后是同學們熱鬧的談話聲。
來到里院,只見赫蒂垂首抱著膝蓋。
微鬈的棕色頭發,灰色眼睛,單眼皮,塌鼻子下微腫的嘴唇抿得緊緊的。盡管她沒漂亮到能當電影童星,我還是半晌沒能開口打招呼。
“——誰?”
似是察覺到動靜,赫蒂抬頭轉向我。視線相撞。
“啊,那個……”我因方才盯著她看而心虛,躲閃著目光問,“你不吃午飯嗎?”
“吃過了。有什么事嗎?現在是飯后休息時間——”
話音未落,赫蒂的肚子就叫了。她的臉頰染上緋紅。
“這個,要不要吃?”
我打開從教室帶來的飯盒,里面是切成兩塊的松餅三明治,火腿、雞蛋和生菜間夾有芝士片。
“我不太愛吃芝士,剩下又會惹爸媽發火。不介意的話,能幫我吃掉它嗎?”
赫蒂垂眼看了看,猛地抬起頭來。“不要。”她一口回絕,起身跑走了。
我都來不及出言挽留。我和她的第一次單獨談話,在不怎么友好的氛圍中結束了。
說不生氣是假的。當時的我沒有意識到,那番舉動于她而言是種侮辱。
第二天,赫蒂帶來了午飯,在教室里跟其他女生一起吃著。
所謂午飯,僅僅是勉強充數的點心面包。她看都不看我。我也沒刻意向她搭話,邊吃飯邊和班里的男生閑談。
自那以后,她再沒忘帶午飯,點心面包也換成了用飯盒裝的三明治。我尋思那天她真的只是想去里院休息一會兒,也漸漸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
直到幾個星期后,我目睹她再次一個人離開教室——倒在了教學樓背陰處。
事后回想,她并非那一日身體才突然垮掉,而是一直強撐,問題日積月累。
我莫名心神不定,吃完飯立刻像之前那天一樣走出教學樓。
里院不見赫蒂的身影。她去哪兒了?我納悶地拐過墻角,撞見她在教學樓背陰處靠著墻滑倒在地上。
“你……你沒事吧?!”
我急忙跑到赫蒂身邊。
“不行。”她抓住我的腳腕,“別聲張……別告訴任何人。”
就算她這么說,我也不可能放著她不管。我試圖呼救,赫蒂卻泫然欲泣地搖頭道:“求你了。”
該說幸運還是不幸呢,周圍沒有教師和其他學生。結果我只能握住她的手扶她坐起來。
“真沒事嗎?最好去醫務室看看吧。”
“我會去的……謝謝你。”
赫蒂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獨自走向教學樓。
我沒能出聲呼喚,也沒能追上去。一如當初——然而不安和動搖都與那時不可同日而語。
* * *
那天下午的課,赫蒂全都缺席了。
放學后,我快步趕到醫務室,看見有一張床拉上了隔簾。好像有人躺在床上,不知是不是她。
護士不在。正糾結要不要打招呼,對方發現了我,隔簾里傳出一句:“誰?”是赫蒂。
“德里克·賴利,跟你一個班的。”
說罷,便聽簾內響起如釋重負的嘆息。隔簾打開,她從簾縫間露出臉。看她挪到床邊坐下的架勢,怕是還沒完全恢復。
“感覺怎么樣?好些了嗎?”
“不礙事。只是貧血而已。”
說得輕描淡寫,可貧血不是小毛病吧?我連一句“哦,那回見”都說不出口,遲遲無法轉身告辭。赫蒂見狀,無力地垂下頭。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不麻煩的。”
我答道,同時看向赫蒂的手腕。細得驚人,仿佛一捏就要斷了。她身上穿的便服細看也很舊。迄今為止一直拋在腦后的不協調感,霎時間凝聚成形。
“早飯和晚飯有沒有好好吃?”
