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儒家兄弟倫理與會黨對悌道的規定
一 儒家悌道觀與近代會黨內部會員之間互敬互愛、和睦相處的規定
在近代諸多會黨組織中,其內部最重要的關系就是會員之間的所謂兄弟關系。而在儒家家庭倫理中,兄弟關系也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家庭倫理關系,僅次于父子關系。對于兄弟關系,儒家特別強調“悌”,孔子將“悌”與“孝”看作做人的根本,認為:“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者也,其為人之本與!”要求“入則孝,出則悌”(《論語·學而》),做到“兄弟怡怡”(《論語·子路》)。孟子也將“悌”與“孝”并列,認為“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孟子·告子下》)。荀子則明確指出:“請問為人兄?曰:慈愛而見友。請問為人弟?曰:敬詘而不茍。”(《荀子·君道》)朱熹認為:“仁重于愛,而愛莫切于事親又主于敬,而敬莫先于從兄。故仁義之道,其用至廣,而其實不越于事親從兄之間。”[14]在儒家看來,“悌”主要是弟對兄長敬重親愛的品德,不過也含有兄弟相親、“兄友弟恭”的雙向道德責任關系,即孟子所言:“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孟子·萬章上》)后來,“兄友弟恭”的原則逐漸擴展成為處理家庭系統中姊妹、叔嫂、姑嫂、伯伯和弟婦等關系的倫理規范,即如《弟子規》所言:“事諸父,如事父,事諸兄,如事兄。”近代會黨組織也是按照這一原則來處理組織中的兄弟、叔嫂、伯伯和弟婦等關系的。
對“兄友弟恭”原則,儒家非常強調兄弟之間的相互珍愛、和睦相處,認為這事關家庭的幸福與興衰。所謂“兄弟不和,家庭盡是戾氣,雖有妻、子之樂,不樂也”[15]。曾國藩亦曾言:“家和則福自生,若一家之中,兄有言而弟無不從,弟有請而兄無不應,和氣蒸蒸而不興者,未之有也;反是而不敗者,亦未之有也。”[16]“兄弟和,雖窮氓小戶必興;兄弟不和,雖世家宦族必敗。”曾國藩明確提出,在處理兄弟關系時,“實以和睦兄弟為第一”。[17]近代會黨組織規范吸收了儒家關于兄弟之間要互敬互愛、和睦相處的說教,以期做到“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論語·顏淵》)。洪門在《八德》《十條》《議戒十條》等組織規范中即有這方面的明確規定。其中,《八德》中第二德明確規定要做到“為弟行讓兄行寬,謹守弟道”。[18]而《十條》中有三條相關規定,即“第三條,長幼有序”;“第六條,講仁講義”;“第八條,兄仁弟義”。《議戒十條》中也有三條相關規定,即“第一條,不準欺兄滅弟”;“第四條,不準以大壓小”;“第七條,不準不仁不義”。《十款》中有兩條有關規定:“第五款:不準口角風暴”;“第八款:不準以大壓小”。[19]《六條令》也提到:“第五 兄弟要和好,異姓手足勝同胞。”[20]洪門在民國時期制定的《十規要》中,同樣有此方面的規定:“第二,入會之后,兄弟和好結為手足,出入相顧,患難相扶,不得相殘,成一家之親。第三,凡會內兄弟須要孝順父母,不得辱罵粗言、藐視兄弟、有傷手足之情。……第六,凡我會兄弟,不得傷殘、言語相爭,有害本會之基礎,以和為貴。第七,凡會內人等,禮義相對一家親,不可聽旁人之言,恐生是非有失和氣,遵守本分為先。”[21]
