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鮑德溫文學之宗教研究
- 張學祥
- 7568字
- 2025-04-24 20:03:08
第一章 鮑德溫宗教思想的多元特征
第一節 存在主義特征
旅居法國期間,糾結于跟賴特的矛盾,鮑德溫刻意疏遠了以薩特為代表的存在主義者,表示對這“古怪的信條”并不感興趣。然而,這并不代表他和存在主義絕緣,其人生軌跡有力地證明他是一個十足的存在主義者。鮑德溫14歲皈依基督教,做了三年童子布道者后,對文藝創作的朝圣激情令其毅然棄教從文,開始了對傳統教義進行修正的艱辛之路,旨在張揚復雜人性的本真。他公開自己的同性戀傾向,視之為愛的最高形式,并給予充分的文學表達,挑戰了流俗陳規的道德底線。他師承賴特,又與之分道揚鑣以擺脫“抗議”文學的喧囂,為此遭受激進的種族主義“左派”的詬病,背上種族立場不堅定的罵名。基于大同世界的宗教理想主義,他極力主張“以愛釋恨”,給身處種族困擾的美國指明方向。為尋求身份認同的自由,他奔走異國他鄉,在美國民權運動如火如荼之際,毅然歸國為之搖旗吶喊,表現出高度的政治責任感與愛國熱情,被稱為“黑人耶利米”。凡此種種均表明鮑德溫的一生都在“極限境遇”中不斷地進行“自由選擇”以求索人生的真諦。命運多舛的傳奇人生凸顯了他“孤獨”“痛苦”“荒誕”和“自由選擇”等存在主義母題,而其頗具自傳性的文學世界則戲劇性地彰顯了一位存在主義者的典型姿態。鮑德溫一方面公開“排斥”存在主義,另一方面他的人生與文學又表現出鮮明的存在主義特征。鑒于此悖論,我們可以說鮑德溫的人生哲學是一種“無意識存在主義”。
存在主義者認為,在荒誕的世界里人是一個悖論式的存在。一方面,面對頑固的異己力量人是無助的,是“諸多無法控制因素的產物”;[1]另一方面,人有“自由選擇的絕對權利”,[2]因而又是樂觀的。自由選擇作為存在主義的核心要旨,是以選擇后的責任為前提的,彰顯出鮮明的人道主義色彩。鮑德溫的人生軌跡表明他是一個典型的存在主義者,主要表現在其“悲劇意識”“宗教意識”和“歷史意識”,其不斷自由選擇的心路歷程刻畫了一位于困境中執著求索人生真諦的“道德家”形象。
一 存在主義框架內的悲劇意識
鮑德溫語境中的悲劇意識含有兩層基本意思。首先,他批判了美國人對危險的遲鈍,因為世上根本沒有安全可言,[3]所謂的安全純屬幻想的虛擬狀態。由此,他強調了洞察危機的敏感性。人們不但不了解世界范圍的潛在危機,而且對自己的危險處境也毫不知情。悲劇意識的缺乏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尤其是白人在美國種族問題認知上自欺欺人的愚蠢與無知。更確切地說,這透視出美國主流社會的“真正目標與現行標準存在的嚴重問題”。換言之,人們言不由衷,現實與人們所宣稱之間大相徑庭,導致失望和不確定。此情形“非常危險”。[4]鮑德溫始終強調,美國人在這方面的缺失不能不說是極大的遺憾,悲劇感的缺席令其無法擺脫自我蒙蔽的困境,因為社會一直極力在其公民中造成安全的錯覺。[5]這將是一個永恒的事實。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觀點,無知與判斷失誤是導致悲劇的重要原因。[6]因此,始終以“見證者”自居的鮑德溫搖旗吶喊,致力于喚醒被蒙蔽的同胞,畢竟“藝術家就是要打破這種(虛假的)和平”。[7]鮑德溫選擇了充當社會的“見證者”,這意味著他選擇了孤獨,但這“無論如何也不會阻止他積極投身于政治或社會事務”,因為這種出世的選擇,藝術家“保持獨立公允的立場是必要的”。[8]不過,鮑德溫尤其強調了美國傳統種族政治立場的荒誕性,把批評的矛頭指向了主流社會的白人世界,透射出其植根于基督之愛的另類人文主義關懷。由是觀之,鮑德溫悲劇觀念與亞氏的“過失說”顯然是一脈相承的。