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文學(xué)與絲路文化
- 劉潔 丁沂璐主編
- 8895字
- 2025-04-28 11:20:30
三 詩圣人生:一個鳳凰的傳奇、悲劇與寓言
學(xué)術(shù)的價值,主要不在于“學(xué)著說”,而貴在“接著說”,綜述和發(fā)微上述三位詩人兼學(xué)者的言說與闡釋,意在為自己的言說與闡釋確定起點,找準(zhǔn)支點,提供必要和最佳的依托。下面,本文在鳳文化視野之下,就自己對杜甫鳳凰人生的一些思考,試著再作一番“接著說”的闡述。
對于杜甫的生平,古今治杜學(xué)者大都將杜甫58年的人生歷程劃分為如下五個階段:
第一階段(公元712—746年),為詩人洛陽讀書、交游和漫游吳越、齊趙、梁宋的童年和少年時期;
第二階段(公元746—756年),為詩人謀求仕進,旅食京華的壯年時期;
第三階段(公元756—759年),隨著“安史之亂”爆發(fā),為詩人中年奔波流亡秦隴時期;
第四階段(公元760—765年),為詩人中老年寓居巴蜀時期;
第五階段(公元765—770年),為詩人漂泊荊楚,亡命瀟湘的晚年時期。
這已是杜詩學(xué)界的研究共識。但若立足本文“詩圣杜甫——鳥圣鳳凰”研究構(gòu)想,在我國鳳文化視野中加以審視,則完全可以將詩人一生的“五階段”精簡整合為杜甫“鳳凰人生三部曲”,竊以為更為吻合妥切。
理由一,從詩人人生經(jīng)歷的角度看。杜甫的人生軌跡屬于中國古代“士的降落”式人生,即“正→變→奇”模式——這正是自屈原、司馬遷、陶淵明至杜甫、蘇軾再到吳敬梓、曹雪芹等偉大詩人、文學(xué)家共同的“士之人生傳奇”情節(jié)模式。杜甫由封建貴族階層的子弟降而為布衣之士,由貴族階層的文人降而為人民的詩人,由身居廟堂降而為走向民間江湖,其人生發(fā)生了巨大的落差。但另一方面,就在這種外在生命的降落過程中,詩人內(nèi)在精神以及詩歌藝術(shù)卻呈反方向的蛻變或飛升態(tài)勢,仿佛鳳凰的涅槃。最終成就了其崇高、偉大、獨特、不朽的全新人格,也成就了其同樣崇高、偉大、獨特、不朽的詩歌成就,亦即成就了他“詩圣”的非凡人格和“詩史”的豐功偉業(yè)。他的人生正好呈現(xiàn)為這種“三部曲”軌跡。
理由二,從詩人置身的時代及詩歌創(chuàng)作角度看。大凡偉大的詩人——時代精神的代言人,其人生歷程往往與其所置身的時代及其變遷、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同步共振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的。杜甫是置身公元八世紀(jì)唐王朝由極盛、忽亂到急衰的巨變歷程中的一位偉大詩人。他的一生幾乎是和盛唐相始終的,其人生既與這個時代的巨變同步,其創(chuàng)作又幾乎同他的人生歷程合拍。可以說,詩人的人生——“成圣”之路或“鳳凰”之旅,其本身就是一部史詩,亦是詩人用詩歌譜寫的一個“鳳凰的傳奇”、一個“鳳凰的悲劇”、一個“鳳凰的寓言”。具言之,即從他“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伊始,到他中年謀求仕進,旅食京華時的“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翎”(《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郁郁苦不展,羽翮困低昂”(《壯游》),再到他中年之后流寓隴蜀、漂泊荊楚時長吟《鳳凰臺》、《朱鳳行》乃至不遺余力地呼喚“干戈兵革斗未止,鳳凰麒麟安在哉”(《又觀打漁歌》)終止,形成了一條完整而又分明的“鳳凰于飛”“鳳凰行吟”主線。
