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司馬遼太郎研究:東亞題材歷史小說創作
- 關立丹
- 3845字
- 2025-04-25 19:15:22
序言
因為閱讀關立丹教授研究司馬遼太郎的著作,我找出書柜里司馬氏的作品,在他的旅行記《從長安到北京》里,竟夾著一張登機牌:中國國際航空,大阪關西國際空港,目的地為北京。這讓我記起此書購于空港書店。登機牌上印有登機時間,卻沒有日期,但書的版權頁上寫著2005年1月改版第6次印刷本,腰封上則印有一行“司馬遼太郎沒后十年”。這些信息都說明,我是在著者去世十年之后,在候機廳里開始閱讀這本書的。
回想起來,我手上有的司馬遼太郎作品,幾乎都購于空港、車站或街巷里的普通書店,從這樣的購書方式可知,當時是率性而為的“雜讀”,而不是為了研究的專業性閱讀。在這類書店,一般很少有專業性的學術書,實驗性色彩明顯的純文學作品也不多見,卻肯定會有司馬遼太郎。“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以此想象司馬作品的流行,絕不會過分。當然,司馬以歷史小說名世,筆下多叱咤風云人物,風格面貌恰和柳詞的纏綿婉約相反。而司馬作品的流行并不如風吹即過,從1962年其代表作《龍馬行》 《燃燒吧,劍》問世以后,直到去世將近四分之一世紀后的今天,其暢銷勢頭始終不減,在書店里甚至比很多正活躍在文壇上的“現役”作家更惹人注目。司馬屢屢被稱為“國民作家”,顯然和“他”被“日本國民”如此廣泛而持久地閱讀有關。
但在一般的日本文學史著作里,司馬文學大都僅僅被輕輕帶過,并不會作為重點對象評說。正如立丹教授指出的那樣:“日本近代文學史介紹的絕大多數卻是純文學作品”,而司馬寫作的“歷史小說”“時代小說”,在近代意義的文學分類里,大都被歸為“大眾文學”或“通俗文學”之中,自然很難進入純文學的正典系統。著名學者梅原猛曾就此做過很有意思的分析,他說:“司馬遼太郎的文學被稱為國民文學。而所謂國民文學,是被這個國家所有的人——無論老少男女所廣泛喜愛,且能告訴讀者人生為何,給予讀者生活勇氣的文學。作為日本文壇主流的純文學不可能成為這樣的國民文學,被廣泛愛讀之事自不必說,日本純文學的第一流人物如太宰治、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都是自絕性命,自絕性命的人是不可能給予眾多的人們以生活勇氣的。”[1]而立丹教授也是從對日本純文學歷史敘述的“不解”開始自己的研究的,她認為:“想了解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只是閱讀學院派的純文學的經典是不夠的,而是需要閱讀家喻戶曉的各類文學作品。日本也是一樣,只是閱讀純文學作品是不夠的,還需要閱讀民眾廣泛閱讀的歷史小說、時代小說”。正是從這樣的問題意識出發,立丹教授的研究由一個具體的作家論伸展到了文學史論,以作家論的個案研究拓展了純文學史敘述的狹窄格局。
從某種意義上說,遭遇純文學史的冷淡,應該也在司馬本人的意料之中。他的作品或連載于報紙,或刊登于大眾讀物類期刊,卻絕少發表在純文學雜志上。他有意疏遠文壇,多次表示不認為自己是作家,也不在意自己所寫是不是小說,甚至說:“對我來說最不了解的世界就是日本文學史。”[2]這自然不無司馬式的自嘲,不可完全從字面上理解,因為有其他材料能夠證明,他的日本古代文學知識相當廣博,對現代文學的認識也頗多卓見,還曾明言是同時代作家大江健三郎的熱心讀者[3],表明其對前衛小說的探索也非常關心,但比較而言,在“小說”與“歷史”之間,司馬的著力點顯然更在于后者。他甚至比學院里的職業研究者更為勤奮地窮盡式搜尋史料[4],因為如同野口武彥所說,司馬不像一般的歷史小說家那樣,僅僅滿足于“給歷史上的人物賦予表情”,而是要“從史料里發掘出表情”,這當然是學院里的史學家絕少考慮或力所難及的。野口說:司馬遼太郎是“以小說作為方法的史家”,并認為:從1960年代起,“司馬氏視為對手的,就不再是已有的時代小說,而是日本的史學”[5],可謂恰中肯綮之論。如所周知,司馬的小說成為世間熱議的話題,確實大都因其有悖于歷史學家的成說、歷史教科書的教條式結論和刻板的敘述而引起的,而他的眾多讀者的關心所在,也主要是他講述的“歷史”,而不是他的小說寫法。
司馬遼太郎小說跨界混搭的文類特征,導致其在純文學史敘述里的缺位,也映照出純文學史解釋能力的限度,同時也在呼喚具有超越純文學之視野的討論者參與。實際上,已經有歷史學家表現出對司馬文學的關注,在此不能全面綜述,僅舉我的閱讀所見舉兩例說明。首先是日本著名的俄羅斯史研究者和田春樹的皇皇巨著《日俄戰爭》,開篇即從“司馬遼太郎的看法”提出問題,而在指出司馬的小說《坂上之云》“在我國民眾對日俄戰爭的認知過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之后,和田通過對日文、俄文、韓文等多語言文獻和檔案的檢證,分析司馬小說所依據的史料,指出司馬在文獻上的所見和未見,考證綿密,下筆如刀斫斧鑿,倘若司馬本人能夠讀到,大概也會表示嘆服。
