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擁江發展:錢塘江歷史文化散紀
- 丁賢勇等
- 8字
- 2025-04-25 19:11:07
第一編 新安如畫境
屯浦遙想五百年
許智清
從未想到,一條異鄉的街巷日后能在我心底溫存如此多的回憶。
初到屯溪時,聽當地人親切地喚他“老街”,那樣熟稔親切的稱呼,就像是爺爺提起好友時的口吻,未曾謀面卻早已讓我對屯溪老街魂牽夢縈。
終于,穿越都市的高樓大廈,于屯溪公園旁的牌坊往里行至岔口,頓足間向左望去,青磚黛瓦、白粉灰墻,身著古樸的老街早已在東端的門樓處靜候。四柱三門的牌坊式門樓隔開了街邊的喧囂,將門里門外分成兩個世界。
老街微笑示意,探尋著他呼吸的脈搏朝深處走去,沿街泛著古韻的店鋪里飄來陣陣翰墨、草藥和徽菜的香氣,原來老街早已備好了故事和酒菜迎接遠客的到來。當地人說,以禮待客、熱情誠信,這是徽商已傳承百年的經營理念。
踏上石板路,歲月悄然將記憶拉得很長很長。
一 江畔溯源
古時人們將橫江、率水與新安江匯聚之處,名為“屯溪”。《廣雅》稱:“屯,聚也。”諸水匯聚,屯溪因此得名,亦由此興起。
從高空俯瞰,屯溪盆地似乎是白際、天目與黃山合手捧起的一汪碧灘。俗話說:“屯溪美,屯溪美,一半是街,一半是水。”溪水灑落恰似珠落玉盤,是誰將兩地清弦挑起,引得江畔千帆競發,百舸爭流?江水連通阡陌,舟楫日夜不息地傳送著各處的信息和物資,在三江口聚合形成一個頂峰,屯溪便借著水埠碼頭的地勢之利逐漸發展起來。
說來,“老街”這個名字已是后話了。
街市依埠沿江而起,后來人們也就習慣地稱他——“屯溪街”。和所有純真的孩童一樣,老街年輕時亦是位頭腦靈活的大方少年,見到疲倦旅客便想邀至家中歇腳。后來老街老了,經此遠游的商旅越來越多,人們已記不清老街是何時佇立在這江畔,也漸漸淡忘了他原來的名字,換上了一個更親密的稱呼——“老街”。
一條老街的記憶能有多長?我自是不敢輕下論斷。
翻開史卷,抹去時光縫隙中的塵埃,小心翼翼地尋找,一絲線索逐漸浮現于眼前。明弘治四年(1491)刊行的《休寧縣志》中記載:“屯溪街,在縣東南三十里。”清康熙年間的《休寧縣志》中又載:“屯溪街,縣東三十里,鎮長四里。”從明清到現世,500多年來,“屯溪街”便是這樣走進了碼頭人家的生活,又不知不覺溫暖了一代又一代人的靈魂,變成了人們記憶里最深愛的“老街”。
不由得驚嘆:“500多年啊!”
滄海桑田,朝代更迭。居住此地的人老了死了,迎來送往的旅人聚了散了,歲月匆匆,而老街竟已如此跨越了五個世紀,也唯有他仍一如既往佇立江畔,目送著遠行的商旅。流水不腐,老街不朽,我不由得好奇起老街最初的模樣。
走到上街頭時,聽人說這里就是老街的發祥地了,而且至今還保留著當年“八家棧”的名字。站在街口,我的思緒已跨越時空,開始回望老街起初時的容貌。
明初戰亂頻仍,少年程維宗科舉及第的夢想因此破滅,而工商為末的觀念對于困于生計的人來說,也終是不堪一擊。在父親的指點下,程維宗改仕為賈,開始從事自徽州各地到下游富庶地帶間的長途販運生意。
得益于天然山水的滋養,屯溪優質的茶葉、木材和中草藥深受下游蘇杭地區人們的喜愛。屯溪位于三江匯流處,江面寬闊,水系四通八達,由此上行可通休寧、黟縣各鎮,下游又經淳安、富陽直達杭州,是貨物周轉的好地方。程維宗便借此將屯溪的茶葉、木材、中草藥運售他處,再運回此地欠缺的糧食、食鹽等貨物。隨著生意慢慢做大,1385年,程維宗率先在屯溪建造起4所店房,共計47間屋子。除去營業和貨物分類存放的占用,其他屋子均被用來招徠商旅,成為此處的第一家客棧。

屯溪老街
好的商機如一星火花,風一吹,便將周圍點燃,綻放耀眼的光芒。有了程維宗的第一家商棧,其他商戶便接踵而至,紛紛效仿。八家客棧連成一片,得名“八家棧”,老街便有了最初的模樣。