赫蒂的表情僵住了。她雙手緊緊抓住被褥,神色悲傷地搖了搖頭。
“爸爸丟了工作……媽媽也不在了……剛才我還擔心有人叫救護車的話可怎么辦呢。”
這個國家的診療費很貴。我也曾聽父親苦口婆心地叮囑:千萬別生病、受傷。父親純屬吝嗇,而赫蒂的情況肯定不同。她生活拮據到負擔不起住院就診的費用,飯都沒條件好好吃,以致病倒。
我想起幾周前的事。我給她松餅三明治,想以此為由頭和她聊聊天,但在她聽來,肯定像是在說:“窮鬼,賞你點剩飯。”我為自己的遲鈍感到羞愧。
“今天的事別跟任何人說,拜托了。”
“我不說。條件是——”
“什么?”
“午飯里有芝士的時候能不能幫幫我啊?我是真的不太愛吃。”
赫蒂愕然睜大雙眼,繼而捂嘴捧腹,渾身顫抖起來。遏制不住的笑聲從纖細的手指間溢出。
就這樣,我和赫蒂有了共同的秘密。
赫蒂的家庭情況自不待言,對彼此的情愫,我們也都秘而不宣。
上街玩不在考慮范圍內。若是讓班上的同學看見了,冷嘲熱諷是免不了的,萬一再鬧出什么風言風語,輾轉傳到父親耳中,他肯定會說“不許跟窮人家的孩子玩”——我不想傷害赫蒂。
替代選項是休息日去郊區爬山。
我們闖入無路的山林探險,發現一棟明顯多年無人踏足的陳舊小屋,就帶上國際象棋和撲克牌進去玩,在那兒吃午飯、吃點心。
這棟小屋似乎原本是個伐木作業棚。木架子最上方,跳起來才能將將夠到的頂板上,放著一把鋸條生銹的鋸子。置于最下層的工具箱大敞著口,里面裝有錐子、撬棍和木槌。架子本身也有年頭了,正中間的擱板因釘子斷了而呈傾斜狀。許是資金周轉不開了,我們發現之際,小屋周圍已長滿雜草。
為了掩飾去的是同一個地方,我和赫蒂在離山很遠的地方分別停放自行車,各自繞路,到半山道上的老樹樁附近碰頭。
我很擔心她一爬山又會倒下,她則笑稱:“沒事的。我在好好吃飯了。”上學的日子里,她開始常在午餐時間去自助食堂,說不定是進醫務室一事驚動了教師,校方了解到她的難處,暗中施以援手。
在獨屬于我們的秘密基地度過的時光,令我和赫蒂的交情更加深厚。
一天,我倆正往山的深處走著,赫蒂讓樹根給絆了個跟頭。
“啊!”
“赫蒂,你沒事吧?!”
“嗯,沒事……”
她嘴上這么說,表情卻痛苦得扭曲了,左手手掌鮮血淋漓,明顯不止是擦傷。
我嚇得面如土色。看樣子她是以手撐地時,被鋒利的小石子劃傷了。輕輕拔掉石子,拿水壺倒水潤濕手帕擦拭傷處,也不見效果,傷口比想象的更深,血源源不斷地滲出來,怎么都止不住。
“下山吧,得趕緊去醫院。”
“不行!”
赫蒂用右手抓住我的手腕。“不能去醫院……這點小傷不要緊的。”
怎么可能不要緊啊!話到嘴邊,阻塞在僵住的唇里。
一樣的——跟她倒在教學樓背陰處那次一樣。
那之后她倒是開始好好吃飯了,但沒聽說赫蒂家的經濟狀況好轉。有一回,她難過地對我說,父親仍未找到工作。
去醫院的話,治傷不知要花多少錢,會給她家里增添多大負擔。
都怪我。要是我能多留點神,防止她摔倒就好了。
我得想想辦法。
“抱歉,會有點刺痛。”
我翻過赫蒂的左手使手心朝上,湊過臉去。“——德里克?!”伴著耳邊困惑的喊聲,我伸出舌尖吸起傷口的血。
“咝——”
她發出短促的低吟,似在忍耐疼痛。
我繼續輕柔地舔舐傷口。鮮紅的液體才剛拭去,旋即又如泉水般涌出。
赫蒂血液的味道在唇齒間蔓延,熾熱的口感夾雜著淡淡的鐵腥味。正沉浸其中之時——
“德……德里克……這樣就可以了。”
聽到赫蒂略顯猶豫的聲音,我慌忙抬起頭。
出血已明顯緩解,她的手掌上濕淋淋的都是唾液。羞恥與罪惡感一齊襲來。
“對……對不起。弄疼你了?”