此外,針對會員之間難免存在的是非口角之爭等不睦現象,洪門中還有專門勸不睦會員和解的條語。如《紅旗勸和解條》稱:“二位老哥因何故,如此結下冤仇來。自從今日把結解,是非口角齊丟開。抱定仁義朝前往,兄弟和解自生財。”《接勸和解條》稱:“千負累來萬負累,負累五哥把結解。自從今日和解后,同心同德永和諧。若有虛情并假意,千刀萬剮無葬埋。”《紅旗再勸和解條》稱:“非是兄弟要冒犯,哥子大量要海涵。既是祠宗同一脈,弟兄何必論雌雄。……弟兄本為五倫首,兄和弟睦禮之常。若把弟兄不敬重,旁人一定議短長。……仁兄從此都和好,咱們弟兄永久長。”《和解無事條》稱:“老哥既知海湖事,海湖都是自己人。問得清白同攜手,何必無端找皮絆。天外有天須謹記,強中更有比你強。今日和解永無事,兄和弟睦萬萬年。”[22]上述條語,中心意思都是要求洪門兄弟不計前嫌,和睦相處,和衷共濟。對這一點,《十規要》第八條更是有明確規定:“凡會內兄弟未入會之前有多少爭斗事件,入會之后作為骨肉之親不得多論。”[23]
洪門在開香堂時,在香堂令詞中,也有諸多反映“兄友弟恭”原則的規定。如《禮堂令》要求“眾位弟兄要謹記,洪家禮節要認真。仁義二字為根本,諸事還要禮當先”[24]。《披紅令》要求“與朋友交久而敬,結拜兄弟要同心。抱定仁義為根本,凡事總宜禮當先。上與拜兄來替德,下與兄弟把憂分”[25]。《黑旗令》要求“不可以大來壓小,不可妄把是非挑。不可橫行稱霸道,不可諂媚與矜驕”,并認為“一團和氣無價寶,兄寬弟忍是英豪”[26]。《山主令》提出,會員之間要“相親相愛如手足”“精誠團結人尊敬”[27]。《點圣條》稱:“四點圣人腳,洪家弟兄要和睦。”[28]《參圣條》稱:“異姓兄弟來結拜,勝似同胞共母胎。”[29]而在《三綱五常》中,洪門更是明確要求“為兄者,對手足,要客禮相待……為弟者,對兄長,要恭而且敬”。做到兄友弟恭,則會“家道和順”“家道必興”。[30]開香堂在洪門中是件最具莊重嚴肅性的大事,其所具有的權威性對洪門會員來說不言而喻。在此場合宣講的內容,自然也是極具重要性與權威性,上述關于“兄友弟恭”原則的諸多令詞,借助開香堂這一莊嚴時刻進行宣講,無疑凸顯了該原則的極端重要性,從而無形之中有效強化了洪門會員對該原則的重視與實踐。
在洪門各種應用詩句中,也有不少詩句反映了“兄友弟恭”之原則。茲列舉一二:[31]
食飯詩
丹心同志,食之有味;
兄弟齊心,和氣聚會。
敬菜過來便說
自如洪門骨肉親,弟非貪財食肉人;
兄今臺前來敬我,弟豈忘恩反骨人。
他奉肉過來你奉骨過去詩
桃園結義天下聞,莫作奸心反骨人;
你敬肉來我敬骨,勝過同胞骨肉親。
而為了防止會員之間不睦,洪門的組織規范對會員之間的不睦有嚴格的懲罰措施。《二十一則》中有兩條懲罰措施,其中第十則規定:“恃強欺弱或以大壓小者,割兩耳”;第二十則規定:“強請兄弟或欺虐之者,割雙耳”。[32]《十刑》中有四條相關規定,即“第四刑:愚弄兄弟者,笞刑一百八”;“第五刑:結識外人,侮辱兄弟者,笞刑一百八”;“第七刑:昏醉爭斗而起糾紛者,笞刑七十二”;“第九刑:違反兄弟之情而與其親戚爭斗者,笞刑七十二”。[33]《十八章律書》第四章規定:“毆辱同堂兄弟,視其情節處罰”;第十八章規定:“捏造黑白,威嚇同堂兄弟,視其情節法辦。”[34]
需要注意的是,近代洪門關于兄弟和睦相處的規范,在一定的外部條件作用下,有可能會被破壞。咸豐年間,兩廣地區的天地會舉行大規模反清起義,在激烈殘酷的戰爭環境中,洪門內部各種勢力的關系變得復雜起來,一旦各方的利益處置不當,關于兄弟和睦相處的規范就會遭到嚴重破壞。例如,咸豐八年(1858)四月,廣東天地會起義軍的兩大首領“(梁昌)與(區)潤積不相能,倒戈返斗,潤逐之。引黨數人由合浦走入東海。南寧民僑合浦者,識昌,白團練執之,誅于廉州。潤尋為其黨所殺”[35]。