當時陸路交通尚不發達,而屯溪處于新安江、橫江、率水三江匯流處,又有著優越的水埠碼頭,憑借這些,屯溪一躍成為徽州地區的物資集散中心,屯溪老街也隨之興起。
清代茶葉緊俏,徽州茶商迅速崛起,屯溪街也因此發展為遠近聞名的“茶務都會”,規模日益擴大,以至近人劉錦藻曾在《清朝續文獻通考》中描述道:“屯溪鎮為茶市聚處,東下杭州,西達九江,北至蕪湖,每歲輸出可百萬箱,而祁門紅茶尤著。”
到了近代,公路交通迅速發展,打破山地的阻隔,傳統的水路交通風光不再。但屯溪卻抓住機遇,站在了皖南公路網的中心點上。大量商業機構的駐入,屯溪在當時儼然成為一個“小上海”似的存在,保持住了皖南經濟重鎮的地位。
再到后來,戰火綿延,老街雖是幾經戰火洗禮卻依然不倒,重修后依然盡力保存著原貌,將戰爭留下的瘡疤沉淀成了一種氣定神閑、淡然從容的氣質。
細細品讀,老街一如身畔蜿蜒流淌的小河,歷經百載,流淌不息,且又歷久彌新,既留下了韻味深厚的傳統元素,又能與時俱進,融入時代特色,把一身風韻、繁華與輝煌展示給世代旁居的人們,在新安江濤聲依舊的長韻里吟詠出自身的極致。
二 老街拾憶
因為一些人與事,我們和一座城市產生聯系,形成回憶。當第二座城市出現時,心里便架起了一座橋。橋下澄澈的溪水載著小船流淌進我們的夢里,留給每個人不同的韻味。
剛下車,一陣愜意的江風將車旅之后略顯困倦的身心喚醒。微風泛起,倒映著藍天白云的新安江水,不經意間流淌進了我心里。
這座城市有很多江河,其中又數屯溪的母親河——新安江,美得最動人心魄。她容貌清秀,豐盈的江水如她烏黑濃密的秀發,掬起一捧來,清涼的江水沁潤手心,浣洗了心脾。江畔上老人和孩子悠閑走過,她微笑著,隨時間在一代代人的記憶中靜靜流淌。
走至屯溪公園附近問路時,聽下棋的老人們親切地喚他“老街”,心中一軟,想來這個城市確是溫暖的。即便閱盡世間百態,歷經滄桑,屯溪老街仍如一位人們口中交情甚好的老友。他就住在巷口,你來,他便是有酒有菜有故事。
雖已是歷經滄桑的老者,初見他時,我仍能領略到老街的活力與風姿。遠望時,翹首靜候的他并未起身相迎,可一當走近,老街的熱情便再隱藏不住了。
老街北依華山、南伴新安江,呈山、城、街、水平行的帶狀結構。上、中、下三條馬路和18條巷道,猶如魚骨,將老街景致與自然山水相勾連,構成了城市街景與山水的完美組合。相較自然山水,老街是這結構中最活躍的部分,而自然山水也因街上來往的行人沾染了人情味,變得愈加溫柔可愛起來。
20世紀50年代著名文學家老舍走進老街,一首《贊屯溪》頌出了他對老街的留戀:
熱愛江南魚米鄉,屯溪古鎮更情長。
小華山下桃花水,況有茶香與墨香。
老街承襲了傳統的徽派建筑風格。當年宋高宗移都臨安(杭州)后,大量的徽州商人、工匠和木材商順江而上,被征調至杭州修建都城。他們中的一些人返鄉后,也模仿宋城的建筑風格在家鄉大興土木,宋城的建筑風格便在老街身上傳承了下來。
依山傍水,順勢成型,青磚黛瓦,白粉灰墻。歷經歲月的洗禮,老街成了中國保存最完整、最具有南宋和明清建筑風格的古代街市。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店鋪別致有序,昂首著的是屋宇間高高的馬頭墻。平眺時,他是一抹淡雅古樸的色彩,低頭看,窄窄的麻石板蜿蜒于首尾不相望的街衢,兩側店鋪風姿各異。老街似是一本厚厚的史書,從不同角度去看,每一個切面都有著不同的韻味。
屯溪古時屬徽州,程朱故里的文化熏染,使徽州商人積淀了特有的儒雅的氣質。街上,風格各異的茶樓、墨莊、書場、藥店散發著古樸清香,清一色墨底的招牌上揮灑著書法名家們的金色墨寶,未走多遠便覺自己步入了中國傳統文化的藝術長廊。
果真,沉迷于此的不只我們一行人,環顧周遭,街上盡是悠閑的人們。瀏覽徽州風情,品味綠茶清香,研究“徽墨”“歙硯”,觀賞竹木磚雕……只覺老街每一處都是景,任一鋪盡是情。
在一家竹雕店鋪門前,我們突然意識到這街上的店鋪竟都是沒有門的,只是大方敞開著,店內景致一覽無余。