但和田之所以對司馬的小說下這樣細致的“史源學”功夫,用意當然不在于和一位淵博的小說家比高低,而在于通過堅實的史料,重構日俄戰爭的歷史,幫助讀者樹立健全的歷史認知。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和田對司馬小說的文本也有獨特解讀。他指出,司馬在起筆寫作《坂上之云》時,“原本想寫一部 ‘樂觀主義者的故事’,但在寫作結束時,卻呈現出了極其悲觀的氛圍,寓示出勝利在本質上是虛幻的,隨之而來的歷史是黑暗的”。和田注意到,在該作品的第二部“后記”里司馬已經表達出這樣的認識,所以寫到第六卷整體結束,會自然收束到主人公秋山真之有意避開勝利后的閱兵式,前往已故友人正岡子規墓地的凄涼場景。和田說:司馬“作為一個誠實的作家,遵從自己所描寫對象的發展邏輯,逐步修正了作品原來的構想”[6]。這樣的判斷,顯然不是源自對文獻的考據,而是對小說文本的深刻體認。在和田所著《日俄戰爭》里,關于司馬遼太郎所占比重很小,不過是序章部分的一個引言,看似著者信筆寫來,卻為我們提供了解讀司馬小說的一個出色范例。
成田龍一的《作為戰后思想家的司馬遼太郎》徑直稱司馬為“思想家”,即使在日本也難免讓人感到突兀,但成田在《序章》里舉出和司馬同年去世的政治學家丸山真男、經濟學者大塚久雄的名字之后,并未再做更多討論,而是轉而強調司馬以小說、隨筆、對談等形式對“戰后價值”的“體現”,由此可知,在成田看來,司馬“通過小說的形式所展開的”觀點同樣具有思想史的意義。
但成田此書更值得注意的亮點是他對“戰后”的執著。和很多研究者關注司馬所寫的“歷史故事”不同,成田更為關注司馬的寫作所處的“戰后”這一時段,關注司馬通過對“歷史”的文學敘述所展開的對“戰后日本”的思考。成田頗具創意地提出“中層思想史”的概念,明言他希望討論的不是居于思想史頂點的人物,也不是態度極端傾向激進的思想家,他之所以選擇司馬遼太郎作為討論對象,則因為在司馬的背后簇擁著的龐大人群:既希望保守“戰后”價值而又有意回避思想及意識形態的“‘戰后’保守派”。成田認為:這些“在人數上居多數的 ‘戰后’保守派沒有自己的代表者也發不出自己的聲音”,恰恰是司馬,“成了他們的代言人”[7]。
成田從讀者分析的視點考察司馬文學的支持者,把所謂“‘戰后’保守派”聚焦于白領工薪族,他說:“就現象而言,白領工薪階層在司馬的支持者中占壓倒性多數。結合司馬作品大多發表于周刊這一現象考察,是白領工薪階層在購買司馬的作品,并作為最為熱心的讀者閱讀司馬。他們雖然并不發表評論,但以持續的閱讀,對司馬給予了最大的支持。”[8]按照成田的描述,我們不難想象,實際上是“沉默的大多數”支持了一個最大的發言者——“戰后日本最大的國民作家”司馬遼太郎。成田也指出了此種狀況對司馬遼太郎的影響和限制,特別分析了司馬文學對近代日本殖民侵略歷史缺少反省的原因,認為這恰好也是“‘戰后’保守派”共有的問題。換言之,司馬文學所表現出的歷史洞見和偏見,都近乎戰后日本社會的中間值。這樣的分析,確實發人深思。
成田龍一把司馬遼太郎放在戰后思想史的脈絡里考察,從而把一位以講歷史故事見長的小說家歷史化,這樣的研究方法本身即頗有啟示意義。但成田的討論主線是“戰后日本”,對司馬與東亞的關系雖有言及,卻未能展開,就此而言,立丹教授的研究則表現出了明顯的推進。近些年來,司馬遼太郎的歷史小說代表作大都有了中文譯本出版,在中文世界里,如何閱讀司馬文學,也將成為問題,立丹教授的著作出版,可謂正逢其時。可以預期,這部著作會幫助中文讀者更深入地理解司馬文學,并透過司馬其人其作更深入地了解日本和東亞。
王中忱
2020年8月8日,寫于清華園
[1]梅原猛:「なぜ日本人は司馬文學を愛したか」,『司馬遼太郎の世界』,朝日出版社1996年版,136頁。
[2]參見司馬遼太郎和ドナルド·キーン的對談集『日本人と日本文化』(中央公論社1993年第33版)之「はしがき」。
[3]參見司馬遼太郎『歴史と小説』,集英社1989年12月第15次印刷本,279頁
[4]作家井上廈講過這樣一則趣聞:在東京奧運會前后,他為了構思表現乃木希典生平的戲劇而每天去逛神田舊書店街,某日,有關乃木的資料突然在神田全部消失,問詢店員,得到的回答令人吃驚:“神田所有的相關資料都運到司馬先生那里去了,大約三十多箱吧”。參見井上ひさし「筋道つけた偉大な先達」,『司馬遼太郎の世界』, 140頁。
[5]參見野口武彥「史観超え手掘り『司馬史學』」,『司馬遼太郎の世界』, 188—189頁。
[6]和田春樹『日露戦爭—起源と開戦』(上、下),巖波書店2009—2010年版;中文譯本《日俄戰爭——起源和開戰》,易愛華、張劍譯,張婧校訂,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版。文見該書第一章第一節。
[7]參見成田龍一『戦後思想家としての司馬遼太郎』,筑摩書房2009年7月,360—361頁。
[8]參見成田龍一『戦後思想家としての司馬遼太郎』, 359—3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