同年五月,“賊首曾六托曾聯芳代求保其轉白,自卑工食,帶練立功。即令其攻下垌寨,午刻攻入,殺賊數十”[36]。又如,廣西天地會起義軍將領“(陳)戊養與(黃)金亮有隙,金亮譖戊養于李文茂,使潯州艇賊陳寶招而殺之。寶縱之回太平墟,以殺死聞于文茂。金亮信之。(咸豐九年)八月,金亮赴石達開招,至五里墟,戊養遽出圍之,殺金亮并其弟黃二”[37]。咸豐十年(1860),“南埇賊首莫云成,因與周逆(即會黨義軍首領周彩猷)仇忤,兼見賊勢日蹙,遂來投誠,與李五等同說被脅從賊村寨,愿剃發,任扎壯練。各村來一練長謁見,投冊計六十四村”[38]。同年,“(陳)戊養、廖明盛合文成標、劉結、黃上林、潘得林為一股。即選道劉坤一統師,文成標密乞撫。廖明盛殺黃上林來歸,坤一誅之。十一年(1861)春,戊養、成標、梁珊投誠”[39]。由上述事例我們不難看出,洪門關于兄弟和睦相處的規范被破壞之后,后果極其嚴重,不但破壞了團結,而且還嚴重削弱了洪門自身力量。這也反過來證明,在不利的社會處境中,儒家關于兄弟和睦相處的規范對會黨是何等重要。這正是會黨愿意接受儒家家庭倫理規范的根本原因。
青幫在互敬互愛、和睦相處方面也有明文規定,這些規定主要集中于《十戒》《十要》等規范中。其中,《十戒》規定“不準倚大欺小”,而要“長于我者恭而敬之,幼于我者友而愛之”。而《十要》則規定要“兄寬弟忍,蓋兄弟手足之情也。然吾輩之同參,亦如同胞兄弟。凡事,須兄有寬宏大量,為弟者須忍耐方妙,上恭下敬”。并強調“和睦同參,是安青之根本切要”[40]。
必須指出的是,近代會黨關于會員之間必須和睦相處的規范,固然有助于組織內部的和諧穩定,增強組織的凝聚力,但有時候也會被一些會員用來規避處罰。重慶洪門中有一位名周斌的女子會員,該女子1940年與五圣山智松堂八堂的陪堂大爺鄭國琛姘居,二人均有家室,“咸感長此姘居,終非結局。鄭乃介紹給軍委會中將處長徐某與周結婚。周貌并不揚,卻工媚善妒,性極兇悍,徐與結婚后,不堪其苦,屢行自殺,得救未死。徐之友朋中,多洪門弟兄,咸為徐不平,對周欲有以懲之,周聞之亦懼。她嘗聞洪門中人言,洪門規矩,同門弟兄,不究既往之咎,應言歸于好。周乃設法于1943年在重慶加入洪門,封為‘金鳳’(洪門吸收女子入門,以‘金鳳’為最高步位)。于是徐友中之洪門弟兄,見周已入洪門,即不便以暴力加之”[41]。周從此后更加肆無忌憚,犯下諸多罪行。
不過,就儒家的兄弟倫理而言,“兄友”與“弟恭”之間是互為條件的,弟兄之間的敬重親愛并非完全是因為純粹的血緣因素,在日常生活中能彼此互相幫助也是非常重要的。正因為如此,儒家提出了“親屬不分財”“內外有別”等道德倫理,反對“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孟子·告子下》),認為“兄弟同受父母一氣所生,骨肉之至親者也。今人不明義理,悖逆天性,生雖同胞,情同吳越;居雖同室,跡如路人;以至計分毫之利,而棄絕至恩;信妻子之言,而結為死怨,豈知兄弟之義哉!”[42]嚴禁為蠅頭小利而損害兄弟之義,以促使兄弟之間在財產、社會交往等方面能互相幫助。這些兄弟倫理反映在近代洪門和青幫組織規范中,突出表現為要求每個會員必須為其他會員提供必要的幫助,特別是物質方面的幫助。為此,洪門《十條》中的第十條明確規定要“互信互助”。[43]而其主要的組織規范《三十六誓》更是詳細規定在以下三種情況下,每個會員必須為其他會員提供必要的幫助:一是會員遇有紅白二事,特別是遇有喪事時,必須盡力提供幫助,為此明確規定:“洪家兄弟有紅白二事,錢銀不敷。要通知全各兄弟,挷些錢銀,以念結義之情”;“洪家兄弟身故無銀殯葬,若是到來科盍,有多科多,無多科少”;“會內兄弟父母百壽誕以及身故,求解無門,不得殯葬,就要通知各兄弟,須科甲銀錢,買棺木殯葬”。