“沒事,忍得了……比起疼,更多是害臊。你怎么冷不丁過來用嘴舔啊,跟狗似的。”
所謂羞得臉發燒,就是指這種感覺吧。我用手帕給她的手掌做著包扎,一個勁兒地念叨:“抱歉……”
“不用在意。”她搖搖頭,“謝謝你幫我治傷。”
“還沒治好呢。等會兒得貼個創可貼。”
早知道我就從家里帶來了。
“我明白。”赫蒂呢喃道,右手撫上我的臉頰,探頭靠近我,“德里克,你也必須好好消毒。”
給哪里消毒?
不等問出口,赫蒂把臉貼得更近了——嘴唇順勢碰到一起。
直至下山,我們幾乎沒再交談。
我只是緊緊握著她的右手,一刻也不曾放開。
※
命運難料。
我渾然不覺,這一天的行為,成了奪去赫蒂生命的血之盟約。
亦是我徹底踏上非人之路的最初一步。
※
所幸赫蒂的傷沒有惡化,順利痊愈。
其間有別的女生看見她手掌上的大號創可貼,她推說“沒什么,收拾針線包時劃破了而已”圓了過去。一個月后,傷口便愈合了。
“就是沒能愈合得漂亮些。”
在老地方——山中的秘密小屋,赫蒂苦笑著攤開左手。手掌中央殘留有一兩厘米長的攣縮疤痕。若及時去醫院,沒準就能得到妥善的縫合治療。想到這里,我因歉疚而心口作痛。
“德里克,不是你的錯。是我堅持不去醫院的。”
赫蒂湊近臉,對我的嘴唇做了“消毒”。
自那天以來,我們不再往山的深處走。從碰頭起,到踏上歸程,大部分時間我倆都在小屋里度過。
我們沉浸于對同學、老師和家人都絕口不提的“消毒”游戲,總是不知不覺間天就黑了,甚至無須碰棋盤消磨閑暇。包里也不再裝別的東西,只放飯盒、點心和水壺。
間或休息一下,便分吃點心——怎料我竟不時產生奇異的沖動。
——不對,不是這個味道。
我渴求的,是更加熾熱、帶著鐵腥味的……
我搖了搖頭。瘋了嗎我?別胡思亂想了。這種事,哪怕開玩笑都說不出口。
——想再嘗一次那個。
“德里克,你怎么了?”
“沒……沒什么。”
我笑著搪塞,按捺不下心里涌起的幽暗不安。
自己會不會在無意間逾越了非同小可的界線?
我實在太過愚蠢無知。
要說越界,早就越界了。我光顧著煩惱自己的失常,忽視了最應掛心的赫蒂——忽視了她的異變。
那天本應也是一如既往的秘密時光。
我來到碰頭地點,卻見赫蒂坐在樹樁上,渾身發抖。
“沒事吧?!感冒了嗎?”
