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擁江發展:錢塘江歷史文化散紀
- 丁賢勇等
- 4669字
- 2025-04-25 19:11:14
武強溪旁隱中洲
戚夢穎
古云:“中者,不偏也,天下之大本,故君子務本,本立道生。”
“中洲”之名大氣磅礴,貌有山河卻不露,山靈水秀,胸有丘壑而不顯。如今的世界熙熙攘攘紛擾不絕,有時候倦怠于這塵世昏昏,不如去中洲武強溪旁小坐——并非從此脫離塵世,只是讓這文化浸潤一番,內心平靜后再度出發。
隱逸,從來不是結束,而是新生活的開始。
一 中洲歸隱地
中洲不大,只是淳安縣轄下一個小鎮,處于二省四縣交界的地方,毗鄰安徽休寧縣及浙江開化縣,再往前倒個幾十年,不過是個村落罷了。
中洲不名,一不是寸土寸金八街九陌的都市,二也沒有王侯將相曾將其定都為政治中心,只有幾個頗有些功名的名將王侯曾選擇在這兒頤養天年,后世子孫也就在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繁衍了下去。
中洲不戰,歷史上兵家倒是來過幾次,卻大都只是把這里作為屯兵之所,未曾見過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富商巨賈也好,王侯將相也罷,似乎都敏銳地感知到這片土地獨特的氣質,不約而同地選擇守護這片土地千年的平和氣氛。
而這些大概就是中洲于平凡中最不平凡之處。
中洲是個依山傍水的好地方,走在路上,一拂袖就能挽起一手湖光山色。山是武強山,水是武強溪。水自山中而生,合了山間百汪清泉之靈,泠泠淙淙由西北向東南穿過中洲鎮,最終匯入千島湖之中——武強溪便是淳安境內的千島湖源頭。這里山明水秀,溪流兩岸蒹葭蒼蒼,蘆葦開花時似漫天飛雪,水流清澈,瑤池明凈,白練垂空,間雜綠茶翠竹,山風中漫溢清香——是江南慣有的仙姿昳貌。

獅城武強溪(淳安縣檔案館提供)
“中洲”得名亦是沾著仙氣。傳說很早以前,有一個仙人乘一葉扁舟來到臨川河中洲之處,不料擱了淺,推了很久推不動。他就在頭上扯下一個荊簪,吹了一口仙氣,立即變成一根扁擔。他用扁擔撬,也還是撬不動,仙人索性駕起祥云返回洞府。以后,這葉小舟便變成中洲,扁擔變成金扁擔,永遠抬著中洲。后來每逢河水暴漲,中洲水漲卻永不浸洲。
除此之外又有一說,說有一程姓商人挑著擔子經過武強溪中間的一片沙洲,便用柱棍插入土中借力歇腳,歇息夠了原想拔棍離開,卻沒想到這根柱棍好似舍不得走,插入土中拔不出來。商人就同這根柱棍約定,若來年這柱棍能發芽成活,他便舉家搬遷來這片沙洲定居。想不到,第二年這根柱棍真的抽了枝條長了嫩葉——竟然活了!程商人驚訝不已,認為此乃天意,這片沙洲是福地,遂遵守諾言舉家搬遷,并給此地定名為中洲。
這些故事終究難辨真假,我卻愿意相信——它奇異地滲透著中洲獨特的氣質和吸引力。一根已死的枯木,卻能在這片土地生根發芽、再現生機;從繁榮的西子湖畔到巍峨的黃山腳下,往來客商絡繹不絕,不知幾何,這棵枯木卻偏偏長在了中洲——是巧合嗎?我想絕非如此。
或許由于五柳先生“不為五斗米折腰”的盛名,后世之人大多覺得陶淵明是隱士之始,默認了“歸隱”便是遁入山林,從此在“云深不知處”每日“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閑時模山范水,刻霧裁風。這當然不失為一種境界,但以此來概括所有的隱逸大才就顯得狹隘了。所謂“大隱隱于市”,即心懷平靜——身披過錦緞金甲,也樂于重換一身白衣;見識過最大的富貴,最盛的權勢,也能過最普通的柴米油鹽,說最煩瑣的家長里短。
中洲就是這樣一個大隱的地方,它位于“杭州—千島湖—黃山”的黃金旅游圈,卻奇異般地沒沾染上銅臭與功利,保持了它最本真的那份平和與質樸,迎來送往一批又一批來此處追尋內心寧靜的人。在這里可得享山水深處的靜謐,也可留戀紅塵凡俗的喧鬧;山養人,水也養人——所以枯木也能逢春。
中洲就像靜靜坐在那兒浣紗的江南美人,靜靜地朝你笑,告訴你:你慢慢地來,來了就在這兒住下,自然有風來拂你肌膚,有水來潤你心肺,有山來做你依靠。然后你便褪下染血的華服或者滿心的疲憊,換了粗布麻衣,溺于山水吧!千年的時光里,這兒迎來過將,迎來過士,迎來過王侯,若迎來了你,不也是幸甚至哉?
