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唯物主義與生命政治
- 馬俊峰 馬喬恩主編
- 4773字
- 2025-04-28 11:10:23
四 結論
至拉圖爾,我們發現,技術(科學)問題從現代性之初開始繞了一個圈又回到了起點。最初,培根和笛卡爾認為,通過思維方式的改變,可以實現對生產形式的改變和人對自然的統治,從而促進人類生活的完善。[77]馬克思并不認為這能夠自動實現,相反,在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過程中,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勞動條件和勞動產品具有的與工人相獨立、相異化的形態”“發展成為完全的對立”[78],機器與人在對抗中發展。馬克思設想通過生產關系的革命讓機器推動的自由成為每個人的生存條件,這便是以生產力為前提的解放政治學,但這一革命恰恰隨著機器的發展而落空了。正如福柯提出的“生命政治”(Bio politics)所表明的,18世紀以來,由健康、衛生、出生率、預期壽命、人種等現象向治理實踐提出的難題最終都在合理化名義下納入政治,產生了以使人活得更好的名義對生命的社會控制。在這一啟蒙辯證法語境中,海德格爾試圖通過形而上學批判來捍衛存在,而以馬爾庫塞為代表的法蘭克福學派則捍衛自由和生命。技術批判由此轉化為反對“生命政治”的生命政治學。今天所謂的高新技術時代,無論是技術還是技術應用的社會歷史條件都發生了巨大變遷。一方面,就如集成電路的摩爾定律暗示的那樣,技術積累和變遷突破性發展,速度和創新成為時代口號,而這使得著名歷史學家希爾博格的一個觀點成為我們認知困境的寫照:“我們的演變速度已經超出了我們理解力的速度;我們再也不能設想我們對我們的社會制度、官僚體系結構或者技術有一個全面的把握了。”[79]另一方面,以計算機、虛擬、因特網、人工智能、基因等語匯描述的新技術,雖然并未擺脫其物質載體,但其表現形式暗示著技術法則開始直接滲透到存在代碼,這使環境、人和生存都面臨著裂變的臨界點。在此語境中,鮑德里亞的判斷雖然夸張,但在我們的認知和感覺中并非不實:我們面臨的是,
一種基于裂變和瞬間的傳播、波動、痙攣、殘酷交換的秩序。你不會再大禍臨頭,而是整個大地都不見了。我們身處一個裂變的世界,就像漂流和浮冰和水平的移動一樣。間歇性崩塌——那是地震的影響在潛伏中等待我們。最堅硬的連接物的開裂,它們在虛空之上的緊繃和收縮之物不斷顫動。大地的根基(!)不復存在,只剩下破碎的表皮;我們現在知道,不會在任何深度,一切都處于溶解狀態。[80]
面對這種境遇,人再也無法自夸他是主人。因為,
只有純粹的客體才是最高統治者,因為它破除了他者的統治并將他者困囿于其自身的陷阱當中。水晶復仇開始了。客體早已消失于主體的視野,而正是基于這一消失的深度,主體被封印在了致命的策略當中。就這樣,主體消失在了客體的視野里。[81]
所以,也不難理解今天激進技術批判何以采取無為政治學立場。這種無為政治學的立場可以說是一種重新回到啟蒙認識論的政治姿態:雖然培根在《新大西島》中表達的那種專家治國理想破滅了,但如果存在著救贖之道,不可能是拋棄科學而只是重新定義科學。如拉圖爾強調的那樣,“在這個世紀,很幸運它就要結束,我們似乎被潘多拉之盒中逃出來的各種罪惡折磨到筋疲力盡。雖然無節制的好奇心使她打了盒子,但沒有理由停止去看盒子中剩下東西的好奇心。為獲得藏在盒底的希望,我們需要一種新的和相當復雜的發明”[82]。
這個世界需要我們改造,技術是否罪魁禍首,改造到底從哪里入手?這不是本文旨在回答的問題。筆者認為,技術不是孤立的,而是與經濟、政治、文化等其他人類社會生活要素密切地聯系在一起的現代社會要素,并且在現代性的演化過程中,起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技術問題,不只是自然問題,也是社會問題,簡言之,是需要我們今天嚴肅對待的生存問題。通過審理從馬克思到今天激進技術批判的主線發展邏輯,本文旨在表明:正如馬克思所闡明的,“現代工業的技術基礎是革命的”[83],整個現代性也是革命的,在技術及其應用條件不斷革命化的過程中,技術的性質和形式及其作用的后果也不斷地發生變化并且速度越來越快,而今天,我們面臨著一個臨界時刻:如果不能抓住它的韁繩,技術這匹烈馬在急速奔騰中就會把人類掀翻在地。
原載于《學術月刊》2018年第1期
[1] 胡大平,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院長、教授、博導。
[2] Theodore Kaczynski,“Industrial Society and Its Future”,The New York Times,1995,p.1.卡津斯基曾是大學數學教授,他因制造了十余起爆炸事件而被稱為炸彈客。他的《革命之路》《工業社會及其未來》(被稱為《炸彈客宣言》)等文獻系統地表達了反技術文明態度。
[3] “我們生活在生態危機,普遍的計算機化,不斷出現生物技術、新的電子通信形式和軍事硬件的世界中。如果批判理論沒有面向這個世界和它的各種問題,它將很快變得不合時宜。”(安德魯·芬伯格:《可選擇的現代性》,陸俊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10頁。)
[4]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7頁。
[5]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75頁。
[6] 莊福齡、孫伯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第2卷,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第145頁。
[7]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74頁。
[8]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42頁。
[9] 劉易斯·芒福德:《技術與文明》,陳允明等譯,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9年版。
[10]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84頁。