二是會員遇到生活困難時必須予以幫助,要求“自入洪門之后,誓過每愿,須要銅肝鐵膽,手足相顧,患難相扶,疾病相侍”;“洪家兄弟有大禍臨身,寄妻托子,要謹慎收留”;“洪家兄弟犯難到爾家中取借路費,須當出力相贈。倘或家中無,便如衣服亦可持一半件與他當質作路費”。三是在會員的人身安全受到外人威脅時,或與外人發生利益糾紛或沖突時,必須予以幫助,一致對外。為此,特意規定:“遇有兄弟被人打罵,必須向前,有理相幫,無理相勸,如屢次被人欺侮者,即代傳知眾兄弟,商議辦法,或各出錢財,代為爭氣,無錢出力,不得詐作不知”;“洪家兄弟在圩場、市鎮、戲場、廟地與風仔打架,掛起排號,立即向前相挷”;“自入洪門之后,但系洪家兄弟看守地方,毋得引賊入境盜竊兄弟所看之處財物”;“洪門兄弟若遇賭博,毋得同場過子,勾引外人局騙洪家兄弟銀兩衣物”;等等。[44]
面對上述三種情況,洪門會員倘若“有故意推諉,漠不關心者,甚或落井下石,出賣求榮,則必治以重典”[45]。洪門處理這類問題的“重典”主要有《十禁》《十刑》《二十一則》等規范,按照這些規范,如果會員違犯有關互幫互助的要求,輕則處以笞刑,重則處以死刑。[46]在這些規范中,以《十禁》最有代表性。洪門《十禁》總共十條禁令,有七條是有關此方面的規定:[47]
第二禁:如遇父母之喪,無力埋葬而告貸于兄弟者,應各盡其力,以謀補助。拒卻者,割兩耳。
第三禁:兄弟訴說窮苦而借貸者,不得拒卻。如侮慢或嚴拒之者,割兩耳。
第四禁:兄弟在賭博場中,不得故令輸財或私行騙取。如犯之者,笞刑一百八。
第六禁:如兄弟營謀事業或與國外有所交往,因而寄托錢財或寄托文書者,不得私用或吞沒。如犯之者,割兩耳。
第七禁:兄弟與外人爭斗而來相告,必須援助。如有詐作不知者,笞刑一百八。
第九禁:兄弟遇有困難,應即濟助。如有違背者,笞刑一百八。
第十禁:兄弟遇有危急或遭官府緝拿,應各設法營救,如有假托規避者,笞刑一百八。
此外,《十刑》第六刑和第十刑分別規定“經理兄弟錢財而濫用者”和“欺騙兄弟賭博者”,均“笞刑七十二”。第八刑則規定“隱匿兄弟寄托之財物,謀算入己者,酌量加刑”。《二十一則》則規定,“盜劫兄弟之財物不肯返還者,割兩耳”;“私自毀傷兄弟或浪費其錢財者,割一耳”。而“遇兄弟危難不救者,割兩耳,加笞刑一百八”[48]。有罰規的《三十六誓》規定,如果會員違犯有關互幫互助的要求,一旦查出,或者打棍若干,或者“洗身”,或者“順風”。[49]洪門《十八章律書》也明確規定,有“私賣同堂兄弟”“私受賄賂,出賣同堂兄弟”“因外人私看同堂兄弟之財”等吃里爬外的行為,均要“視其情節法辦”。[50]從社會關系的角度看,這些規定顯然是要求每個會員在外人面前維護其他會員的人身安全與利益時,必須一致對外,甚至可以不論其是非曲直。正如一位哥老會中人所說:“袍哥講義氣,只是對袍哥兄弟而言。如果袍哥與沒有嗨袍哥的‘空子’發生糾紛,袍哥只能袒護袍哥,壓抑空子,也不管對方有理無理。袍哥內部流行一句話:‘只能興袍滅空,不能興空滅袍。’否則就是不講江湖義氣。”[51]
青幫在互助方面的組織規范雖然沒有洪門那么詳盡,但明確規定,幫中兄弟遇有“三災”(天災、兵災、無妄之災)和“八難”(出行路費短、遇事少人援、中途逢卡線、生活無路難、老來無積蓄、病中少藥煎、死后無人葬、貧苦無人憐),要互相幫助和救濟。[52]此外,在青幫的其他規范中也有類似的要求。如《圣諭廣訓》第一條即提出,為了孝敬父母,兄弟之間應和睦相處,兄友弟恭。[53]《十大幫規》第九條明確規定“不準開閘放水。所謂開閘放水者,是只顧自己的便利,不顧眾人性命……這種自私自利的事,不是在幫的人應做的”。并規定凡犯此條幫規者,“必燒死鐵錨之上,或活埋土中”[54]。小貼志愿書所書三愿五誓中,第五誓要求“友愛同參”,“如有違背,身死五刑”[55]。上述規定,顯然也是要求會員之間必須互愛互助,不許自私自利,否則就要受到嚴懲。據載,有一個外地青幫幫徒在安慶嚴重觸犯了幫規,安慶青幫將其抓住并予以審訊,在該人承認觸犯了幫規后,要其自行了斷,該人遂自盡了事。“如果他不自裁,兩旁幫徒就會一擁而上,亂刀將他戮死。”[56]