仔細想想,她在學校時也是不太舒服的樣子。赫蒂擠出笑臉,搖了搖頭。
“沒事……”
強風刮過,赫蒂受驚般蜷縮起身體。
果然不對勁。抖得這么厲害,明顯不尋常。她的臉看上去也有些發燙。
“回去吧。你需要休息。我送你回家。”
“不行!”赫蒂快把頭搖斷了,“我打死也不要回家。拜托了……在小屋一樣能休息。”
“可是……”
我沒能說下去。這兒離她家有段距離。雖然要爬會兒坡,但還是老地方山中小屋更近。
“知道啦。走吧。”
我攙著她走在山道上。每每有風吹來,都能感覺到赫蒂的身體在顫抖。
進入山中小屋,關上門,我在架子對面的木材上鋪了塊毛巾,扶赫蒂坐下。
大概是因為不再吹風受寒,赫蒂平靜些了。我從包里拿出水壺。
“喝嗎?”
“嗯……”
赫蒂接過水壺往嘴里倒,突然嗆著了。水壺從她手中滑落,水灑出來,弄濕了地板。
“赫蒂?!”
這次她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了,表情痛苦地搖了搖頭。
……竟然連水都沒法喝。
我撿起水壺放回包里,只覺手足無措。果真不是普通感冒。
到底怎么回事?
水混著唾液,從赫蒂的唇邊滑到下頜。我用手帕給她擦凈嘴角,只聽她咕噥道:“德里克……拜托。消……毒。”
我難以責怪這不合時宜的要求,只想盡可能緩解她的痛苦。如同受濕潤的嘴唇吸引著一般,我貼上自己的嘴唇。
熟悉的滋味。清爽甘甜,是她的味道。
可是,不對。我真正渴求的是……
沖動涌上心頭。我本能地將唇移至她的脖頸,咬了下去。就在此時——
我的頸部一陣疼痛。
我下意識推開她,幾秒后才反應過來,她同樣咬了我。
不止是淺咬的力道。我用手指摸摸被咬的地方。沒流血。然而……
“——赫蒂?!”
我重新看向她,驚得舌頭僵直。
赫蒂身上發生了劇變。
目光空洞,從張開的嘴唇里又滴落出唾液。呼吸急促,身體搖搖欲倒,仿佛失去了支撐。
“赫蒂?”
沒有回應。她喉嚨震顫,發出狗一樣的低吼。
我不禁毛骨悚然。站在那里的,已經不是我認識的赫蒂了。
擁有所愛少女外表的某物,朝我猛撲過來。
再往后的事,我只能回憶起零碎的片段。
——我使勁推了赫蒂一把。
——她的后腦勺撞到了木材。
——她不再動彈,潔白的脖頸分外美麗。
——我的口中滿溢血的味道。
——我用毛巾擦拭山中小屋的門和她的身體。
——奔跑著下山,縱身躍上藏好的自行車。
——脫掉身上的衣服塞進臟衣籃,拼命沖澡,回房間鉆進被窩。
“德里克,還不起床嗎?吃飯了。”
母親隔著門喊我的時候,晚飯時間已過去半小時。
“睡午覺睡到太晚可不太好。夜里該睡不著了。”
“偶爾多睡會兒也正常。肯定是騎車騎累了。是吧?”