綜合上述兩點,筆者遂將杜甫的人生概括為“鳳凰人生三部曲”,即置身于盛唐極盛時代的鳳凰振翮壯游期,置身于盛唐忽亂時代的鳳凰垂翅蹭蹬期和置身于盛唐急衰時代的鳳鳴楚天江湖期。杜甫“鳳凰人生三部曲”的劃分,也許更能彰顯杜甫與鳳凰二者之間那種深契而奇妙的宿緣,也將有助于人們?nèi)ソ馕蚧蚪饷馨l(fā)生在杜甫身上的那種不同尋常又不可思議“天人合一”——詩圣杜甫與鳥圣鳳凰契合統(tǒng)一的宿緣與天機。下面分而述之:
(一)從“雛鳳之鳴”到“振翮壯游”:置身于盛唐極盛時代的鳳凰振翮壯游期
雛鳳之鳴,即詩人自為“列傳”、自為“心史”的《壯游》一詩所追憶的七齡詠鳳。正如本文第二部分所論,這鴻蒙開啟、壯思風(fēng)發(fā)之際的“自占鳳凰”,似乎就是杜甫前生緣定的宿命。鳳凰,從此以后就成了杜甫的人格象征和精神圖騰,并不時觸發(fā)他的靈感,使得他的人生及詩吟里一直回蕩激揚著一種鳳凰氣度和鳳凰精神。這“自占鳳凰”的早慧小詩人,不但讀“圣書”、瞻“圣山”、齊“圣賢”,而且在他那神秘莫測的靈府中還心儀著“圣鳥”,萌發(fā)了“圣志”,涵養(yǎng)著“圣心”。也就是說,這早慧的小詩人“鐘靈毓秀”——是儒家圣文化的靈光燭照著他,是儒家圣文化的秀氣孕育了他。后來的事實證明,儒家圣文化的靈秀沾溉了杜甫,而杜甫也從未辜負(fù)儒家圣文化鐘靈毓秀之德澤。由此可見,前述聞一多等三位詩人兼學(xué)者的見解是非常獨到和正確的。“熏陶滋養(yǎng)稟聰慧,開口卓然詠鳳凰”,[17]對杜甫而言,這七齡之時與“圣鳥”鳳凰的首次心靈邂逅和精神契合,又何嘗不是一個千古的“奇絕”。
振翮壯游,即置身“少年盛唐”時代的少年杜甫以洛陽為中心向外輻射的“南翥”“東游”。詩人漫游吳越、放蕩齊趙、快意梁宋,正沉醉在自己自七齡就勃興風(fēng)發(fā)的豪興壯思中,以為自己就是一只高貴非凡的鳳凰;他竊比稷、契,以為自己就是上古稷、契那樣的廊廟之器。甚至,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只降臨到大唐的瑞鳥,他“鳳凰來儀”,他“自歌自舞”,他“向來吟橘頌,誰能討莼根”(《與李十二白訪范十隱居》)、“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房兵曹胡馬》),他“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甚至還讓當(dāng)年曾與之“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的李白直呼他為“鳳凰”。如其《金陵鳳凰臺置酒》云:“借問往昔時,鳳凰為誰來。鳳凰去已久,正當(dāng)今日回。”李白可能還奉勸涉世未深的杜甫“鳳饑不啄粟,所食唯瑯玕。焉能與群雞,刺蹙爭一餐”,提醒他這只“鳳凰”千萬別跟那些刺蹙爭餐的“群雞”同流為伍。可以看出,這少年杜甫真是志豪氣壯到了“飲酣視八極,俗物多茫茫”(《壯游》)的地步。這是振翮高翔的鳳凰“絕云霓,負(fù)雄心”的長鳴,這也是盛唐性格、盛唐精神、盛唐氣象在少年杜甫心中的激蕩回旋。讀者千萬不要忘了,杜甫從童年到壯年的四十多年時光,正是在盛唐極盛時代度過的。此時的杜甫,正是“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青春放歌、抱負(fù)高遠(yuǎn)的年齡,正是“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白刃仇不義,黃金傾有無”(《壯游》)的俠情飛揚的歲月,正是“性豪業(yè)嗜酒,疾惡懷剛腸。……飲酣視八極,俗物多茫茫”的興豪酣飲、血氣方剛的華年。與七齡詠鳳之時的雛鳳清音不同,他那靈府中的力量已經(jīng)漸壯漸大,漸雄漸奇。這羽翼漸豐漸美的鳳凰,絕云霓,負(fù)蒼天,振翮飛翥在九霄之上,他唱得何其自信豪宕,清越嘹亮!他飛得何其曠蕩跋扈,詩意靈動,神采飛揚!