需要指出的是,關于近代會黨組織規范中“互幫互助”價值觀的淵源,不少學者認為是來源于民間文化,尤其是《水滸傳》等民間文學。[57]這種看法不無道理,但顯然忽視了儒家文化對近代會黨的影響。我們認為,在儒家文化占主導地位的近代社會,不論是何種民間文化,都擺脫不了儒家文化的影響乃至指導,尤其是其間所包含的“義”的觀念,其最終的理論根源其實還是儒家的相關學說。會黨“互幫互助”的價值觀自然也不例外。對此,加拿大學者王大為認為:“我相信,經常出現在18、19世紀史料中的兄弟結拜組織并不完全是新事物,相反,他們產生于中國傳統社會中的組織與文化習俗。這些習俗或者提供互助的經驗、或者提供集體活動之管理的教訓。”[58]陸寶千先生也認為:“‘義’之專用于朋友一倫,或不能盡儒家‘義’觀念之本義,然決不有悖于儒說,且確為儒門精義之一。歷經戲劇、小說傳播而深入人心,故能成為結合群眾之‘精神紐帶’,成為天地會異動觀念之一部。”[59]陸先生此語明確表明,民間文化并不是會黨“互幫互助”的價值觀的最終來源,而只不過是儒家文化的傳播載體而已。即使是會黨組織本身,也自認為儒家思想是其“互幫互助”的價值觀的最終來源。對洪門來說,“洪門之立足點為何?即儒家之禮教是也。儒家以孔孟為祖,孔孟提倡禮教最力,其有功于世道人心者為鉅。洪門先進有鑒于是,故特別強調禮教色彩,用以鞏固組織。舉凡吾國之固有美德,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以及四維五倫,莫不包舉靡遺。”[60]而對青幫來說,“安青之道,最重綱常倫理”。[61]由此可見,討論近代會黨義氣觀,是絕不可能拋離儒家思想的。
二 儒家悌道觀與近代會黨關于處理叔嫂、伯伯和弟婦等關系的規定
在近代會黨組織規范中,還有不少關于處理叔嫂、伯伯和弟婦等關系的規定。叔嫂、伯伯和弟婦等關系,表面上看是男女之間的關系,但實際上關涉到會黨成員之間的“兄弟”情義,且孟子亦言:“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兄弟也。”(《孟子·萬章上》)所以近代會黨關于處理叔嫂、伯伯和弟婦等關系的規定,也是按照“兄友弟恭”的原則來制定的,其內容主要是強調對“兄弟”妻妾的尊敬。
這方面的規范,以洪門的相關規定最為詳細,在洪門《三要令》《十條》《三十六誓》等規范中均有體現。其實,早在道光八年的廣西田林縣《天地會文書抄本》中,洪門就有了這方面的初步規定。該抄本中載有天地會《十大條律》和《五戒》,《十大條律》第五條規定“不得兄奸(弟)妻子”;《五戒》第二條規定“要戒色,色不奸家妻妹”。在抄本所載的入會誓詞中,也規定“不得(淫)惹嫂妹”。[62]此外,會書所載的《忠義榜文》要求“臨停之內不得凌辱妻妹之奸”。[63]由此可見,清前期的天地會已然將叔嫂、伯伯和弟婦關系的處理,作為組織規范不可或缺的一項內容來看待了。
