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中國近代小說流派研究作者名: 侯運華 劉焱本章字數: 8162字更新時間: 2025-04-28 12:16:03
第一節 近代小說的繁榮及其成因
中國小說發展到晚清時進入繁榮期。從創作數量看,這一時期出版的小說比中國古代小說的總量還多。據日本學者樽本照雄《新編清末民初小說目錄》統計,近代創作小說7466種,翻譯小說2545種,合計10011種。2002年齊魯書社出版的《增補新編清末民初小說目錄》又有增加。也就是說,近代小說(包括短篇小說)至少也在萬種以上。另據歐陽健《晚清小說史》里依據《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統計,從道光二十年(1840)至光緒二十六年(1900)的六十年間,共出版小說133部,平均每年2. 2部,而從光緒二十七年(1901)至宣統三年(1911)的十年間,卻產生了通俗白話小說529部,平均每年48部。其中,1900年出版3部,與過去平均數相同;1901年出版9部,1903年出版39部,形成第一個高峰。1907—1909年出版104部,是1900年的34倍。[1]這些統計,一方面證明了近代小說確實呈現繁榮局面,另一方面,從中也能看出正是1902年倡導“小說界革命”后,小說創作量激增,反映出兩者之間的密切關系。近代小說之所以在此期走向繁榮,是因為其獨特的社會、政治、文化、傳媒和讀者背景。
一 社會思潮與政治環境
從社會思潮剖析之,經過中日甲午戰爭、戊戌變法失敗、八國聯軍入侵等一系列巨大的變故,曾經輝煌的古老帝國一步步走向衰落,國民對于清政府徹底喪失了信心。梁啟超說:“吾國四千余年之大夢喚醒,實自甲午戰敗割臺灣償二百兆以后始也。”[2]夢醒后乃是失望之至,頓生譴責之意。誠如魯迅所言:“群乃知政府不足與圖治,頓有掊擊之意矣。其在小說,則揭發伏藏,顯其弊惡,而于時政,嚴加糾彈,或更擴充,并及風俗。”[3]而作為清政府統治體系的直接載體,官場的腐敗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活躍其中的官員們,多為捐納得位,于是,官員一改昔日治世良才的形象,庸才充塞官場,腐敗、貪婪成風,自然容易成為譴責對象。同時,社會動蕩嚴重動搖了清政府的統治力,其對社會的控制能力越來越弱,使文人不再畏懼文字獄,敢大膽創作揭露時弊和官場黑暗的小說。上海租界的存在,更是為小說家提供了一個自由發展的空間。在這里,小說家不必忌諱自己的作品是否與傳統道德沖突,即便是宣傳革命的作品,也不會馬上帶來禍害。包天笑當初欲印譚嗣同的禁書《仁學》,商務印書館經理夏瑞芳說:“沒有關系,我們在租界里,不怕清廷,只要后面的版權頁,不印出那(哪)家的名號就是了。”[4]足見列強入侵、租界存在狀態下,傳統士人對政府權威蔑視到何種程度。因此,此期小說在題材上呈現出以往難有的多向性,對社會思潮的反映,也處于同步狀態。
從政治視角考察,小說地位的提高和小說創作的繁榮均與政治家的倡導有關。康有為、梁啟超在發現了小說具有超越六經的傳播功能之后,便有利用小說宣傳其政治主張的意圖。1897年,康有為認為小說“易逮于民治,善入于愚俗,可增七略為八、四部為五,蔚為大國,直隸王風者,今日急務,其小說乎!僅識字之人,有不讀‘經’,無有不讀小說者。故‘六經’不能教,當以小說教之;正史不能入,當以小說入之;語錄不能喻,當以小說喻之;律例不能治,當以小說治之。”[5]對小說便于傳播思想、易于接受的特征已經有清晰的認識。