(二)從“青冥拓翅”到“鳳鳴窮谷”:置身于盛唐忽亂時代的鳳凰垂翅蹭蹬期
一個不知苦難為何物,官場為何地的少年杜甫萬萬沒有想到,在他東游南巡的壯游之后接下來的西行西征,卻是鳳凰的中天拓翅,紅埃落難。少年杜甫還有黃金可供傾囊,還有裘馬可供清狂,而等到這一切不再的時候,他收起了放浪,收斂了清狂。成熟并清醒起來的詩人慢慢發(fā)現(xiàn),這西行西征的盡頭等待他的,不是梧桐、練食和醴泉,更不是盛唐的筵宴、彤廷的錫爵和立登的“要路津”,而是一個長達十年的“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京華旅食。這是詩圣杜甫這只鳳凰的羽翮不展,困頓低昂,是他人生的一次挫敗,亦即是他的悲劇——一只高貴圣潔的鳳凰遭遇了它不該遭遇的厄運。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杜甫的人生命運發(fā)生了更大的逆轉(zhuǎn)——命途更加多舛,苦難愈加深重。此后,接踵而至的人生挫敗與苦難,是一個無止境的泥濘險灘和江湖窮谷,是無休止的戰(zhàn)爭的烽煙、瘡痍和血淚,是痛入骨髓,不堪負(fù)荷的冷遇、罷黜和棄置,是饑餓、疾病、死亡和恐怖驅(qū)趕下永無前景的流浪生涯與草堂生涯。當(dāng)然,它也是杜甫這只鳳凰的鳳落中天、鳳鳴窮谷;當(dāng)然,它還是杜甫這位千古詩圣詩歌生涯的蛻變期、轉(zhuǎn)捩點和高峰期。正如馮至在《杜甫傳》中所說:“在杜甫的一生,七五九年是他最艱苦的一年,可是他這一年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三吏’‘三別’,以及隴右的一部分詩,卻達到最高的成就。這年他四十八歲。”[18]即以他的“一歲四行役”為一大關(guān)捩,前后聳起了兩個詩歌的千古絕唱:一個是人稱以“三吏”“三別”等為代表的“詩史”巨峰,另一個是自為以《壯游》等為代表的“心史”長卷。當(dāng)然,祖國的萬水千山、云情物態(tài)同時也被他盡收眼底、盡展筆端,并繪制成一幅幅大千“圖經(jīng)”——這應(yīng)該是祖國山川物華給予一個“在路上”的行吟詩人最好的饋贈。這一時期,與時代境遇的驟變相應(yīng),杜甫這只大唐的鳳凰開始“落”了:鳳凰落,鳳凰落在那落鳳的谷——秦州東柯谷;鳳凰落,鳳凰落在那落鳳的臺——同谷鳳凰臺;鳳凰落,鳳凰落在那落鳳的山——湖南衡岳山,同時也開始“涅槃”了:在那關(guān)山隴坂,在那巴山蜀水,在那湖北湖南。縱而觀之,這是一條鳳凰涅槃,成就詩圣的“天路歷程”——由封建貴族階層的子弟轉(zhuǎn)而為布衣,從身居廟堂轉(zhuǎn)而為走向民間江湖,自貴族階層的士大夫文人轉(zhuǎn)而為蒿目民艱、為民請命的人民詩人,他那美倫美奐、精美絕倫的鳳凰歌吟也由向上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轉(zhuǎn)而為傾下的“再光中興業(yè),一洗蒼生憂”。
“寒水險山他日路,壯其垂老越艱難”。[19]杜甫的一生飽嘗窮困與兵燹、挫敗與苦難,是極具悲劇性的,甚至還充滿了一種反諷的意味,但同時也是非常悲壯、堅貞和頑強樂觀的。只要和他同時代的其他遭遇人生挫折與人間苦難的詩人比一比,就可以感覺到杜甫即使言愁言苦,泄恨泄怨,也是雄者的愁苦、強者的恨怨和仁者的悲戚,別具一種鳳凰般的高貴氣度、仁者情懷,又自有一股鳳凰般的悲壯雄杰之氣充溢其間,激蕩其中。就是其華州的“拜冠遠(yuǎn)游”也是直可與陶淵明的彭澤“棄官歸隱”同日而語的豪壯之舉。杜甫就是杜甫,就像那鳳凰就是鳳凰,他的長安十年,他的“一歲四行役”,他的巴蜀五載,飽受了那么多的政治挫敗、生活困頓、人生磨難,但他挫敗而不消沉、困頓而不迷惘、磨難而不氣餒、失意而不失志,永葆那顆赤子之心、仁者之心,不失那種鳳凰之志、鳳凰情懷。