至近代,不同版本的《三十六誓》均有關于處理叔嫂、伯伯和弟婦等關系的規定。有序的《三十六誓》第四誓規定:“自入洪門之后,洪家兄弟妻妾,要即當做義嫂一般,毋得奸淫,亂作亂為,姊妹亦然。如為不依者,死在萬刀之下。”[64]有詩的《三十六誓》第三誓規定:“不得恃強欺弱,霸占會內兄弟妻妾子女”;第五誓規定:“自入洪門之后,即路切莫貪淫,淫辱奸拐會內兄弟、母親及妻妾、子女、姊妹”,“如不依者,死在路上而亡”[65]。有罰規的《三十六誓》第六誓規定:“入洪門之后,洪家兄弟不可恣辱洪門內之妻女。”[66]平山周《中國秘密社會史》中所記載的《三十六誓》第九誓規定:“不得奸淫兄弟妻女及兄弟姊妹”,第三十四誓規定:“不得以(與)兄弟妻妾通奸”。[67]此外,《十款》中有三條相關條款,即“第一款:不準奸淫霸道”;“第二款:不準調戲妹嫂”;“第七款:不準越禮反教”。《十條》則明確要求“叔嫂相敬”[68]。在洪門詩句中,也有關于叔嫂關系處理的內容。譬如,《又嫂答叔詩》:“地分南北而西東,我夫與你未相逢。既然念在花亭敘,眼底偷閑觀玉容。”《又叔答嫂詩》:“至親至愛拜訪哥,叔嫂相逢意若何。你今話我偷閑看,恐怕旁人恥笑多。”[69]這兩首詩很顯然是在警告洪門會員,叔嫂相見時,必須注意禮儀。即便是海外洪門,也很注意叔嫂關系的處理。據馬超俊回憶,他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到了舊金山后,經洪門領袖黃三德介紹加入洪門,黃將洪門戒條傳與馬,其中第三條要求“不誘奸義嫂義妹”。[70]而為了教育會員,《洪門志》還特別杜撰了一個詹敖的故事。故事記載,河南朱仙鎮有一名洪門會員名曰詹敖,人稱賽宋江。一日,與友定國在茶樓飲茶,見一女子眉清目秀,便說了幾句笑話。后得知該女子為定國之妻,詹敖盡管事先不識該女子,情有可原,但仍然決定自己挖坑自己跳,以自殺謝罪了事。[71]
詹敖的傳說是為了表明,洪門會員一旦違犯了上述規范,將被嚴懲,輕則撤銷職務,重則處以死刑,決不寬恕。[72]《十八章律書》有四條這方面的規定,即“第五章:調笑同堂之婦女,視其情節處罰。第六章:調笑同堂尊親之婦女,視其情節處罰。第七章:調笑同堂卑親之婦女,視其情節處罰。第八章:奸淫同堂尊親之婦女,加重處罰。第九章:奸淫同堂卑親之婦女,加重處罰”[73]。早期的《十八章律書》沒有明確具體的刑罰,只能算是一個指導性的處理規范。后期改進的《十八章律書》增加了具體的刑罰,其刑罰包括極刑(凌遲)、重刑(沉水,即溺死)、次刑(包括“剽刀”“三刀六眼”)、輕刑(打棍)、黜刑(撤銷會內一切職務)、降刑(降級)等六種。有罰規的《三十六誓》第六誓規定:“如有不法之人奸淫兄弟之妻子,拐帶婢仆人口者,死在江洋蟲蛇食肉而亡。查出洗身。”第十六誓規定:“如有不法之人承娶亡兄故弟之妻者,死在五雷打死,火燒而亡。查出去順風一雙逐出。”[74]《二十一則》的第二則有明確規定:“奸淫兄弟之妻室及與其子女私通者,處死刑,決不寬貸。”[75]
那么,洪門的上述規范能否嚴格執行呢?史料曾載,湖南哥老會首領馬福益有個結義兄弟馬龍標,因生得標致,會中一個兄弟的妻子和他勾搭上了,馬福益得知后,遂將馬龍標交刑堂處治,盡管馬龍標和馬福益關系極好,但按照洪門相關規定,馬龍標最終仍被處以死刑。[76]在云南,蒙化縣哥老會當家三哥馬駿,奸污了本地哥老會會員劉某的妻子,劉某遂暗中向哥老會反映,會內首領隨即派人將馬駿殺死,并將其人頭送到縣上懸掛示眾。[77]光緒末年(1908),重慶仁字袍哥劉某的妻子被馬坊橋袍哥劉大爺霸占,仁字袍哥大爺唐廉江得知情況后,特派紅旗管事況春發、當家田得勝前往“拿梁子”(清算總賬)。況、田二人率眾將劉大爺抓住,數其罪行,然后將其雙目剜出,依照會規“吹燈”,不取性命,未動絲毫財物。將劉大爺依規懲罰后,“重慶碼頭放炮掛紅,排宴慶賀”[78]。“放炮掛紅,排宴慶賀”之舉表明,依規懲罰劉大爺,是深得眾袍哥的支持與歡迎的,更表明袍哥們還是愿意遵守組織規范并按照組織規范來行事的。通過上述事例,我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推見,洪門制定的規范并非擺設,對組織成員還是有較強約束力的。