他一直認為美國的種族問題不只是黑人的問題,更是白人的問題。為保證種族優越感,白人頑固地堅持對黑人的歧視與迫害,而不愿正視可能產生的可怕后果。實質上,種族主義的受害者不只是黑人,白人同樣是。他們始終以優等種族自居,不愿打破“種族優越論”的神話,因此一直生活在自我蒙蔽的虛幻中。換言之,主流社會無視種族矛盾的困境,不愿積極主動地尋求出路,寧愿通過死守自己編造的神話進行自我麻痹。而鮑德溫則主張以愛釋恨,呼喚黑人要愛白人,憧憬著種族和諧的美好藍圖。這是應對種族困境的理想策略,在種族主義甚囂塵上的特殊背景下既具有超凡脫俗的前瞻性,更不乏脫離實際的理想主義色彩。由此不難看出,鮑德溫對白人的關懷乃其悲劇意識的“另類”特征,這種超越種族偏見的高度理性在當時的確令人費解。
其次,鮑德溫始終主張,要對所處境遇保持清醒認知并釆取積極的應對策略,努力于困境中求生存。顯然,其悲劇意識實質上強調的是對危機的敏感性和勇于面對現實,于極限境遇中彰顯“超人精神”的超拔。于此意義上,鮑德溫的悲劇意識明顯地流淌著尼采悲劇觀的基因。從20世紀初到60年代末,尼采哲學曾三次波及美國,[9]而后現代文化語境中的美國大眾卻偏偏忽略了“尼采式的悲劇認同精神”。所以,鮑德溫一直抱怨美國公民缺乏必要的悲劇意識。尼采認為,具有悲劇精神并非因為不可抗拒的異己力量導致無法挽回的生命財產損失而沉迷于悲觀失望的消極狀態,而是在常人無法擺脫的虛無中“創造性地肯定生命的意義”。[10]尼采悲劇觀的價值在于為深陷困境的迷茫者指明了方向,在絕望中發現希望,在虛無中創造意義,是一個洞察幽微、重建存在的二元對立體。尼采旨在建構的悲劇意識顯然蘊藏著“超人”的精神文化因子。超人是尼采哲學中無論如何也不能忽視的重要元素,但多為人誤解。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由于希特勒對尼采哲學的粗制濫造導致了其影響的式微。他的“超人”往往被譯為“Superman”,其實“Over-man”更符合尼采的本意。前者強調目空一切的傲慢以及無所不能的征服力,后者則更強調精神意志層面的堅忍與超越,因為尼采反對消極被動、低俗平庸的“奴隸心態”,[11]主張心智的提升。被馬克思譽為“哲學日歷中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12]的普羅米修斯可以說代表了古希臘悲劇精神的至高境界,他不畏強權,為天下蕓蕓眾生的福祉甘愿承受高加索上凄風苦雨的蹂躪,在苦難的輪回中見證了自我犧牲的偉大。尼采推崇的正是這種古希臘式的悲劇精神。鮑德溫對悲劇的體認既暗合了古希臘傳統,又不失黑人文化特色,認為布魯斯音樂與靈歌是悲劇意識的載體或范例。而這兩種黑人音樂的應有之義就是在困境中探尋生命的價值,頗有海明威筆下的“硬漢形象”在挫折面前毫不氣餒的“優雅”風范。所以,悲劇感又是“一種面對現實,失之泰然的能力。抑或是預感到不幸即將來臨的能力”。茲對不幸的敏感性,即危機意識是渡過難關,避免不幸的唯一保證,哪怕是“一種微弱的保證”。[13]所以,悲劇意識非但不像一般認為的那樣可有可無、無關緊要,而是必不可少的。另外,貫穿鮑德溫文本的黑人靈歌也是其悲劇意識的藝術表達,因為這種黑人獨有的藝術形式所表達的是黑奴隸在異己的敵對社會環境中求生存的決心,乃其人性尊嚴的見證。[14]