受其影響,1902年,梁啟超著文抬高小說的地位:“而諸文之中能極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說若,故曰: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也。”[6]“蓋今日提倡小說之目的,務以振國民精神,開國民智識,非前此誨盜誨淫諸作可比。”[7]嚴復、夏曾佑認為“說部之興,其入人之深,行世之遠,幾幾出于經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風俗,遂不免為說部之所持”;同時,“且聞歐、美、東瀛,其開化之時,往往得小說之助。……宗旨所存,則在乎使民開化。”[8]梁啟超在《時務報》第四十一冊《蒙學報演義報合序》里聲稱:“西國教科之書最盛,而出于游戲小說者尤夥;故日本之變法,賴俚歌與小說之力。”因此,他倡導“小說界革命”,認為“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認為道德、宗教、政治、風俗、學藝乃至人心、人格的革新,都有賴于小說的革新。(《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這些倡導,雖說將社會功利放在首位,與傳統的“教化”文學觀有相通之處,卻對中國近現代小說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于是,將小說當作社會改良運動的工具,希望以小說刺激麻木的國民,實現救國理想。此后,梁啟超利用其影響力,譯介日本的政治小說,創作了《新中國未來記》等小說,以實際行動引領著小說與政治結緣;并帶動一批將小說當做改良社會工具的政治家投身創作,推動了小說創作的繁榮。
二 文化沖突與外來影響
從文化視角研究之,可以發現文化沖突與整合為小說創作的繁榮創造了條件。對此問題的闡釋可從創作主體、外來思潮、小說翻譯三個層面展開。近代小說的創作主體大多是從傳統文化陣營中突圍出來的文人,他們具有深厚的傳統文化修養,對其優長與不足皆有透徹了解,為其用小說表現具有傳統文化內蘊的題材奠定了基礎。沖出舊的藩籬后,無論是像梁啟超那樣置身東洋,直接感悟西方文化,還是如劉鶚那樣在與外國人打交道的過程中接受西方文化的影響;抑或是李伯元、吳趼人等離開故鄉,在上海租界異域氛圍里感受到西方文化的內涵,均接受了外來文化的影響。于是,其文化構成便不再如古代作家那么單純,在意識深處往往存在文化的沖突與整合。他們創作的小說,便具有傳統小說所不具備的內蘊,不管是如《文明小史》里對外來文明的引進與抗拒,還是像《孽海花》里表現的多重文化沖突,無不擴大了中國小說的表現領域,有助于小說創作的繁榮。
外來思潮的存在多方面促進了近代小說的繁榮。首先是使近代小說出現了新的時代風貌,拉近了文本與讀者的距離。無論是哀情小說里描寫新式學校的交往禮儀,還是寫學校開運動會,抑或是譴責小說里對西餐、西裝、皮蓬馬車、輪船、火車等代表西方科技發展物品的描述,均比傳統小說動輒神魔鬼怪、皇權爭奪貼近讀者,而且是讀者渴望了解的對象;對讀者有吸引力就意味著有市場,能夠拉動小說創作的繁榮。其次是小說人物形象的立體化。近代小說不再停留在對現象外在元素的描寫上,而是抓住社會轉型期青年知識分子的生存困惑描寫其自主意識,使人物形象憑內在魅力吸引住讀者。從《玉梨魂》《冤孽鏡》等哀情小說對青年人生存中進退失據、充滿失落迷惘心態的揭示,以及他們愛而不能得其所愛的痛苦心理,到倡門小說里妓女喊出“我們到底是一個人呀”,皆體現出傳統小說中不可能出現的內涵,呼應著年輕讀者對人本意識的追求。再次,從語言層面看,大量西方語言的引入和外來詞的介入,以及由此反映出的超前意識,無疑也推動著中國小說的現代化,促進著近代小說的繁榮。語言承載著時代變化的信息,如果我們不僅僅視其為工具,而是透過語言體悟到社會轉型期人們的價值取向和讀者的審美趨好的話,應該承認,此現象反映出近代文學趨新趨洋的語言走向。