于是,我們看到置身這一時期的杜甫,他的眼光變得開闊敏銳了,胸襟變得博大深沉了,意志變得堅忍頑強了,性情也更加仁厚和樂觀了,詩情也趨向沉郁頓挫、悲壯蒼涼了。他已經(jīng)朝著詩圣邁出了關(guān)鍵性的、跨時代的一大步。即如前文所論,而就在這種外在生命的降落過程中,詩人內(nèi)在精神以及詩歌藝術(shù)卻開始了反方向的蛻變或飛升態(tài)勢,仿佛鳳凰的涅槃。
比較詩人兩個時期的人生,可作如下小結(jié):與時代境遇的驟變相感應(yīng),詩圣杜甫的人生與情懷也發(fā)生了前后深刻的轉(zhuǎn)變,從先前的鳳鳴疏桐、鳳翥云天轉(zhuǎn)而為這時的獨立蒼茫,鳳鳴窮谷,當(dāng)年的少年豪興被“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登高》)、“哀鳴思戰(zhàn)斗,迥立向蒼蒼”(《秦州雜詩二十首》之五)、“側(cè)身長顧求其曹,翅垂口噤心甚勞”(《朱鳳行》)的野老滄桑所取代。相應(yīng)地,詩人的人生視角也由傾“上”轉(zhuǎn)而憫“下”,詩人的角色亦由自命不凡的高貴之鳳、祥瑞之鳳轉(zhuǎn)而成為刨心瀝血哺育幼鳳或護佑眾鳥并替眾鳥擔(dān)荷苦難的仁慈之鳳、荷難之鳳,詩人的鳳鳴也由清麗轉(zhuǎn)而悲壯、又清狂轉(zhuǎn)而沈雄,由清越轉(zhuǎn)而蒼涼,盛世之音轉(zhuǎn)而為亂世悲歌,進而在為大唐的急衰而悲慨、為再光中興而不遺余力呼號的后半生,實現(xiàn)了人格的完善和精神的升華——鳳凰涅槃。
(二)從“鼓翼南翔”到“魂斷瀟湘”:置身于盛唐急衰時代的鳳鳴楚天江湖期
雪瀟在其與孟永林合著的《秦州上空的鳳凰——杜甫隴右詩敘論》一書中說:“杜甫就是一只不斷遭遇挫敗卻一生不改高潔的人間鳳鳥”[20]。他又說:杜甫“一生飄零卻又性情高潔,實在就是一只飛臨人間的鳳凰”[21]。真是精識之論!借此我們進而將其一生置于鳳文化視野下進行觀照,則會發(fā)現(xiàn)杜甫一生之中除童年至少年讀書、交游洛陽外,其他歲月幾乎一直是在異地他鄉(xiāng)飄零寓居的。他時常稱自己是“天地一沙鷗”、“乾坤一腐儒”、“鷦鷯在一枝”、“老鶴萬里心”、“白鷗沒浩蕩”。因此,確切地說,他應(yīng)是典型的天地一“旅客”或天地一“野客”;更確切地說,縱觀他北翥南翔,東游西征,直至亡命天涯,客死他鄉(xiāng)的一生,又何嘗不是“一只飛臨人間的鳳凰”的浩浩長卷。與其說他一生飄零,不如說他這只人間的鳳鳥一生都在天地飛翔,在他鄉(xiāng)遷徙。因此而定位杜甫的一生,它實在是杜甫這只“飛臨人間的鳳凰”的“壯美傳奇”,亦可謂他鳳凰人生的“皇皇史詩”。其中他的“鳳凰南翔生涯”共有三次,第一次是少年時期從洛陽出發(fā)的漫游吳越,第二次是中年時期從秦州南下同谷去成都的行役隴蜀,第三次是晚年時期離夔出峽,南飛楚天的流離荊湘。而所謂“鼓翼南翔”,即指詩人的這第三次南翔經(jīng)歷,而且,這一次南翔竟成了詩人前生緣定的宿命,竟成了他這只人間鳳鳥的一個“寓言”。歸納起來:
七齡詠鳳的“自占鳳凰”,當(dāng)是詩人的第一個寓言。對此,前文已有所論,恕不贅言。
四十八歲同谷詠鳳所描繪的那個“中國古代文人心憂天下的高貴夢想”,應(yīng)是詩人的又一個寓言。
我很贊同《杜甫評傳》的作者陳貽焮對杜甫卜居同谷鳳凰臺下鳳凰村所作的耐人尋味的解讀:“老杜過鳳凰臺,有感而作《鳳凰臺》,表示愿刨心血以飲啄鳳雛、待致太平。可見他的寓居于其下的‘鳳凰村’,是很有深意的啊!陶淵明《九日閑居》詩小序說‘余閑居,愛重九之名’。能不能說,老杜的卜居于此,也是由于愛鳳凰之名呢?”[22]相比之下,我更贊賞和樂于取證雪瀟對詩人同谷創(chuàng)作《鳳凰臺》一詩的饒有興味、引人入勝的敘寫:
公元759年11月的某一天,杜甫一家終于風(fēng)塵仆仆地到達了同谷縣鳳凰山腳法云寺下鳳凰村旁的鳳凰臺邊。……這鳳凰臺對于杜甫而言真是天造而地設(shè)或者說杜甫住在了鳳凰臺真是神差而鬼使——杜甫哪兒也不去,偏去寓居在一個叫做鳳凰臺的地方,這不是杜甫的命運使然,就是杜甫的心性使然!成書于乾隆六年的《成縣新志》記載:“子美草堂,在飛龍峽口,水帶山環(huán),霞飛霧落,清麗可人。唐乾元中,子美避難居此,作草亭,有《同谷七歌》及《鳳凰臺》諸詩,后人感其高風(fēng),即其址立祠祀之。”
一切都已前生緣定!
……
也真是怪了,杜甫對這個叫鳳凰臺的地方,還真的來了感覺,你看他的《鳳凰臺》一詩,皆為詩人面對“山峻,人不至高頂”的“鳳凰臺”而“望文生義”的幻想之詞……[23]
依托雪瀟的這一審視思維,我們再踵事增華:公元759年秋,杜甫這只人間鳳鳥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隴右大地。在秦州的東柯谷,他曾試圖留駐;在秦州的西枝村,他也曾試圖留駐,但是,東柯西枝,他都難以依傍。公元759年冬,他又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同谷縣的鳳凰村,面對眼前高峻的亭亭鳳凰臺,長吟一首《鳳凰臺》,最終,他一聲長嘯,悲歌一組《同谷七歌》,然后振翮南去了……留下了他的117首隴右詩。這是何其富有傳奇色彩和寓言意味的人生。
大歷四年秋五十七歲詩人的潭州詠鳳至次年春的魂斷瀟湘,這當(dāng)是詩人的第三個寓言。
鳳翼之下,窮谷蜿蜒;鳳凰于飛,江湖滿地。與隴右詠鳳相隔了整整十年,到公元769年秋,杜甫這只人間鳳鳥又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湖南的岳麓山下。此時此刻,這位已經(jīng)飽經(jīng)喪亂之苦、又貧病交困且經(jīng)受著開元詩歌名流也是他的老朋友相繼離世帶給他巨大精神痛苦折磨的老鳳,當(dāng)他望著眼前的岳麓山想到遠(yuǎn)方的南岳,慨然唱出了那首自七齡詠鳳,繼同谷詠鳳之后的又一首詠鳳力作《朱鳳行》——這是魂斷瀟湘的杜甫在他人生日暮途窮之年的瀟湘絕唱。至此,詩中之圣與鳥中之圣奇跡般的契合為一了,誠如葛曉音教授所言:“到了杜甫去世的前一年所寫的《朱鳳行》里,鳳凰完全成了他自己的象征。”[24]詩云:
君不見瀟湘之山衡山高,山巔朱鳳聲嗷嗷。
側(cè)身西顧求其曹,翅垂口噤心甚勞。
下憫百鳥在羅網(wǎng),黃雀最小猶難逃。
愿分竹食及螻蟻,盡使鴟鸮相怒號。
盡管“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陽樓》),南征瀟湘的詩人是那樣的貧病交煎、孤凄無依,但這一切都沒能讓他墮青云之志,失鳳凰情懷,而是愈窮彌壯,窮且益堅;雖然“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南征》),然而在老病南征的艱難苦恨歲月里,他仍不失“君恩北望心”和“惻隱仁者心”,他的一顆濟世憂國之心始終不渝。詩中仁愛善良的朱鳳其實就是詩人自我形象的真實而深長的寫照,詩人詠鳳其實就是詠己。結(jié)尾兩句化用《莊子》“惠子相梁”之典,又反用建安詩人劉楨《贈從弟》“鳳凰集南岳”之詩意,意即愿分竹食惠及螻蟻使其皆得生存,而不屑也不顧惡禽鴟鸮的號叫,可知詩人不但仁愛善良,而且正直不阿、鳳骨凜然。詩中以百鳥喻苦難中的黎民百姓,以鴟鸮比貪惡的權(quán)貴官吏,情懷何其美善,志節(jié)又何其堅貞!