聽當地人說,這是老街的一個傳統,由來已久。以前,臨街店鋪為了使內部更加寬敞明亮,店門就采用了一種靈便可裝卸的竹漆木板大排門,早上卸去可充當貨架,晚上裝上便是門,方便實用。雖然現在時代進步了,有的店換上了玻璃櫥窗,可徽州人做生意講究一個“信”字,坦誠待客,所以店門開敞的傳統是不會變的。
雖未進店,它們精致的外觀即使已浸染了歲月的印痕,卻仍吸引著不少目光。臨街的店鋪多是兩層的磚木結構,以梁柱為骨架,屋子多為單開間,面積不大卻處處顯露巧妙構思。店外墨底金字招牌許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連門楣上刻著的民間故事、戲曲角色和徽州山水景觀的徽派木雕都精致生動,讓人想要上前一探究竟。二樓方形的窗欞邊,伸出楹外的“飛來椅”或“美人靠”邊恰巧坐著位把玩街景的人兒,雖未登樓,店鋪的外觀及層次感欣賞來倒是同樣妙趣橫生。
老街店鋪內部有沿街開敞式和內天井式兩種結構。大多數店鋪采用前店后居或者下店上居的模式,前店營業,內廂用于加工或儲存貨物。店鋪通往二樓或內廂處常設屏風,畢竟內廂屬于私人空間,想要觀賞應需同主人商議。
老街東入口處,有一家名為“美食人家”的徽菜館卻是兩層營業,四周的走廊連接成天井,寓含“四水歸堂”和“肥水不外流”的斂財之意,品味徽菜之余盡可欣賞其結構布局。
老街不長,1公里左右,但僅在幾家老店門前抬首駐足,暮色已悄然降下。夕陽的余暉映照在屋宇間的馬頭墻上,老街昂首的造型在金色的陽光下顯得更加壯觀。太陽漸漸隱去,沿街燈火亮了起來,老街又展現出新時代特有的魅力。街燈下,老街肩背上的每一條歲月溝痕都滲透著徽商興盛時的遺風余韻。
三 百年徽商
500多年來,從江邊數幢建筑的“八家棧”發展到聞名海內外的“茶務都會”,再到今天的歷史文化名街,我不禁好奇,屯溪老街歷久彌盛、老而不朽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老街因徽商而興起,歷經百載,徽商的經營理念在新安江畔亦洗盡鉛華,流芳于百年老店,成為徽商文化珍貴的展示平臺。
以前徽商為招徠顧客,老街上各商號、各店鋪都在經營中力求推陳出新、與眾不同,其禮貌待客之道尤其讓人印象深刻。慣常是,客來敬茶歡迎,客去送到門口,道聲“慢走”“再來”。
如今徽商禮貌待客的傳統在老街上同樣保留了下來。走進一家老店,老板不會主動向你推銷產品,可若你對產品或店鋪的歷史文化感興趣,他倒是不吝言語,會向你娓娓道來背后的故事。這樣的老街倒更像是一個開放式徽州文化博物館了。
徽商在經營中始終堅持著誠實守信、以人為本的理念,如今“同德仁”和“胡開文”等百年商號仍在老街上踐行著徽商的這一理念。
同德仁創辦于清同治二年(1863),現在藥店進門右邊的墻上最顯眼的位置懸著一幅題有“架上丹丸長生妙藥,壺中日月不老仙丹”的梅花鹿掛畫,介紹的正是當年藥店的招牌——補藥“全鹿丸”。
程燮卿是當時藥店的經理,在他主持藥店事務時,用高價聘請了有經驗的中醫師,制出了當時遠近聞名的冬令補藥“全鹿丸”。為了展示自己的藥品貨真價實,程燮卿在宰鹿前張貼廣告,命伙計抬著鹿沿街敲鑼打鼓,并且當天邀請當地名醫前來鑒定,當眾將鹿宰殺入藥,以示貨真價實。這種方法贏得了觀眾和客商的信任,也為同德仁藥店贏得信譽,增加了藥店收益。雖然這不失為一種廣告宣傳,但究其背后,支撐的確是徽商對誠信經營的堅守和價值理念。
就如同中醫治療講究藥理,徽商經營同樣講究經商理念,核心的東西經得起考驗,老店自然經久不衰。
同德仁藥店向前走,不遠處就能看到胡開文墨店的玻璃櫥窗。
店內沒有過多的裝飾,唯有一塊塊造型方正的墨塊奪人眼球。好奇打量著的我們引起了店主的注意。他來到店內側梁柱邊,指著梁柱上懸掛的一塊“起首胡開文墨店”的牌匾說:“從1765年開始創辦,你們算一算有多少年了呀?”