近代中國對外國小說的翻譯始于1872年5月《申報》開始連載的《談瀛小錄》和《一睡七十年》。雖然1840年廣學會就翻譯了《意拾喻言》(今譯《伊索寓言》),實際上,這是寓言,而非小說。《談瀛小錄》則是英國作家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記》中有關小人國的內容;《一睡七十年》是美國作家歐文的作品。它們屬于純正的翻譯小說。1872年11月,中國最早的文藝刊物《瀛寰瑣記》創刊,并從第3卷開始連載英國小說《昕夕閑談》。1885年,《萬國公報》連載《回頭看紀略》;1887年廣學會出版李提摩太的譯本《百年一覺》。1896年,梁啟超主筆《時務報》時,連載了翻譯偵探小說;1898年,主持《清議報》和《新民叢報》時,發表他翻譯的政治小說《經國美談》《佳人奇遇》等。1899年林紓翻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出版后,隨著魯迅、周作人、蘇曼殊、周桂笙、陳冷血、包天笑等高水平翻譯家的出現,西方文學名著開始大量翻譯進來。從樽本照雄《新編清末民初小說目錄》中統計的數據看,翻譯小說占此期出版小說的近三分之一,是很可觀的文學成就。這些翻譯小說的出版,從四個方面推動了近代小說的繁榮:第一,翻譯小說蘊含的文化理念影響了作家的主體意識,提升了近代小說的內蘊。由于翻譯小說大多是歐洲和美國、日本的作品,因此,其承載的西方價值觀、情愛觀、婚姻觀等,對翻譯者和閱讀者而言均有熏染,待這些翻譯家從事創作,或讀者受其翻譯小說影響動筆寫作時,其小說中傳達的往往是相對進步的理念。第二,翻譯小說成為近代作家創作的范本。中國偵探小說受益于西方偵探小說是最直觀的現象,近代短篇小說所受翻譯西方小說的影響更大。無論是截取橫斷面反映生活本質的結構方法,還是捕捉住一種感受創作出抒情小說的思路,均能夠從西方小說里找到淵源。第三,翻譯小說輸入了西方小說的創作技術。從偵探小說整體結構上的倒裝敘事,到抓住人物心理細膩刻畫,對近代作家都有直接的影響。林紓翻譯偵探小說《歇洛克奇案》后就概括其倒敘手法曰:“上文言殺人者敗露,下卷始敘其由,令讀者駭其前而必繹其后,而書中故為停頓蓄積,待結穴處,始一一點清其發覺之故,令讀者惶然。此顧虎頭所謂傳神阿堵也。”[9]可見,倒敘手法已經被近代作家所認知,且在創作小說時嘗試運用,如吳趼人《九命奇冤》對《毒蛇圈》的借鑒等;刻畫人物心理的技巧,在鴛鴦蝴蝶派作家手中已經能夠靈活運用。從敘事人稱方面看,西方小說擅長運用的第一人稱限知敘事,已經被近代作家掌握,在吳趼人、徐枕亞、李定夷等人的小說里,都有這種敘述手法的成功運用。第四,對近代文學評論產生了積極影響。梁啟超等人對小說地位與價值的評判,與他們對西方小說的價值“誤讀”有關。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運用康德、叔本華的悲劇理論來評論中國經典小說,建構起具有獨特價值的小說悲劇理論。魯迅早期文藝觀的形成和《摩羅詩力說》等論文的創作,顯然與其翻譯《域外小說集》有難以分割的關系。這些大師們富有建設性的理論,反過來激發年輕作家們的創作,也有助于近代小說的繁榮。
三 傳媒發達與作家自立