父親說教,母親打圓場,餐桌上一切如常……我算是勉強糊弄了過去,沒讓他們起疑。
“對不起,我以后會注意的。”
幸好襯衫領子能遮住脖子上的牙印。我擠出個苦笑順嘴道了句歉,說得特別自然,連自己都震驚。
下個星期一,教室不見赫蒂的身影。
警方于當天下午展開搜索,在山腳下發現了她的自行車。又過了一天,赫蒂的尸體在空置多年的山中小屋里被發現。
經過傷情分析,警方斷定赫蒂死于他殺。
山里發生了殺人案,且被害人是年僅十三歲的女孩,鬧得鎮上人心惶惶。
搜查員還來我們初中找學生問話了。女生們齊聲啜泣,眾口一詞道:“太殘忍了……害死那么好的姑娘……”
包括我在內,男生們的證詞也大同小異。警察還問了“知不知道跟她關系好的都有誰”,大家答的都是女生的名字,沒人提起我。
反而是赫蒂的父親遭到了懷疑。
我通過教師間的傳言了解到,赫蒂的腹部等不常暴露在外的部位有許多瘀斑。還有人做證稱在她失蹤前,聽到她家里傳出呵斥聲。據說警方正按虐待加劇終致行兇的思路推進調查。
我心里未起一絲波瀾。
不巧又逢隔壁的老先生去世,我亦無動于衷。他貌似是當地的名流,有很多人來參加葬禮。妹妹的抽噎聲像是從極遠處傳來的。
說我變得麻木了,也許更為貼切。赫蒂那天的劇變,支離破碎的記憶,其后種種,都猶如遙遠的夢境。我抱著渺茫的希望,期盼到了明天,赫蒂又會含笑出現在教室。
——只是在逃避現實。
未及聽聞案件調查進展,我們一家便因父親工作變動而搬到了O州。父親對公司的待遇心懷不滿,決定接受友人邀請跳槽。
真正認識到自己是殺人犯,是在赫蒂死去大約一個月后,在家鄉度過的最后一個夜晚。
……赫蒂仰面倒在小屋的地上。
沒有回應。眼睛和嘴巴微微張著,整個人一動不動……她死了。
脖頸裸露在外,肌膚潔白而柔軟,令人不滿足于給嘴唇“消毒”,渴望更進一步。
我任由沖動驅使,將唇貼上她的脖頸,咬了下去。繼戳破香腸腸衣般的觸感之后,溫熱的液體汩汩流出。
微苦的鐵腥味一如彼時。那般熾熱,讓人想暢飲至永久。
鮮血自咬破的皮膚涌出,我如饑似渴地啜飲著,一滴也不放過。
飽嘗血的滋味后,我松開嘴。她依舊無聲無息地躺在那里,脖頸前方清晰地留下了我的牙印。
糟糕。得抹除痕跡。
我環顧小屋,從工具箱里拿起錐子。
將錐尖對準她的脖頸前方,意欲剜掉皮膚上的牙印,緩緩施力……
我猛地坐起身,發覺自己在床上。
全身浸滿黏膩的汗水。她血液的味道,在口中鮮明地復蘇。
我想起來了。
昏暗的房間里,我雙手掩面,肩膀不住顫抖。方才的噩夢徹底填補了記憶的空白。
是我。
殺死赫蒂的是我。無關旁人,是我親手殺害了她。
※
我沒能向任何人坦承罪行,一家四口在新天地的生活就這樣拉開序幕。
事到如今,我做不到沖進警署自首。坦白又能怎樣?赫蒂死了,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了。我甚至無法向她道歉。
況且——會使家人陷入絕望。倘若得知我的罪孽,父親定會暴跳如雷,母親和妹妹怕也難保理智。
——都是借口。
我害怕被烙上殺人犯的標簽。害怕世人知曉是我殺死了赫蒂。
我轉到另一所初中就讀,很快便成了校園欺凌的靶子。
妹妹往日遭受的痛苦,此刻我切身體會到了。欺凌者之中,為首的是拉幫結伙的五個不良少年,其中一人曾鄙夷地對我說道:“你這家伙挺狂啊。”
在之前的學校,從沒有人這么說過我。為排遣罪惡感,我埋頭學習,取得了優異的成績,是因此而惹他們不爽了嗎?我不敢提及家鄉發生的事——赫蒂一案,故而始終與同學保持著不咸不淡的關系,或許顯得有些自命清高吧。不良少年團伙向來是單方面施暴,即使出言辯解,想必他們也不會聽。