鮑德溫悲劇意識的“硬漢”特征在小說《比爾街情仇》和《就在我頭頂之上》中得以淋漓盡致的藝術表現。《比爾街情仇》刻畫了兩個普通黑人家庭在種族困境中不屈不撓,與厄運抗爭的堅強形象。黑人青年弗尼因“莫須有”的罪名鋃鐺入獄,懷有身孕的未婚妻蒂什一家和弗尼的父親為此展開了漫長而艱辛的拯救之路,譜寫了一首愛的贊歌,彰顯了黑人對生命的執著追問。為了尚未出生的兒子,弗尼努力調整好心態,與親友的不懈努力默契配合,期待“天堂”的大門為他打開的那一天。蒂什對弗尼的愛,尤其是腹中的胎兒成為她的精神支柱和活下去的最好理由。蒂什的母親莎倫夫人為冤案赴湯蹈火,克服了種族、語言、交通等多方面的挑戰,對女兒、女婿真摯復雜的愛和對尚未出世的外孫的驕傲令她置生死于不顧。眾志成城,否極泰來。弗尼被保釋出獄與孩子的降生幾乎同時,父子倆同時走出黑暗成為新生的象征。黑人民族的這種堅忍秉性在小說《就在我頭頂之上》再次得以充分的詮釋。女主角朱麗亞雖尚未成年卻僅靠在教會的工作肩負起養家糊口的重擔。年幼的她經歷了喪母的打擊,與兄弟分離的悲傷。尤其是父親的獸行不但剝奪了她的童貞,而且令其喪失了生育能力。繼而經受了感情的反復挫折。然而,這些常人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卻無法將她擊垮。非洲之旅后,她脫胎換骨,獲得了重生,一改柔弱女子的被動,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朱麗亞沒有死。朱麗亞根本不會死。”[15]小說從女性主義的視角聚焦于黑人婦女強大的生命意志力,重申了鮑德溫的悲劇意識所強調的“超人”氣質。
二 存在主義框架內的宗教意識
某種意義上,鮑德溫的復雜宗教心路歷程成就了其存在主義。即鮑德溫式的存在主義是宗教(意義上的)存在主義。恰如伊麗莎白·摩爾所言:“縱觀鮑德溫早期的小說與散文就會發現,他的存在主義似乎是某種宗教思想的產物。該宗教思想摒棄一切宗教形式,卻始終保持了普遍體驗與個體靈魂的宗教意識。”[16]鮑德溫存在主義雖刻有鮮明的宗教印記,卻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宗教存在主義”。根據對宗教的態度,存在主義分為無神論存在主義和有神論存在主義,即宗教存在主義。法國的加布里爾·馬塞爾可謂宗教存在主義之集大成者,其標新立異之處在于借用存在主義之荒誕性在人與上帝之間牽線搭橋,將存在主義改造成宗教哲學,為唯心主義哲學增員添丁。宗教存在主義不否認理性與科學對人的異化作用,同時涂抹上了濃厚的宗教神秘主義色彩:基于現象學方法論,它認為個體的真實存在見諸以敏銳的感覺和豐厚的情感去把握的宗教體驗中,是理性無從證明與把握的。這種存在比現實的物質世界更實在、更本質。馬塞爾將個人的主體性置于突出的地位,強調此主體性是通過與上帝的交往實現的,人唯有相信上帝的存在才能擺脫荒誕之糾纏。上帝因此成為“存在世界的最高本質”,[17]躍居本體論的高度。宗教存在主義的另一突出特點是強調個體之間是一種平等的友好對話關系,決不能將對方“客體化”,而要將其“當作精神上的親近的 ‘你’”,[18]因為彼此之間的交往是通向天堂的必由之路。這無疑是對薩特“他人就是地獄”這個存在主義命題的另類闡釋。有鑒于此,“愛”成為貫穿于人與人之間、人與上帝之間的紐帶,乃是最高的道德原則。總之,人神關系的本體論地位,以及愛的絕對拯救功效成為宗教存在主義的最大亮點。鮑德溫的宗教“理想國”極大地拓展了上帝之愛的外延,將其指向了宗教理性所不容的“淫亂”,呈現出鮮明的世俗特征,旨在強調當下救贖。他超越種族的羈絆,從黑人推及包括白人在內的人類整體,大膽客觀地拷問人性之幽微,散發出濃濃的人文主義情懷,成為當仁不讓的“博愛”踐行者。因此,其“宗教存在主義”是一種更加人性化、更富包容性的世俗宗教哲學。鮑德溫超越了傳統宗教存在主義,像尼采那樣將基督教上帝判了死刑。所不同的是,他又創造了自己的上帝,旨在釋放被傳統宗教理性壓抑的人性本真。其宗教理想暗合了“存在主義者的終極價值”,[19]挑戰了傳統宗教道德底線,誠如薩特所言,“本真性的選擇似乎是一個道德抉擇”。[20]