近代小說的繁榮還得力于傳媒發達與作家自立。近代傳媒的發展建立在引進西方印刷技術的基礎之上,同治、光緒年間,西方先進的機器印刷技術和設備傳入中國,并很快推廣開來,為大規模印刷、出版小說創造了條件,也為報刊業的發達奠定了物質基礎。據戈公振《中國報學史》記載,中國人最早創辦的報紙是1858年伍廷芳在香港辦的《中外新報》。至1902年,全國報刊已達124種。[10]
文學期刊的起源被認定為1872年11月11日創刊的《瀛寰瑣記》, 1875年停刊后,又先后改名《四溟瑣記》《寰宇瑣記》,發行至1877年。它們都是申報館附印的文學期刊,即為了增加申報的發行量而印行的,還沒有獨立的文學品格和自主意識。倒是1876年沈飽山編的《侯鯖新錄》和1892年韓邦慶編著的《海上奇書》更能夠反映編者的審美趣味與文學主張。前者主要通過收錄詩文進行勸誡,后者則是文學性較強的刊物,其三個欄目各有特色:《太仙漫稿》登載作者的文言短篇小說,《海上花列傳》分回登載其長篇小說,《臥游集》登載前人的筆記小說。由于特色鮮明,被顛公在《嬾窩隨筆》中贊為:“按其體例,殆即現今各小說雜志之先河。”至1902年《新小說》雜志出,則標志著文學期刊的成熟,其“著譯各半”“文言俗語參用”的主張,明確按質付稿酬的做法,對后世文學期刊均有示范作用。其后以《繡像小說》《新新小說》《月月小說》《小說林》為代表的文學期刊大量涌現,報紙連載小說也成為流行方式,文學發展與報刊的關系也更加密切。
在小說發展諸環節中,傳播媒介處于中間位置。“‘創作——傳播——創作’,這是小說發展的一個公式,若傳播環節一旦斷裂,定將嚴重影響后來創作的規模、風格與水準。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物質載體問題的解決,是小說生存與發展的先決條件。”[11]隨著近代報刊與出版業的快速發展,大量報紙連載小說、諸多書局重印古典名著或及時出版創作小說,為小說的發表與傳播提供了條件。民初創辦刊物非常容易:“一、不須登記;二、紙張價廉;三、郵遞便利,全國暢通;四、征稿不難,酬報菲薄。”[12]可見,期刊的大量出現有其現實基礎。就傳播方式而言,“在近代,文藝報刊成為文學作品的主要載體,以小說而論,不僅數千篇短篇小說幾乎全部是最新發表在近代報刊上,而且許多長篇小說也是首先在雜志上連載,而后再由出版社刊行”。[13]湯哲聲認為文學期刊的出現“使得中國文化的個體意識逐漸向群體化、集約化靠攏,對中國的近現代文化文學結構的構成影響極大。”[14]如果說《海上奇書》宣傳的還是韓邦慶自我的觀點,那么,《新小說》及后來的小說期刊代表的已是群體的觀念,刊物自然就成為特定群體理念的載體。以狹邪小說的創作為例,其作者不與報界發生聯系的極少,尤其是后期狹邪小說作家更是如此。“19世紀中葉之后,中國報人小說家開始登上文壇。其代表人物是李伯元、吳趼人、韓邦慶、孫玉笙、高太癡等人。”除高太癡外,全是后期狹邪小說作家。其實,俞達、鄒弢曾是《申報》文藝副刊作者隊伍的重要成員,鄒弢還是《趣報》主筆。[15]顯然,此時狹邪小說的作家構成已經不再是以失意的游幕文人為主,而是以從事報業的知識分子為主了。
這樣,報刊和小說作者已經建構起互動關系。小說借報刊得以廣泛傳播,不少作品在刊行前就通過報刊大作廣告,自我宣傳;[16]一旦發表,則能夠為報刊吸引更多的讀者;報刊也制約著小說作者,寫什么和怎樣寫都必須考慮報刊的特點,甚至連刊行方式都追求新異。曾有學者這樣總結:“值得注意的是,晚清上海出現的這些狹邪小說,在刊行方式上也紛紛推陳出新,與新興的新聞報刊結下不解之緣。1892年,韓邦慶辦《海上奇書》雜志,逐期登載《海上花列傳》,開雜志連載小說之先河。1898年3月,《消閑報》連載吳趼人撰寫的《四大金剛》(即《海上名妓四大金剛奇書》——引者注)等新著小說,這是連載小說從翻譯向創作的一步推進。1898年6月,清末小說孫玉聲創辦《采風報》,附贈《海上繁華夢》,每日一頁,約500字左右,也算是一種新形式。而《海天鴻雪記》采用的分期出售方式,與以往又有不同。這是報刊與小說創作的雙贏局面,報刊借此招攬讀者,增量發行;小說也借此拓展影響,擴大讀者面。”[17]由此可見,傳媒的發達確實是晚清小說的繁榮的重要因素。