我毫不抵抗,持續承受著他們的暴行。
這是報應。
殺死赫蒂后沒有償還罪孽,仍優哉游哉地活著,活該受到懲罰。
我沒把在學校的處境告訴家里,極力佯裝平靜。
事與愿違,家人恐怕看出了我是在強作歡顏。他們可能以為我是因倉促搬家,與家鄉的朋友分別才無精打采。父母建議我參加當地的體育俱樂部。
奈何身在異鄉,與素不相識的大人小孩都沒那么容易混熟。我也不具備堪當王牌的運動天賦。
體育俱樂部的項目像職業棒球大聯盟的比賽一樣有季節之分,例如足球是夏天到秋天,排球是冬天到春天,橄欖球是春天到夏天,僅在特定的時期開展活動,過季后便只能等待下一賽季的招募,抑或轉投其他項目的俱樂部……無論如何,都得重新加入俱樂部。要是人際關系也能相應重置倒好了,可住在當地的孩子就那么些,到哪兒基本都是同一撥人,好比一個班的學生從音樂教室離開,又來到理科教室。
“這孩子挺認真,脾氣也不錯,就是總給人種距離感。”我偶然聽見俱樂部成員家長們的閑談,他們對我做出了如此評價。
我在教室和體育俱樂部都找不到容身之所,有一天,將腳步邁向郊外。
從新家出發,騎行一會兒,發現一片渺無人煙的廣袤森林。
跟我與赫蒂共度秘密時光的那片山林相比,氛圍截然不同。森林郁郁蔥蔥,無邊無垠,盡覆緩緩起伏的大地。若是揚言林中有妖怪徘徊,初一學生姑且不論,幼兒園小孩說不定會信以為真。
不過——對現在的我而言,這個地方有著不可思議的吸引力。來吧。整片森林仿佛在向我低語。
假如帶妹妹過來,她會有什么反應?會害怕嗎?還是會兩眼放光,大呼“像故事里的神奇森林一樣”?萬一她和第二代紗音玩起捉迷藏,在森林里走丟就麻煩了。就算帶她來這兒散步,也還是走游步道保險點。
沿林邊道路前行約五分鐘,便看見游步道的入口。
入口正對面有一棟老房子,像是管理員值班室。窗戶拉著窗簾,望不到里面。倒是有塊看著像停車場的空地,但沒有汽車或自行車停在那里。潮濕的土地上雜草叢生。
我將視線移回森林入口。標有箭頭的木牌映入眼簾。細繩代替了護欄,系在鐵樁和樹干上,一直延伸至森林深處。
道路還算寬闊——估計是找了條足夠寬的路,直接用作游步道了。路面散落著樹根,凹凸不平,騎車穿過去怕是很難。
木牌上以斑駁的文字寫有“10km”。這么遠的距離,步行到頭可夠嗆。再說也不知道出口通向哪兒。
去探探情況,稍微走一段就折返吧。我把自行車停到空地角落,正要走進森林——
“等等。”
背后傳來沙啞的聲音,我驚得跳了起來。
不知何時,一個歲數相當大的老婦人站到了房門前。
她剛才在屋里嗎?好像沒聽見開門聲。老婦人有一雙藍眼睛,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長長的白發隨意束成馬尾,垂在肩上。
“勸你打消進森林的念頭。里面有危險的東西出沒。”
“危險的東西……是指什么啊?”
我連她姓甚名誰都忘了打聽,脫口反問道。是有危險的動物嗎?毒蛇、野狗,抑或熊——不,怎么可能呢。
不料,老婦人的回答超乎預想。
“是吸血鬼。
“它們盤踞在這片森林。一旦迷路就全完了。你也會被變成它們的同類。”
換作以前的我,大概會嗤之以鼻。
吸血鬼?那都是大洋彼岸的傳說,建國不到兩百年的U國怎么可能會有。
然而如今的我無法一笑置之。試圖忘卻的赫蒂血液之滋味,眨眼間盈滿唇齒。
“聽我一句勸,回去吧。你也不想——”
老婦人的話戛然而止。她直直凝視我的臉,旋即驚叫著往后退。
“咦?!那……那個……”
我下意識地伸出手。
“別過來!”老婦人把我的手甩開,“從哪兒過來的……你這個吸血鬼。是來見同類的嗎?”
我張口結舌。
吸血鬼——她說我是吸血鬼?
“離我遠點!”