二 歸隱謝浮名
有歷史專家和地理學者著文稱,中洲便是那個華夏文人墨客追尋了一千年的世外桃源的原型。想來也是如此,山水如畫,鐘靈毓秀,名字里還有一個相同的“武”字;更有甚者,陶淵明先生的姑丈洪紹大將軍,確實是在功成身退后選擇了這里作為頤養天年的居所,作為他這刀光劍影、戎馬倥傯一世的最后歸宿。
陶淵明給其姑丈洪紹公的墓志銘中寫道:“……晉室日微,裕勢益盛,以公不附己,欲中傷之。于義熙十三年(417)由京口掛冠,隱于新定郡武強之木連村。夫人太原王氏,生五子:泰、楷、舒、勛、纂;繼配夫人陶氏,乃陶侃公之孫女,生三子:榮、誕、舉。公享年八十有三,卒偕王夫人同葬武強山腳洪塘塢扦乾山巽向焉。銘曰:繄誰幽宮?曰前進士。始為太守,繼除尚書。及其老也,潛德不仕。隱于武強,以明厥志。考卜于斯,山川所萃。宜爾子孫,式承弗墜。”
墓志銘中“新定郡武強之木連村”一句,或許是現今僅見的遂安舊縣的文字記載了。
洪紹其人,東晉義熙元年(405)為建威將軍、東萊(今山東)太守;后隨劉裕討伐南燕慕容超并建功,后緊接著平廣州刺史盧循之亂,升為明威將軍、東南鎮尉大使;隨后一路青云直上,升兵部尚書、金紫光祿大夫。此時皇室日衰,劉裕勢盛,他不愿依附劉裕,左右為難,最后毅然于義熙十三年(417)辭官歸隱到新定縣木連村——現在的中洲鎮徐家村月山底。
從木連村遺址往北望,就是武強溪;岸北,就是淳安縣境內最早建成的新縣——新定縣城的遺址。東漢建安十三年(208),吳主孫權派遣威武中郎將賀齊平定黟歙,歙東葉鄉、歙南武強,賀齊上表孫權,分別將葉鄉、武強鄉改置為始新、新定二縣。始新就是后來的淳安。
洪紹征戰半生,見過那么多富貴榮華,那么多利欲熏心,那么多金戈鐵馬,那么多如草芥一般的人命——他大概比大多數人更懂得什么是生死,什么是大義。他忠于君上,不愿依附劉裕,睿智地在詭譎多變的亂世朝局中急流勇退,保全了洪氏子孫的安穩——這絕不是懦弱,而是華夏歸隱之士的大智慧!
中國2000多年的封建王朝孕育了一個獨一無二的群體——隱士,這些隱居的名士用他們的智慧、筆墨和生命釀造出中國特有的隱逸文化。所謂“隱”,即內心平和,不為名利和他人的認同而汲汲營營;所謂“逸”,即安守本心,自得其樂,與自然為友,與天地同樂。真正的隱逸從來不是指一種消極的人生態度,而是一種堅守本心的風骨,一種歷經世事后的釋然,一種靜水流深的智慧。大隱者隱的是心,是心志經千錘百煉后豁然開朗的人生態度,不拘于深山老林人跡罕至之處,而是在尋常巷陌間選擇做個身陷紅塵的平凡人。
洪紹是有隱士的大智慧的。當年劉裕勢盛,他忠于東晉皇室,若是誓死不愿依附,史書工筆必有他忠臣之名,只是代價十有八九就是滿門抄斬,九族全滅。他選擇了歸隱,是看到東晉皇室氣數已盡,歷史的車輪到了向前走的節點,不進則退,改朝換代不可避免;也是看盡了世態炎涼,放下了權勢爭奪,保全家人身家性命,保全洪氏百年基業。他不曾背叛東晉皇室,無疑做到了忠孝兩全,他的歸隱也成為一樁美談。
《淳安縣志》中有記載,洪紹退隱十數年后,洪紹排行第五的兒子洪纂,還當過始新縣的縣令。從此,洪氏子孫的血脈在中洲的洪塘村和木瓜村代代相傳,像一棵長勢極旺的常青樹,枝繁葉茂。而據廣東省花縣官祿土布村的清代洪氏修編的洪氏《萬派朝宗》記載:“洪氏家族不斷繁衍擴大,后部分后裔南遷到閩粵一帶,使洪氏后代子孫昌盛,家運興旺。”著名的“太平天國”起義領袖洪秀全就是洪紹的第十六世孫,可見其為將的天賦并未隨時光被洗去,而是隨著血脈傳承給了他當年保全的子孫。
三 此心歸隱計
除了洪紹這樣的大貴之人歸隱山林,中洲還隱了余德明這樣的大義之人。除去木連村,中洲還有一個葉村。
葉村如今是整個中洲鎮方圓幾十公里的第一大自然村,可它當年卻被戲稱為“野村”。當年元兵攻入大宋,文天祥保護皇帝撤到定海,兵敗后誓死不降為國捐軀,一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震懾了元軍,震撼了天下,也震碎了多少華夏世子骨血里的趨炎附勢、奴顏媚骨。生命貴重,以身殉道,世人皆贊其氣節,嘆其忠心,可是有幾個人記得余德明?