傳媒的發達不僅為文學的發表、傳播創造了條件,也為作家的自立提供了契機,因為正是近代傳媒業的興起促進了稿酬制度的建立,使作家賣文為生成為可能。學界公認的第一份小說稿酬啟事是梁啟超于1902年10月31日在《新民叢報》上登載的《新小說社征文啟》:
第一類 章回體小說在十數回以上者及傳奇曲本在十數出以上者
自著本甲等 每千字酬金 四元
同乙等 同 三元
同丙等 同 二元
同丁等 同 一元五角
譯本甲等 每千字酬金 二元五角
同乙等 同 一元六角
同丙等 同 一元二角
此則啟事,無論是體例方面,還是內容方面均符合現代稿酬制度的規范;尤其是它出自“小說界革命”的倡導人梁啟超之手,對于近代小說作家的影響更大。1905年,沿傳千年的科舉制度被廢除,大批知識分子失去了躋身仕途的機會,紛紛轉向上海等沿海都市謀生。此時,發達的傳媒對小說對稿件的需求量大增,繼《新小說》登出征稿啟事后,其他小說刊物也紛紛登載啟事,明確稿酬等級,形成巨大的需求市場。這些因素,促使轉型期的知識分子從事小說創作,形成可觀的創作隊伍,推動了近代小說創作的繁榮。
四 輿論準備與讀者構成
“小說界革命”之前,小說在文學史上的地位確實不高。但是,若說起中國文學在古代社會上的地位,恐怕誰也無法回避它的崇高。孔子在《論語·陽貨》中談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已經給詩歌(時為文學的代名詞)定位很高;至曹丕《典論·論文》,更是把文學的地位抬至極端:“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這些理論皆強調文學的勸諭功能和傳播久遠性,實際上預設了文體升降的空間,即任何一種文體,只要能夠闡釋出符合人們對“文學”功能的認知,就有可能獲得崇高的地位。事實上,在“小說界革命”發生之前,在華外國人就注意到了這個問題。1895年5月25日,英國人傅蘭雅在《申報》上連續五次刊登《求著時新小說啟》云:
竊以感動人心,變易風俗,莫如小說。推行廣速,傳之不久,輒能家喻戶曉,氣息不難為之一變。今中華積弊最重大者,計有三端:一鴉片,一時文,一纏足。若不設法更改,終非富強之兆。茲欲請中華人士愿本國興盛者,撰著新趣小說,合顯此三事之大害,并祛各弊之妙法,立案演說,結構新篇,貫穿為部,使人閱之心為感動,力為革除。辭句以淺明為要,語意以趣雅為宗。雖婦人幼子,皆能得而明之。述事務取近今易有,切莫抄襲舊套。立意毋尚稀奇古怪,免使駭目驚心。
此啟事還在《萬國公報》上刊登,在當時引起了較大反響。其內蘊值得注意之處有三:首先,將中國古代小說理論中關于小說易于感動人心和關注現實的傳統融匯起來,立三大弊端為靶子,凸顯小說反映現實的功能。其次,小說創作的目的歸結為愛國主義,與古代小說揚善懲惡的旨歸迥異。再次,確立了新的小說標準。一是小說“述事”和“立意”都要切近現實、真實可信;二是增加了以小說解決民族面臨的復雜難題的功能,開啟了小說救國的先聲;三是倡導語言“淺明”、語意雅趣的文風,使所倡小說具有新的語體風貌。