[11]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85頁。
[12] 馬克思說:“機器生產是在與它不相適應的物質基礎上自然興起的。機器生產發展到一定程度,就必定推翻這個最初是現成地遇到的、后來又在其舊形式中進一步發展了的基礎本身,建立起與它自身的生產方式相適應的新基礎。”(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39頁。)
[13]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70頁。
[14] W.海森堡:《物理學和哲學》,范岱年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1頁。
[1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70頁。
[16] 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01頁。
[17]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05—306頁。
[18] 霍克海默、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渠敬東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頁。
[19] 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536頁。
[20] 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第2卷,吳瓊譯,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468頁。
[21] 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46頁。
[22] 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孫周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77頁。
[23] 海德格爾:《林中路》(修訂本),孫周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66頁。
[24] 海德格爾:《林中路》(修訂本),孫周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75頁。
[25] 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孫周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2頁。
[26] 這個詞通常有“集置”和“座架”等幾種譯法,其核心意思是:人與世界得以如此呈現的框架。
[27] 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孫周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25頁。
[28] 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104頁。
[29] 霍克海默、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渠敬東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前言,第1頁。
[30] 霍克海默強調:“錯誤不在機器。作為科學和啟蒙的沖動和結果,機器曾是資產階級上升的一個因素,并且指向合理的人類狀態。機器確實給生產力和破壞力、社會的解放和社會的毀滅帶來了新的手段。但機器鄙視對機器進行浪漫批評的人,也鄙視為現狀大唱贊歌的人。”(曹衛東選編:《霍克海默集》,渠敬東等譯,上海遠東出版社1997年版,第248頁。)
[31] 霍克海默、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渠敬東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前言,第4頁。
[32] 霍克海默、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渠敬東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86頁。
[33] 霍克海默、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渠敬東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前言,第135—136頁。
[34] 馬爾庫塞:《審美之維》,李小兵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126頁。
[35]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劉繼譯,上海世紀出版社集團2008年版,第116—117頁。
[36] 曹衛東選編:《霍克海默集》,渠敬東等譯,上海遠東出版社1997年版,第162頁。
[37] 胡塞爾:《歐洲科學的危機和超驗論的現象學》,王炳文譯,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二部分。
[38] 在《單向度的人》中,馬爾庫塞并沒有直接提到《啟蒙辯證法》。
[39]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劉繼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8年版,第31頁。
[40] Herbert Marcuse,Negations:Essays in Critical Theory,London:May Fly Books,2009,pp.168,169.
[41] Herbert Marcuse,Negations:Essays in Critical Theory,London:May Fly Books,2009,pp.168,169.