到了民國以后,洪門仍有關于男女之間關系的組織規范。劉師亮在《漢留史》中有《三要》與《六倫》的記載,其中“三要”就是專門用來規范男女關系的:“(一)若逢兄嫂與弟媳,俯首潛心不可亂瞧;(二)一見婦女不能調笑,猶如姐妹是同胞:(三)寡婦民姑最緊要,宣淫好色要握刀。”“六倫”中的第四條“全人名節,閨閣婦女莫調笑”,也是用于規范男女關系的。[79]此外,《漢留史》中所載的《十款》[80],也有對男女關系的規定,“第二款 我不敢上籠扒灰,第三款 我不敢調戲姊妹。”[81]
但值得注意的是,民國以后,尤其是民國中后期,會黨組織有關男女關系的規范已執行得不如以前嚴格。在浙江杭州等地的洪門這方面的有關規定“早已成為具文”。[82]四川袍哥也是如此。如重慶義字袍哥趙銀山,乘拜弟劉某從軍在外,先是誘奸其妻,后又強奸其女,罪惡深重。1938年,其罪行暴露,義字袍哥雖當眾公布了其丑行,但沒有予以嚴厲懲罰,僅僅是將其革出袍門,通告全城各公口而已。[83]究其原因,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是,進入民國后,尤其是經過新文化運動洗禮之后,一些傳統的倫理觀念已受到嚴重沖擊,人們對女子的貞操觀亦因之發生了深刻變化。
1918年5月《新青年》四卷五號上發表了周作人翻譯的日本作家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由此引發了一場引人注目的關于貞操觀的討論,胡適、陳獨秀、周作人等紛紛對傳統的女子貞操觀進行了猛烈抨擊。胡適先后在《新青年》上發表了《貞操問題》《論貞操問題》《論女子為強暴所污》等文章,尖銳指出:“中國的男子要他們的妻子替他們守貞守節,他們自己卻公然嫖娼,公然納妾,公然‘吊膀子’。再嫁的婦人在社會上幾乎沒有社交的資格;再婚的男子,多妻的男子,卻一毫不損失他們的身份。”[84]并明確指出:“程子說: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這分明是一個人的偏見,然而千百年來竟成為‘天理’,竟害死了無數的婦人女子!”[85]對于女子的貞操問題,胡適從男女平等的角度,提出了如下幾條意見:“(一)男子對于女子,丈夫對于妻子,也應有貞操的態度;(二)男子做不貞操的行為,如嫖妓娶妾之類,社會上也應該用對待不貞婦女的態度來對待他;(三)婦女對于無貞操的丈夫,沒有守貞操的責任;(四)社會法律既不認嫖妓納妾為不道德,便不該褒揚女子的‘節烈貞操’。”[86]后兩條意見,顯示出胡適對女子的出軌行為持強烈的同情態度,對傳統的婦德觀乃是一種顛覆性的否定。陳獨秀嚴厲批評“中國禮教,有‘夫死不嫁’之義。男子之事二主,女子之事二人,遂共目為失節,為奇辱。禮又于寡婦夜哭有戒,友寡婦之子有戒。國人遂以家庭名譽之故,強制其子媳孀居。不自由之名節,至凄慘之生涯,年年歲歲,使許多年富有為之婦女,身體精神俱呈異態者,乃孔子禮教之賜也!”而在西方社會,“西人孀居生活,或以篤念舊好,或尚獨身清潔之生涯,無所謂守節也”。他認為當今中國“淺人所目為今日風俗人心之最壞者,莫過于臣不忠,子不孝,男不尊經,女不守節。然是等謂之不尊孔則可,謂之為風俗人心之大壞,蓋未知道德之為物,與真理殊,其逼以社會組織生活狀態為變遷,非所謂一成而萬世不易者也”[87]。由上述言語不難看出,陳獨秀也對傳統的貞操觀持強烈的批評與否定態度。周作人更是明確表示:“我對于貞操,不當他是道德,只是一種趣味,一種信仰,一種潔癖。既然是趣味信仰潔癖,所以沒有強迫他人的性質。”