接著,他領我們到店內西墻的玻璃櫥窗邊,像是為孩子們講解家族歷史的長輩,為我們講解了一張張獎狀背后的故事。
胡開文是墨業的創始人,當年就是在這屯溪碼頭邊闖蕩出來的。胡開文起初在墨店當伙計,做事誠實勤勞,經常為銷售奔波于碼頭、商埠,為創業積蓄了不少資金。在接手墨店后,胡開文集各家之長,堅持按易水法制墨,并加以創新,著力保證并提高墨的質量。
這在屯溪老街還流傳著一個“墨池”的佳話。為確保商品質量的信譽,胡開文曾追回一批質量未達要求的“蒼佩室墨”,將其集中在城郊的一個池塘銷毀,池塘因此變成了“墨池”。也正是這樣,胡開文墨業的堅持得到了最好的褒獎,商號誠信的理念被他守護了下來,店鋪墨品也得到了人們的認可。1910年,胡開文墨獲南洋勸業會金牌獎章;1915年,胡氏所制之墨在巴拿馬國際博覽會展出并獲金質獎章。
徽商百載,堅守誠信經營理念的同時,他們行動中也無不散發著秉承優秀傳統文化的儒者風范。
從墨店走出,我們又被對面店門前的小攤吸引。眼前一位中年男人正揮著刻刀在一塊竹子上作畫。原以為藝術家會忙著自己的創作,留我們自己在一旁看看罷了,誰知他竟主動抬起頭來。
他是安徽省旅游商品創作獎《竹黃烙畫月沼》的創作者陳錫銘。見我們對眼前的東西很感興趣,陳師傅便主動為我們演示。相比較討價購買作品的顧客,顯然他更期待遇見有耐心了解技藝的欣賞者。
眼見著,一塊碳化后黑色的竹子在陳師傅刻刀下慢慢露出本色,余下的黑色部分又慢慢呈現出靈動的徽州山水風景。不同于機器制作,陳師傅的桌上沒有草稿,也從不涂改,畫在隨性發揮的筆端方能更顯靈氣。
陳師傅是竹黃烙畫技藝的傳承人,5歲開始就跟隨父親學習繪畫,之后再練習寫生、雕刻還有選材取料。他說道:“從選材取料、碳化制作到最后的雕刻成品,每一個環節、每一分寸力道都能掌握方稱得上傳承。”
雖然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但他卻樂于在街上擺攤,更期待來自游客的好奇目光。陳師傅提到自己經常和大學研學組織打交道,自己更是樂于為我們講解這方面的文化。我們雖算不上陳師傅的學徒,卻是他守護、宣傳傳統工藝文化的見證者。從這位初次相見便樂于傾囊相授的師者身上,我們感受到他已將傳承、宣傳這項優秀傳統技藝文化視為自己的使命。如此高風亮節之士,不由讓我們敬佩,商人竟也可以如陳先生這般。
堅守、誠信、熱情,徽州商人們傳承著同一份理念,在這新安江畔,屯溪街口守護著百年來不曾改變的承諾,維系著百年老街不朽的傳奇。
屯溪老街西面出口連接著一座七孔橋——鎮海橋,始建于明嘉靖十五年(1536),當地人叫它老大橋,又將這一帶稱為“屯浦”。
佇立橋頭,西側的現代商業街區,已沉入燈紅酒綠之中。轉身回望,在蒼茫的暮色里,老街像是一位人情練達的老人,于這鬧市間淺吟低唱著過往的歌謠,守護著百年來誠信為本的經商理念,令人感懷,更令人敬佩。

胡開文墨店傳承人講解商號歷史
清代詩人查錫恒站在橋上,望著夕陽下的老街,寫下《屯浦歸帆》:
碧水瀠洄最上游,垂楊夾岸艤歸舟。
漁歌遠近從風遞,帆影高低帶月收。
飛倦劇憐投樹鳥,長閑終羨傍灘鷗。
村煙起處樓臺好,一片波澄萬頃秋。

陳師傅的竹黃烙畫小攤
傍晚,掛著風帆的木船遠航歸來,有幾艘已經落帆停泊在橋邊。密集的白帆、長虹臥波的拱橋、粉墻黛瓦的老街,共同構成了一幅和諧溫馨的畫面。
這是歸帆,那徽州載夢遠行的風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