[42]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劉繼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8年版,第173頁。
[43]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劉繼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8年版,第26頁。
[44] 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劉繼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8年版,第1頁。
[45] Herbert Marcuse,One-Dimensional Man,London:Rout ledge,2007,p.xlii.
[46] 劉易斯·芒福德:《技術與文明》,陳允明等譯,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9年版。
[47] Sigfried Giedion,Mechanization Takes Command:A Contributionto Anonymous Histor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8.
[48] Jacques Ellul,The technological Society,New York:Vintage Books,1964.
[49] Jacques Ellul,The technological Society,New York:Vintage Books,1964,p.xxv.
[50] Jacques Ellul,The technological Society,New York:Vintage Books,1964,p.428.
[51] Jacques Ellul,The technological Society,New York:Vintage Books,1964,p.429.
[52] Beck,U.,“Risk Society Revisited:Theory,Politics and Research Programmes”,in Barbara Adam,Ulrich Beck and Joostvan Loon(eds.),The Risk Society and Beyond,London:SAGE Publications Ltd,2000,p.211.
[53] 讓·鮑德里亞:《完美的罪行》,王為民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63頁。譯文有調整。Baudrillard,Jean,The perfect crime,London:Verso,1996,p.64.
[54] Baudrillard,J.,Why Hasn't Everything Already Disappeared?,Seagull Books,2009,pp.10-11.
[55] 讓·鮑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9年版。
[56] 讓·鮑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車槿山譯,譯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93—94頁。
[57] Jean Baudrillard,In the Shadow of the Silent Majorities…Or,The End of the Social And Other Essays,New York:Semiotext(e),Inc.,1983,p.95.
[58] Jean Baudrillard,Paroxysm:Interviews with Philippe Petit,London:Verso,1998,p.116.
[59] Jean Baudrillard,The Transparency Of Evil:Essays on Extreme Phenomena,London:Verso,1993,pp.3-4.
[60] Pall Virilio,The Aesthetics of Disappearance,Semiotext(e),1991,pp.110-111.保羅·維希留:《解放的速度》,陸元昶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8頁。
[61] 保羅·維希留:《解放的速度》,陸元昶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一章“第三類間隔”。
[62] 讓·鮑德里亞:《致命的策略》,劉翔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7頁。
[63] 讓·鮑德里亞:《致命的策略》,劉翔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頁。
[64] 保羅·維希留:《無邊的藝術》,張新木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5頁。
[65] ·鮑德里亞:《致命的策略》,劉翔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33頁。
[66] Pall Virilio,The Aesthetics of Disappearance,Semiotext(e),1991,p.100.
[67] ·鮑德里亞:《致命的策略》,劉翔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6頁。
[68] Sale,Kirkpatrick,Rebels Against the Future:The Luddites and Their War on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Lessons for the Computer Age,Reading,MA:Addison-Wesley,1995.
[69] Sale,Kirkpatrick,Rebels Against the Future:The Luddites and Their War on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Lessons for the Computer Age,Reading,MA:Addison-Wesley,1995.
[70] 拉圖爾開宗明義地強調:“政治生態學欲將何為?無為。欲將何為?政治生態學!”(布魯諾·拉圖爾:《自然的政治》,麥永雄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頁。)
[71] 布魯諾·拉圖爾:《自然的政治》,麥永雄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頁。
[72] Andrew Feenberg,Questioning Technology,London:Routledge,1999,p.131.
[73] 布魯諾·拉圖爾:《我們從未現代過》,劉鵬等譯,蘇州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64頁。
[74] 布魯諾·拉圖爾:《我們從未現代過》,劉鵬等譯,蘇州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65頁。
[75] 布魯諾·拉圖爾:《自然的政治》,麥永雄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5頁。
[76] 布魯諾·拉圖爾:《自然的政治》,麥永雄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62頁。
[77] 關于這一點,參見馬克思的評論。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48頁,注111。
[78] 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97頁。
[79] 轉引自鮑曼《現代性與大屠殺》,楊渝東等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12頁。
[80] 讓·鮑德里亞:《致命的策略》,劉翔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2—23頁。
[81] 讓·鮑德里亞:《致命的策略》,劉翔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63頁。
[82] Latour,Bruno,Pandora's Hope:Essays on the Reality of Science Studies,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p.300.
[83] 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