余德明與文天祥同中進士,文天祥為欽點狀元后任右相,余德明則被封為翰林院編修。南宋國破后,余德明當即離京逃到遂安,堅辭元世祖的高官利誘,隨后來到武強縣鳳凰嶺葉村隱居。此后數年,元世祖多次遣人來請,面對錦衣玉食高官厚祿,余德明不為所動,也不愿與元朝的地方官多費半句口舌。他從不當自己是元朝的臣民,南宋既滅,他便稱自己居住在“野村”,而不是元朝“十三都”的葉村;他給生前為自己選擇身后安居之所時,親自定名為“野家陵”——故國已破,何以家為?靈魂也無處皈依!每年清明,他還要登上鳳凰嶺,在蒼穹之下,鳳凰山巔,面向定海遙遙跪拜,祭奠他早逝的故友和君主。
不是只有舍生忘死才值得流傳千古,終其一生堅守本心,于平淡清苦中不改其志的隱士亦是真正的義士!當年一腳踏入金鑾殿時有多春風得意、躊躇滿志,今日面對粗茶淡飯、山河破碎就有多不甘和痛苦。何謂“士”——有才、有志、有德。壯志難酬,報國無門,滿腹才華卻無用武之地的憤懣,在中國的文學史上留下了多少濃墨重彩的痕跡。要熬過這種痛苦,該需要多么堅定的心志!難道不值得敬佩嗎?
余德明還有那般情致調侃這座村落的名字,調侃自己的陵寢,這又更令人敬佩。顯然,他已經達到了安守本心的境界,他在用清淡如風的笑談告訴他的故友、他的國君:“放心,我都記著。從此我不再談起什么志向,什么河山。就讓作為臣子的那個我,隨著我那破碎的故土,我那身死的國君,一同沉在定海的千尺海底。留下的只有一介布衣平民,一個找不到歸處的孤魂野鬼。”
他的子孫,世世代代生存在這個村落,如今還在這片土地上繁衍。所以這個村子雖名“葉村”,卻有絕大多數人姓余,相當一部分就是余德明的后代。
四 往往歸隱淪
有了將,有了士,接下來便說王侯了。
中洲有個古老的李家塢村,建于宋元時期,距今有1000多年的歷史,就隱在重巒疊嶂的山坳里。那山坳九曲十八彎,被層層山崗遮著,掩在小峨眉山的西山麓,一不小心就被人遺忘了。但就在這個不起眼的偏僻至極的小山溝里,當年卻隱匿著大唐王朝的血脈。
晚唐時代,唐昭王為躲避王仙芝、黃巢的義亂之軍的追殺,也為了保留李唐皇族的一支血脈,讓才登基為帝一年的兒子唐懿宗李京化名“京幺子”,逃往南方偏僻的山野之中。“京幺子”先是躲到安徽歙縣(中洲曾隸屬于此),后又躲到群山環繞難覓蹤跡的界田,雖說東躲西藏狼狽不堪,但最終李京安全生下了三個兒子:仲皋、仲安、仲亨。仲皋生下三個兒子,長子德鵬遷居祁門新田,次子德鸞遷居江西婺源的嚴田,三子德鴻仍居浮梁界田,史稱“三田”李氏。
不久,次子“嚴田”李氏德鸞便帶領家眷遷到浙江中洲的乘鳳源(后改名乘風源),其后,乘鳳源中的“嚴田”李氏又有相當一部分遷居到了現在的李家塢——這里成了盛世大唐皇室后裔的一個歸宿。曾經極致絢爛地盛開在亞洲東方的這朵牡丹,經受了最極致的盛世繁華和最殘酷的血色洗禮后,最終凋謝在山谷里,不欲引人問津,而是沉寂于深山靜林之中,復歸平民。
時光流逝,千年轉瞬,如今李家塢的人依然會在每年除夕與新歲之時,來到村中的李氏宗祠祭拜祖先的畫像——并不為從高貴的皇室變為普通的平民而不甘,只是追念先人的風采,感嘆世事的無常。
中洲很小,但就是這樣小的一個地方,卻這般的美,這般的好。古往今來,這里留住了多少隱逸的皇族、大將、名士的腳步!這些不同時代,不同身份的貴人們,不約而同地被這里的沉靜和寬博所吸引,選擇在這里落腳,將中洲山水作為最后的棲身之所。
中洲又很大,能容出世之心,有摯誠之性;有莽莽蒼蒼的山,有清清凌凌的水;有梅妻鶴子的高潔,有車塵馬足的喧鬧——你來,便有一席之地,可隨心;你走,也無挽留之意,守己志,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