傅蘭雅的小說理論對后來者很有啟發。1897年,梁啟超、康有為、嚴復和夏曾佑等分別撰文《變法通議·論幼學》《日本書目志識語》和《本館附印說部緣起》,對小說語言的通俗易懂、小說傳播功能、啟蒙價值等展開闡釋。盡管沒有文獻證明他們之間的直接繼承關系,但從論述對象的一致、小說觀念的相似等方面可以看出,這些后來者的論述,客觀上構成對傅蘭雅理論的呼應。至1902年,梁啟超發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倡導“小說界革命”時,更多學者撰文響應,確認了小說具有與其他文體一樣的功能、價值,甚至認為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為近代小說的繁榮做好了輿論準備。
對于小說特性的認知往往影響作家的創作觀,社會環境變化導致清政府管理能力的削弱,則是小說繁榮的社會輿論環境。清朝初期,政府通過制造文字獄,加強思想控制;對小說實行禁毀政策,使得作家的創作不得不考慮主流意識形態的要求。到同治時期,江蘇巡撫丁日昌還實行過嚴厲的禁毀措施。可是,鴉片戰爭后,由于清政府在租界里喪失了行政與司法權,對小說的禁毀和對作家的控制都相對減弱;甲午戰爭后,清政府岌岌可危,更無力監控作家的意識形態,于是,眾多致力于改良社會或排滿革命的學者積極倡導小說,社會知名人士也開始稱許小說,小說發展獲得相對自由的空間和輿論環境,也是不容忽視的原因。
讀者構成也是探討晚清小說繁榮原因應該重視的視角。小說價值的實現離不開讀者的參與,不僅因為作家的思想觀念需要通過讀者閱讀方能達到傳播的目的,而且讀者的審美趣味、價值立場等也往往影響作家的創作。接受美學認為讀者在實現作品價值的環節中處于關鍵位置,一部文本從創作、出版到發行、流通,最終是以讀者購買、閱讀它,其價值才得以實現的。因此,剖析小說興起的原因,不能忽視讀者視角。隨著晚清政府的日趨瓦解以及傳媒對其腐敗情狀的傳播,讀者對官場腐敗的不滿、對時政的憂慮等醞釀成焦慮情緒需要發泄;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敢走義和團或孫中山那種激烈反抗社會的道路,尤其是有文化、有錢又有閑的市民讀者,只是想借特定情景傾瀉一番不滿,在想象中抵達詛咒官場的境界,或在作家虛構的氛圍里滿足自我泄憤的目的而已。這樣,揭發弊端和糾彈時政的譴責小說正滿足了其需求。1907年,徐念慈在《小說林》第九期發表《丁未年小說界發行書目調查表》稱:“余約計今之購小說者,其百分之九十出于舊學界而輸入新學說者,其百分之九出于普通之人物,其真受學校教育,而有思想、有財力、歡迎新小說者,未知滿百分之一否也?”這份調查表提供出兩方面的信息:一是當時的小說購買者,絕大部分是接受傳統文化教育而又吸納了外來文化知識的人,因此,他們對于小說中新舊雜陳的內蘊、包容中西的藝術均能寬容。二是受過學校教育的學生占購書人數的比例僅為百分之一。這里,應該理清“購書”與“讀書”是兩個內涵并不對等的概念。作為讀者構成的主力軍,新式學校培養出的學生們是必須關注的群體。1903年,清政府頒布“癸卯學制”,參照西方體制規定三段七級,直接推動了我國新式學校的產生。據統計,1907年,我國有學校37000余所,在校生102萬余人;1912年,有學校87000余所,在校生290萬余人。[18]學生在學校的借閱、傳閱活動,使其成為晚清小說最大的讀者群。他們渴望從小說里了解西方世界、獲得新的知識、釋放受壓抑的情緒、表達對社會腐敗的不滿等構成對小說作者的逆向沖擊,既制約著小說創作的走向,也促進了小說創作的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