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邊緣風景:漢學期刊研究視域中的《教務雜志》
- 薛維華
- 2800字
- 2025-04-25 19:54:52
序
張西平
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學術界開始關注海外漢學(中國學)。海外漢學(中國學)的存在標志著中國文化和學術的研究已經成為一個世界性的學術事業,對海外漢學的持續研究使我們看到中國文化在世界各地的傳播。但西方的東方學在西方的學術體系中是一個邊緣性的學科,漢學(中國學)更是一個很少有人問津的學術領域。西方的漢學家(中國學家)塑造了一個學術的中國,而這樣一個有著高度文明的中國文化走向大眾、走向民間不僅僅是由漢學家來完成的。因此,漢學在專業研究的層面上,以及傳播層面上的意義都不可忽視。
本書所研究的《教務雜志》(1867—1941)是近代一份頗具影響的刊物,其辦刊時間長、傳播地域廣、參與學者多、影響范圍大,積累了關于中國歷史文化、語言文學、社會民俗等諸多方面豐富的研究素材,具有很高的漢學研究價值。但因為是近代來華傳教士所創辦,長期以來雜志作為19—20世紀特定歷史和用途的研究資源,其漢學貢獻反而湮沒無聞,缺乏很好的開掘,總體上尚未在漢學研究層面深入展開,現有的一些論述,尚缺乏整體概括。對于《教務雜志》的漢學貢獻,也并沒有一個全面的評價。另外,近代漢學研究也尚未完全從期刊研究的層面上展開,亦乏于傳播研究的視角。漢學研究者通常更為關注單個漢學家以及單行本著述的研究,而易忽略對于那些在中國口岸城市出版的具有開拓性的英文期刊的研究。
我本人從21世紀初開始提出以三分段理解漢學史,即“游記漢學時期”“傳教士漢學時期”“專業漢學時期”。“游記漢學時期”是西方漢學的萌芽期,可以追溯到元代的馬可波羅,甚至可以上推到希臘的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此時期西方對中國的認識僅停留在通過旅游和在中國的短暫經歷所獲得的表面認識上。漢學作為一門學科得以創立,其基本條件應是西方各國有一些掌握漢語、熟悉中國文獻、了解中國文化的漢學家,對于特定歷史時期而言,他們就是明清及近代的來華傳教士。所以漢學作為一門學科真正的創立,應該是在“傳教士漢學時期”。同時,我們也注意到,以上的分期方法并不是絕對的,實際上它們也不是決然分開的。以法蘭西學院設立漢學教授席位為代表,專業漢學在1814年誕生以后,傳教士漢學依然很發達。“游記漢學”“傳教士漢學”與“專業漢學”相交織,在《教務雜志》這份刊物中得以充分顯現,更顯現出本書所立意的價值。
當然,《教務雜志》畢竟不是一份專門的漢學刊物。漢學研究是在其刊物宗旨本務的“邊緣”發生和成長的,但因為其特有的生命力和價值,顯現出別樣魅力的“風景”。因此,脫去其宗教的外衣,以馬克思主義理論來辯證地認識,“不把世俗問題化為神學問題,我們要把神學問題化為世俗問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歷史地審視《教務雜志》中對中國文化研究和傳播的豐富內容,其意義空間是十分廣大的。
作者指出,19世紀到20世紀初,在東方知識傳播的區位與歷史走向上,西方世界逐步從地中海走向“亞洲地中海”,通過在東南亞地區的緩沖過渡,直到最終向中國大陸腹地挺進。西方在各個文化區間內詮釋中國,如同沃勒斯坦所勾畫描摹的世界體系所展示,在知識傳播的全球場域也相應具備同一形構,其中由中心向次級網絡的播撒趨勢漸趨顯著。發自西方中心的輻射線,以大眾的、專業的乃至兼而有之的傳播形式,向著東方(亞洲)、向著中國蔓延開去。這條通道從大航海開始建立,幾百年的經營疏通,起到了知識采集與播撒的雙重作用。由此思及我們對于漢學、對于中國文化傳播的研究,我想依然回到學術研究的本位上,重申幾個固有的觀點:
一是做好基礎研究。中國文化在域外的傳播如果從傳播到日本算起已經有近千年的歷史,如果從傳播到歐洲算起已經有四百多年的歷史,而中國學術界對其研究不到百年,真正學術性的展開不過三十余年。至今,我們仍不能完整拿出中國文化在任何一個國家傳播的基本書目,僅此就可以說明一切才剛剛開始。沉下心來,克服中國迅速崛起給我們帶來的那種由使命感引發的學術沖動,集中精力做好基礎文獻的翻譯和整理,精心做好國別漢學史的研究,做好專書、專人、專刊的研究依然是漢學研究領域一個長期的任務。
二是做好跨文化傳播理論建設。域外漢學在學術形態上幾乎涵蓋了中國學術和文化的所有方面,對固有的理論提出了多重挑戰。如何解釋作為知識系統的漢學成就?僅僅在現有的框架下還無法說清。這是一種全球化后知識和思想的交融與會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里既有思想的誤讀,也有知識的傳播。域外漢學在不同的地域和國家又有不同的形態,在一個國家不同時期又有不同的特點。如何綜合考察漢學的文化形態與特點,其形成的規律與本質仍是一個未定論的問題,似乎到目前為止尚無一套較為全面的跨文化理論對其做總體的說明,需要我們不斷地探索、嘗試。
三是做好世界格局中的中國文化研究。要充分認識漢學研究的復雜性,在世界文化范圍內審視中國文化的價值。中國文化和歷史作為“他者”傳入了不同的國家,被不同文化背景的漢學家解讀、說明、研究,成為“異邦”知識和文化的一部分。但同時,這個在“異邦”所形成的漢學,又返歸中國,參與到了中國文化和學術的建構之中。“東西流水終相逢”,此時的域外漢學又作為一種異邦的“他者”,呈現在中國文化和學術面前。我們在世界范圍內重新審視自己的文化,理解現代文化的構建都與其傳統文化有著密不可分的內在聯系,在這樣的考察中,我們會有一種新的歷史感,重新樹立起文化的自信,才能得到鮮活的學問,可以精研,也可以用世。
作者在我門下多年,讀此書也是平素觀點的再確認與印證。其關注漢學知識傳播網絡、進程及特點,用一種新視角查探近代漢學的實況與一種傳統,重建了《教務雜志》的總體辦刊歷史;同時以期刊為主線,闡釋《教務雜志》的漢學知識傳播網絡,力求在基礎研究、理論探索和世界格局中均有所擴大。本書通過對雜志的社會風俗、歷史、地理、語言、文學、宗教哲學等分類漢學主題的建立與數據分析,與典型漢學期刊、目錄進行比照和文本研究,在研究視域、內容和方法上有所突破:通過傳播學、歷史學方法,將傳教士漢學作為全球知識傳播文化網絡的一部分,關注其與西方漢學研究的交互影響;通過期刊、文獻(目錄)學方法,對傳教士漢學研究的主題內容和觀念進行綜合思辨,總結反思;借助文化研究與話語分析的方法和理念,結合東方學向漢學研究、傳統漢學向中國學研究的過渡,中西學術互動中的學科生成與知識轉換,探究漢學傳統的嬗變。這樣以知識傳播的視角,考察媒介認知(而不僅僅限于文本認知)中的漢學期刊,作為一次探索和嘗試,未見得精準和深入,但從形式、方法和內容上,為漢學研究帶來一些新氣象、新理解,對于以《教務雜志》為代表的期刊進行歷史、系統的開掘,尚可以發現更為廣闊的新領域、尋得新價值。
最后,在本書即將付梓之際,我想用與作者初見相談時,引用的錢鍾書先生的話,繼續與之共勉:“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望他保持初心,在學問的道路上繼續深入下去。
2020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