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弦誦集
- 馬東瑤主編
- 2108字
- 2025-04-28 10:54:32
三 女作家對“崔徽寫真”場景的改寫及其自我表達
崔徽故事由“托人寫真”到“自寫真容”的改變引發了另一個議題,即關于女性的自我覺識、自我呈現與創作的關系。自晚明以來,女性才情得到推崇,這與晚明重情寫真的文化立場有關。“崔徽寫真”也被看作女性創作的典范。晚明筆記《五雜俎》中載:“婦人以色舉者也,而慧次之,文采不舉,幾于木偶矣……自漢以降,則文君白頭之吟,婕妤團扇之詠,烏孫黃鵠之歌,徐淑寶釵之札。道韞詠雪,崔徽寫真……花蕊宮詞,易安金石,小叢雁門,容華宿鳥……誰謂紅粉中無人乎?”[40]在這里,“崔徽寫真”被置于類似“女性文學小史”的歸類下,突出了其與女性創作的關聯。而在一些女作家的筆下,“自寫真容”的隱喻確實為她們的自我表達提供了一個出口,使她們根據女性獨特的生命體驗為“崔徽自寫真”的故事增添了別樣的圖景。
清代女詞人浦夢珠存世的九首《臨江仙》詞中有一首向我們呈現了自畫小像的抒情場景。浦夢珠身世堪憐,她出身貧家,自幼為繡花女,后嫁為富家妾室,又為丈夫所棄。她在《臨江仙》詞小序中寫道,她是從芙蓉山館得到蘭村先生(即袁枚之子袁通)《臨江仙》詞十二闋而依數和成的。[41]芙蓉山館是楊芳燦的室名和別號,楊芳燦曾師從袁枚,可見浦夢珠與當時以袁枚為中心的推舉女子才情的文人圈有往來,并且是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下進行創作的。她的這組詞歷數其身世遭際,娓娓道來,情真意切,細膩動人,有如一篇自傳。她的經歷其實與《療妒羹記》中的馮小青相似,但與吳炳筆下馮小青的自述相比,浦夢珠的表達更貼近現實人生,更渴望追求現世的幸福,而非文人式的自傷才高命薄。其中一首寫道:
記得傷春初病起,日長慵下妝樓。慧因悔向隔生修。草偏栽獨活,花未折忘憂。
一幅生綃窗下展,親將小影雙鉤。畫成未肯寄牽牛,只緣描不出,心上一痕秋。[42]
這首詞傳達出詞人的孤單意緒以及對人生的不確定感。春日遲遲,引發詞人獨居的愁思。雖然遭際坎坷,但詞人對人生仍然抱有微妙的希望,無法真正地徹悟。她試圖自繪小影,寄予丈夫,以這樣的方式發出一絲微弱的抗爭。但最終亦未果,因為內心的憂郁難以盡言。在她輾轉繾綣的抒寫中,表現出生命的力量與執念。末句“只緣描不出,心上一痕秋”,既是對丈夫所言,也是一種自我審視。明明是春日,卻說內心似秋跡般沉寂凄涼,通過對季節錯亂的微妙體會呈現出一種自我表達的張力。正如丁紹儀在《聽秋聲館詞話》中所論:“視崔徽寫真寄裴,更進一意,倍覺凄艷動人。”[43]憑借女性特有的生命經驗,作者深化了“崔徽寫真”這一事象的詩歌表現。
當然,女作家對崔徽故事的運用大部分還是從《牡丹亭》那里接受的影響。清代女作家陳端生的彈詞作品《再生緣》就是個有趣的例子。《再生緣》講述才貌雙全的女子孟麗君女扮男裝離家出走,后入京赴試,登科及第,官居極品的故事。《再生緣》也巧妙地模仿《牡丹亭》設置了女主人公孟麗君自畫真容的情節,但在《再生緣》里,這個主題得到了進一步發展,它顯示了性別角色的復雜性。
像《牡丹亭》一樣,《再生緣》極盡筆墨描繪了女主人公自寫真容的場景和輾轉沉吟的內在心理狀態。不過孟麗君是在女扮男裝離家出走之前為自己畫的像,她的志向與杜麗娘有所不同——不是在浪漫私情中完成自我,她說“正室王妃豈我懷”,她渴望的是“做一個,赤膽忠心保國臣”,在社會公眾領域實現自我。因此,她在描摹自己的女性顏貌時總有種潛在的質疑。孟麗君為自己畫了三次像才庶幾得之,她不斷地試圖尋找表達自我的恰當方式,一再地問自己:“何事真容描不就?”[44]此處,模糊和不確定充滿了整個場景,在她的女性身份和內在真實之間存在著某種不協調,因此喻示了她自我表達的困境和易裝之后命運未卜的惶惑。杜麗娘最終在畫像中創造了一個理想的、傳達出其精神本質的自我形象,因而當柳夢梅拾得此畫后,不僅使她的肉體得到重生,也使她的內在自我和主體精神得以彰顯。而孟麗君在畫出自己的鮮妍豐姿后,卻表達了對男性功業的渴望——“今日壁間留片影,愿教螺髻換烏紗”[45]——杜麗娘為自己畫像是為了永遠保存她的美貌,而對孟麗君而言,其自畫像反而是對自己女性形象的一場告別式。《再生緣》的自畫像情節顯然是對《牡丹亭》的借用和戲仿,但是它又以獨特的女性經驗和意識改寫了此主題。
清代女作家吳藻創作的獨幕雜劇《喬影》也同樣在“自寫真容”的場景中進行了復雜的性別書寫。在這部作品中,女主人公自繪男裝小影,命名為“飲酒讀騷圖”,并親身演繹了圖中情形,身著男裝,一邊飲酒讀騷,一邊賞玩自己的男裝畫像。她將畫中小影看作她的唯一知己,與之傾訴,以長篇獨白的方式抒發了懷才不遇的憤懣,自比屈原,表達了對生命的焦慮與執著,以及渴望在歷史和文化傳統中被銘記的想法。[46]只是作為女性,她卻不如屈原幸運,可以“神歸天上,名落人間,更有個招魂弟子,淚灑江南”,最后只能湮沒于無聞,“這點小魂靈,飄飄渺渺,究不知作何光景。”[47]這里提出了女性在文化傳統中自我觀照和定義的問題。她把自畫像看作自己靈魂的展現,在自畫像中對理想自我的宣誓,以及充滿激情的語調和自我表白——“長依卷里人,永作迦陵鳥,分不出影和形同化了”,都令人想起崔徽故事。[48]不過,《喬影》從性別角度呼吁女性的主體建構又顯然是對崔徽自寫真的極大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