更為奇妙又更有寓言意味的是,詩圣人生遲暮之年的流寓地和絕命處竟然是千古帝圣虞舜巡游死難之域和千古詩魂屈原的放逐殉道之地,在湘水的東面,又是傳說中瀟湘妃子淚染翠竹和湘靈女神月夜鼓瑟的洞庭湖。兩位名炳千古的偉大詩人不但異代同調(diào),而且竟然還異代同歸——瀟湘之濱,儼然就是自古圣者的“落鳳坡”。詩圣杜甫流離荊楚、客死湘濱,這究竟是他有意要追尋千古詩魂呢,還是這本身就是他這只人間鳳鳥的宿命?天意悠悠!這真是一個千古奇絕的寓言!同時又何嘗不是自屈原以來一切偉大詩人都不能避免的悲劇。的確,杜甫與屈原雖時隔千載,蕭條異代,但兩位偉大天才引發(fā)后人扼腕、嘆息的人生際遇和悲劇命運卻是一樣的,筆者因此非常認(rèn)同馮至在《杜甫傳》結(jié)尾總結(jié)的一句話:“杜甫的一生是一個不能避免的悲劇”[25]。
魂斷瀟湘的絕響。眾所周知,孔子絕筆于獲麟,李白絕筆于《臨路歌》,而《風(fēng)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則是杜甫的絕筆詩。此詩作于大歷五年冬自潭州去岳州的途中,詩成后不久,詩人即病逝于那條送他東出夔門,載他浪跡瀟湘的旅舟之中,幾乎大半生都“在路上”的一代詩圣就這樣魂斷瀟湘,走完了他漂泊難駐、苦難影隨而又高潔、悲壯、頑強、悲憫的史詩一般人生。從其絕筆詩可知,他在臨終之際仍念念不忘“鳳凰”之志,仍耿耿于懷“鳳凰”情結(jié)。開首“軒轅休制侓,虞舜罷彈琴。尚錯雄鳴管,猶傷半死心”四句發(fā)軔定調(diào),先“抑”后“振”。先言雅音廢絕,盛世難再;干戈未止,中興無望,弦歌之錯似將休矣,鳳凰之鳴似將絕矣——這是“抑”。然結(jié)合全詩細(xì)加揣摩即可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鳳凰的“式微之嘆”,而是鳳凰的“回春之想”,是“齒落未是無心人,舌存恥作窮途哭”(《魔球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的矢志不渝,是“落日心猶壯,秋風(fēng)病欲蘇”(《江漢》)的壯心不已——這是“振”。詩中軒轅、虞舜特指圣君,關(guān)乎詩人“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夙志。據(jù)史書記載,軒轅制律以聽鳳凰之鳴、調(diào)八方之氣(《漢書·律歷志》),虞舜彈琴以歌南風(fēng)之詩、解黎民之慍(《漢書·樂書》),而杜甫在生命彌留之際“尚錯”雄鳴管,“猶傷”半死心,即明言自己生命不息,鳳鳴不止,杜甫至此,可謂將做人和作詩都推向了極致。
對于一代詩圣杜甫的一生,康震教授是這樣總結(jié)的:“杜甫跌宕起伏的求官之路和苦難坎坷的生活歷程充滿了艱辛,他所經(jīng)歷的政治挫折、貧窮、饑餓、疾病、逃亡,都是一般人無法想象和承受的。但也正是因為這些苦難與坎坷,才鑄就了杜甫那悲天憫人的仁者情懷,才造就了那一篇篇超越時空的動人詩篇,也才最終成就了他‘詩圣’的美譽,他的詩也被后世稱為‘詩史’。”[26]康震教授所探求和總結(jié)的雖是杜甫的成“圣”之路,但他山之石正可用來印證本文所論杜甫的“鳳凰人生”之旅。另有鄧魁英、聶石樵兩位學(xué)者對杜甫五十八年人生之認(rèn)知意義所作的高屋建瓴,中肯精到的評價,也可作為本文立論的有力支撐,特引用如下:“杜甫的一生是用詩歌譜寫的一個悲劇,它的意義在于揭露了唐王朝盛極而衰這個歷史時期的各種矛盾、動亂、黑暗和腐朽,揭露了形成他的悲劇的那個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從而展示了他那種堅韌、不屈、崇高、偉大的人格和精神。”[27]
綜上,在鳳文化視野中觀照詩圣杜甫其“鳳凰人生三步曲”,我的最后結(jié)論是:詩圣人生即鳳凰人生,而且詩圣杜甫的一生,實乃一個鳳凰的傳奇,一個鳳凰的悲劇,一個鳳凰的寓言。希望這一研究能夠引起杜詩學(xué)界對“詩圣杜甫——鳥圣鳳凰”學(xué)術(shù)構(gòu)想的重視,并可望提供有益的參考與啟迪。
[1] 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頁。
[2] 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48頁。