[88]胡、陳、周等人的意見,雖然不一定是當時主流的社會觀點,但畢竟使僵化守舊的傳統女子貞操觀有了一定程度的改變,并且隨著其他有關婦女解放問題如社交公開、婚姻自主等問題的討論,這種改變為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雖然其間可能夾雜一些錯誤的認知(如“性解放”),[89]但不可否認的是,隨著對女子貞操觀的改變,社會對不正常的男女關系較之以前已有了較大的包容度,這多少也會對會黨及其成員的道德觀念產生沖擊,因此才出現了會黨關于處理叔嫂、伯伯和弟婦等關系的規范執行不嚴之狀況。
其他會黨雖然沒有像洪門那樣明確提出關于叔嫂、伯伯和弟婦等關系的具體要求,但在其組織規范中也有近似規定。青幫在《十戒》中第一戒就提出要戒淫亂,指出“淫亂無度,既干國法,又犯幫規,故為十戒之首,宜戒之”[90]。在《十大幫規》中,也明確規定“不準奸盜邪淫”,認為奸盜邪淫,“凡在社會的人都要避免,絕對不能做的,何況在幫的人,是講仁義道德的。況這四個字,都是有殺身之禍”,故要求青幫成員“不獨不能有奸盜邪淫這種行為,連這種萬惡意思都不可起”,如若奸盜邪淫,“幫中查處當縛在鐵錨上燒死,或是活埋在土中,絕無姑息寬貸”[91]。而《家法十條》對相關處罰作了進一步補充,規定:“初次,犯奸盜邪淫,而偽造、虛構、誣栽,殃及幫中老少者,輕則聲斥,重則得請家法處治。如再犯時,用定香在臂上,燒‘無恥’二字,斥革之。”[92]《傳道十條》亦要求“習正道”,認為“人生在世,各事要循規蹈矩,學習正道,以為成德君子。切不要自甘輕薄,為人所不齒”[93]。這些規定,雖比較零散,針對性也不如洪門的有關規定,但其有關規定比較嚴厲,無疑也是能制約幫中叔嫂、伯伯和弟婦等男女關系的。據范紹增回憶,有一次杜月笙聽說楊虎的一個名為“小老虎”的小老婆與楊的徒弟汪盼有關系,一定要楊虎設法把汪盼殺掉,說這是嚴重違犯了幫會規矩,非置其于死地不可。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楊虎沒有殺掉汪盼,杜月笙對此非常不滿。[94]由這件事似可推測,青幫關于“不準奸盜邪淫”的規定對幫中的男女關系還是有較強約束力的。
此外,其他一些會黨組織也明確提出關于叔嫂、伯伯和弟婦等關系的具體要求。譬如海南儋縣的金蘭會,就明確規定禁止狎淫會員妻女。[95]
近代會黨組織規范中關于悌道的規定,對會黨組織來說意義格外重大。近代會黨是以互助為宗旨的,通過制定大量的兄弟之間互愛互助的規范,不僅可以盡可能地滿足會員的物質、精神等需求,從而讓會員對組織產生一種情感上的依賴,而且還會從心理、觀念等層面強化會黨組織的核心價值觀念“義氣”,進而強化成員對組織的認同感,從而有利于促成會員之間形成仁愛敦厚、忠恕利群的優良品質,進而確立和保持組織內部的和睦關系。不僅如此,會黨標榜的“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價值觀,“不僅在會黨中人以此相結合,即會外人亦皆稱頌之,影響甚大”,不少人因此而參加了會黨。[96]而“事兄悌,故順可移于長”(《孝經·廣揚名》),悌的規范由兄弟關系再進一步延伸,就是尊敬、順從長上。因此對會黨首領而言,組織規范中關于悌道的規定也有利于加強對會員的控制,正如儒家所言:“教民禮順,莫善于悌。”(《孝經·廣要道》)“其為人也孝梯,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論語·學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