老婦人的表情里現出明晃晃的恐懼與敵意。“滾。別讓我再看見你。這兒不是你們這些骯臟的家伙該來——”
老婦人這番話,在旁人聽來多半只覺瘋癲。而我沒敢聽到最后,如同逃離詛咒一般,跨上自行車騎走了。
“噢,確實聽說過。”
那天吃晚飯時,我裝作不經意地提起森林的事,母親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接過話頭。
“游步道入口旁邊住著一個老婆婆……逢人便說‘森林里有吸血鬼出沒’。據說是在二十年前那場大戰的時候,舉家從P國逃過來的。誰知丈夫孩子都死在她前頭,她一個人生活好多年了。很寂寞呢。”
與我不同,母親已和街坊四鄰打成一片,對當地傳聞也如數家珍。
無力感席卷了我。“森林里有吸血鬼”的傳聞,看來跟我的想象毫不相干。沒想到只是那老婦人在自說自話地散布傳言。
“為什么是‘吸血鬼’?”妹妹歪了歪頭。
“不知道啊。”母親苦笑,“在對面那個國家,這種傳說倒是挺多的。肯定是那片森林和老婆婆故鄉的森林特別像,讓她想起吸血鬼的故事了。”
家人離世,只剩孑然一身,如今再回P國也無依無靠——莫非老婦人在不知不覺間,把那片森林當成了故鄉的森林?
妹妹面露茫然,也不知是否接受這個說法。
“可老婆婆翻來覆去說了太多遍,有人開始當真了,比如小孩子,還有第一次去森林的人。”
我沒好意思說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連帶著周圍居民都漸漸感到瘆得慌……最近往森林那邊去的人變少了。不過那么危險的生物應該是不存在的。”
“是啊,什么‘有吸血鬼出沒’‘你這個吸血鬼’,聽了她那些話,任誰都不會再靠近了。”
“欸?她還管別人叫過吸血鬼呀。那更沒人敢去了。”
我不由得脊背發涼。
——從哪兒過來的……你這個吸血鬼。
——這兒不是你們這些骯臟的家伙該來……
老婦人的怒斥在心中翻滾。
聽母親方才的口氣,老婦人好像沒罵過別人是吸血鬼。
那為何唯獨對我……
她察覺我是殺過人的吸血鬼了?為什么,怎么發現的?
不——這些都是次要的。
怎么辦……本性暴露了。我到底該怎么辦才好?
※
得出結論是在半年以后。
經確認,老婦人的胡言亂語——我是吸血鬼之事——并未傳開,不曾有人聽聞。
彼時我身處森林之中,俯視著老婦人的尸體。
我向被割開的前頸伸出手指,蘸起血舔嘗。
——不一樣。
黏黏糊糊、只有濃重鐵腥味的混濁血液難喝至極,遠遠比不上赫蒂的。
※
我欲罷不能了。
第三個人,是在體育俱樂部比賽上交手過的隊伍的教練。
他眼下橫著濃重的陰影,瘦骨嶙峋,看起來不大健康。賽后,他向天資平平的我發出了入隊邀請。
后來我通過小道消息得知,此教練用藥成癮。是見我得不到傳球,在賽場上格格不入,便覺得我這個獵物很好下手嗎?他的血簡直無法下咽。
森林一案幾個月后,友誼賽當天,脖頸前染血的教練尸體,在當地的空店鋪被發現。
第四個人,是個小學男生。
老婦人的死使那片森林化為真正的“吸血鬼之森”,他和同學結伴去那里試膽。
大家全都在森林里迷了路,其中一人下落不明——過了一個星期,林中池塘漂起浮尸,由搜救隊發現。
其實是我最先找到他的。但我沒告訴任何人。
因為想品嘗鮮血。
比第三個人的像樣點……卻終歸與赫蒂的血味道懸殊。