[3] 薛世昌、孟永林:《秦州上空的鳳凰——杜甫隴右詩敘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5頁。
[4] 王正偉:《〈鳳凰臺〉雜論》,天水師專中文系編:《杜甫隴右詩研究論文集》,甘肅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97—298頁。
[5] 薛世昌、孟永林:《秦州上空的鳳凰——杜甫隴右詩敘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4頁。
[6] 薛世昌、孟永林:《秦州上空的鳳凰——杜甫隴右詩敘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5頁。
[7] 薛世昌、孟永林:《秦州上空的鳳凰——杜甫隴右詩敘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10頁。
[8] 聞一多:《古詩神韻》,中國青年出版社2006年版,第178頁。
[9] 周勛初:《劉勰的兩個夢》,《周勛初文集》(第三卷),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06頁。
[10] 聞一多:《古詩神韻》,中國青年出版社2006年版,第180—181頁。
[11] 薛世昌、孟永林:《秦州上空的鳳凰——杜甫隴右詩敘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頁。
[12] 薛世昌、孟永林:《秦州上空的鳳凰——杜甫隴右詩敘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8—9頁。
[13] 薛世昌、孟永林:《秦州上空的鳳凰——杜甫隴右詩敘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8頁。
[14] 馮至:《杜甫傳》,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8頁。
[15] 馮至:《杜甫傳》,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275頁。
[16] 聞一多:《古詩神韻》,中國青年出版社2006年版,第178頁。
[17] 林家英:《詩圣杜甫頌》,《天水晚報》(2006年8月19日文化·專題欄目)。
[18] 馮至:《杜甫傳》,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23—124頁。
[19] 林家英:《詩圣杜甫頌》,《天水晚報》(2006年8月19日文化·專題欄目)。
[20] 薛世昌、孟永林:《秦州上空的鳳凰——杜甫隴右詩敘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4頁。
[21] 薛世昌、孟永林:《秦州上空的鳳凰——杜甫隴右詩敘論·代自序》,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
[22] 陳貽焮:《杜甫評傳》,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542頁。
[23] 薛世昌、孟永林:《秦州上空的鳳凰——杜甫隴右詩敘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278—279頁。
[24] 葛曉音:《杜甫詩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97頁。
[25] 馮至:《杜甫傳》,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206頁。
[26] 康震:《康震評說詩圣杜甫》,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68頁。
[27] 鄧魁英、聶石樵選注:《杜甫選集·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2—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