男孩前頸的傷口難以解釋為普通外傷或動物咬痕,人們因而將他看作“吸血鬼之森”的又一名犧牲者。
第五個人,是在鄰鎮經營寵物店的三十歲女性。
店鋪經營不景氣,她便厚著臉皮到各個城鎮宣傳,我家的信箱里也收到了傳單。
一個月后,我安坐客廳,若無其事地聽著播報她死訊的新聞。
報道僅提到尸體于公司用車的后備廂中發現,對兇手剜開被害人前頸一事只字未提。
犯罪越多,遭人目擊或留下痕跡致使罪行敗露的風險越大。這道理小孩子都懂。
奈何我已然無法阻止潛藏于自身內部的吸血鬼。
第六個人,亦是最后一人,是在高中認識的同班女生。
算是我的第二個女朋友。她方方面面都與赫蒂不同,無論是性格、說話方式,還是——血的滋味。
* * *
覆滅來得很快。
討厭狗的女朋友來我家做客時,看見紗音出現在客廳,嚇得摔碎杯子,碎片劃傷了手。
父親將此事理解為“家里養的狗讓兒子的女朋友受傷了”,決定處理掉紗音。因其獨斷,我們不得不與相伴多年的家庭成員別離。
也許父親厭惡紗音已久,女朋友受傷讓他徹底下了狠心,僅此而已。
第六個人——她的尸體于“吸血鬼之森”中被發現的三天后,警方逮捕了我。
此時距我殺死赫蒂過去了三年。
※
我的家庭崩潰了。
以下都是我后來聽說的。母親自殺,父親丟了工作,整日酗酒,最終出車禍喪命。那般嚴厲的父親陷入自暴自棄斷送了人生,堪稱諷刺。雖說點燃導火線的我沒資格置評。
妹妹經兒童福利機構交由他人撫養,后來一個人遠足時摔死了,不知是意外還是自殺。
我是一切的元兇。
自從喝下赫蒂的血,我再也忘不掉其滋味,犯下累累罪行。
※
本以為會被判死刑或無期徒刑,不承想,收容我的是醫院。
我沒坐過牢,無從比較病房生活是否與監獄生活大同小異。
房間狹小簡陋,床固定于地板上,門從內側絕對無法打開。走廊側墻上半部分是嵌死的透明丙烯酸樹脂,看上去堅不可摧。下方有個用于遞送食物的小盒子。包括勺子在內,餐具均為紙質。能當武器的物品通通別想帶進來。
每個月要做一次體檢,我會被縛住雙臂、蒙上眼睛帶到別處,用皮帶綁在床上抽血。
其余時候我都是獨自一人。似永遠又似瞬息、如現實亦如夢境的光陰周而復始。
歲月幾經流逝。
某天,有個模糊的人影立于單間一隅。
啊,是夢。
畢竟不可能再相見了。
——不用擔心。
幻聽振動著鼓膜。我撒嬌般搖了搖頭。
不是擔心不擔心的問題……我對你、對大家,做出了無可挽回的事。
——沒關系。
溫柔而令人懷念的聲音向我低語。
——無論背負怎樣的罪惡,每個人都有祈愿改過自新的權利。
——而且,你并沒有失去全部。
是啊……我在此與你重逢了。
歡喜與罪孽搖撼著內心,我顫聲說道:
“對不起,赫蒂。”
※
“‘赫蒂’?”
聽到錄像里他發出的呢喃,伊薇特·弗洛金心臟猛地一跳。“那個……這是……”
“輕微譫妄癥狀。”
年長的女研究員暫停了錄像。
“估計是看見了過往戀人的幻影——話說,你也準備好了吧。該去碰面了。用不著擔心。進入這里后的二十年來,他從沒胡鬧過,老實得很。”
“……噢。”
即便同伴如此寬慰,她也不知該怎么回答。
屏幕上顯示的,是只有一張床的煞風景病房——其實就是個單間。
他身穿病號服,坐在床邊,雙眼在長長的劉海后若隱若現,從錄像里瞧不出他在看哪兒。
冷靜。她對自己說。
伊薇特站起身,準備去見他——“吸血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