費爾巴哈認為,宗教的本質是人的自我對象化。換言之,某種意義上,宗教是人類給自己套上的精神枷鎖。虔誠的教徒把宗教作為衡量和規范言行的終極尺度,不自覺地使之成為一種異已存在。即人通過宗教而自我異化了,本初的自我被刻意壓抑扼制,處于窒息狀態。這種局面的形成源于人創造了一位至高無上的神,將自己置于被“奴役”狀態,宇宙存在秩序是以神為中心,而不是相反。文藝復興顛覆了宗教神學的統治地位,恢復了人的中心地位。但這并非意味著宗教的徹底消亡。秉承人文主義的精神命脈,人們努力緩和宗教與世俗的對立,致力于兩者的最大交集。鮑德溫正是這樣一位“改革者”,其宗教具有極大的包容性,乃釋放復雜人性的解放神學,旨在消解基督教扼殺人性的不合理因素。由此重申了“人是宇宙之精華,萬物之靈長”的人文主義命題,頗具自然神論的世俗性。
自然神論是18世紀理性主義在北美大陸與清教主義激烈碰撞、融合的產物。換言之,它是科學理性與神學理性相互妥協的結果。歐洲大陸刮來的啟蒙之風不可能將早已根深蒂固的清教思想沖擊得蕩然無存,但是理性主義之人文關懷比之于清教主義禁欲的苛板顯得生命力十足,對長期受制于原罪說和宿命論,卻在慢慢覺醒的廣大民眾尤其具有強大的吸引力。自然神論不否定上帝乃是宇宙之本體,萬物之根源,但同時也極大地沖擊了上帝的絕對權威,放眼今生今世,強調人的自我改造能力與其建造人間樂園的主觀能動性。自然神論者沒有像尼采般極端,宣布“上帝死了”,而是打造了一個人神共處的和諧空間,將上帝束之高閣,卻要充分發揮他賦予世人的自由意志,使其成為改造當下、重建伊甸園的主宰。自然神論語境中的上帝一下子顯得那么寬容大度、仁愛親民,而舊約圣經中那個獨裁暴戾的上帝已淡出人們的視野。啟蒙主義者構建的這種以人為中心、人神和平共處、上帝權力下放的世俗神學不但保留了人們的信仰和終極追求的理想,而且充分挖掘了基督教上帝創世計劃的人文關懷,顛覆了傳統神學對基督教教義的扭曲,樹立起全新的宗教觀,將原初教義中改造人類、提升心性感悟的正能量發揮到了極致。鮑德溫對上帝過度干預的否定以及對基督教非人性化教義的解構使其宗教存在主義與自然神論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了交集。他雖退出教會,但并未宣布自己是無神論者,旨在建構充分張揚人性的世俗宗教。由是,鮑德溫既沒有完全否定基督教,成為尼采般的宗教虛無主義者,也沒有原教旨主義者的迷信與狂熱。相反,他求索生命哲學的動態宗教立場彰顯了理性與情感的有機結合。因此,完全有理由說,鮑德溫之宗教“理想國”呈現的就是一種自然神論宗教觀,將傳統宗教改造為充分尊重人性的“解放神學”,煥發出動態宗教的人性關懷。
三 存在主義框架內的時間意識
莫里森認為小說中祖先式人物代表一種超越時空的智慧,對其他人物具有積極的“指導性和保護性”作用。她根據自己的創作經驗,敏感地斷定鮑德溫作品中祖先的缺席則產生了“巨大的毀滅性后果,導致了作品本身的混亂”。[21]顯然,莫里森戲劇性地強化了祖先在場對黑人文學的建設性,旨在通過對族裔文化傳統的認同來建構黑人文學的民族身份。作為非洲黑人最典型的傳統宗教形態,祖先崇拜折射出黑人與眾不同的時間觀。西方一般認為,時間是由過去、現在和未來構成的直線存在,而非洲黑人對時間的理解則更為簡單,認為時間是分別以“過去”和“現在”為端點的一條綿長的線段,未來是不存在的。他們的時間概念中只有過去時與現在時,由現在指向過去,因為已經發生的時間代表既成事實,是有意義的實質性存在。黑非洲的時間哲學觀一直或隱或顯地在美國黑人的文化血脈中流淌,成為黑人揮之不去的標志性特征,因為“過去是不可否認的,是理解當下現實的鑰匙”。[22]所以,鮑德溫文學中祖先人物的空缺并不代表他像歐洲存在主義者那樣與過去分道揚鑣,相反,他一直強調“面對和擁抱自己的過去在探尋存在意義上的身份和真實性的緊迫性”。[23]他以不同的方式呈現了對過去的體認,將之內化為其人生哲學的潛意識,并給予充分的藝術表現。畢竟,“在很大程度上,黑人作家的中心任務就是探尋如何正視過去的基礎”。[24]這無疑暗示了黑人認同過去的途徑必然呈現出多元化特征,鮑德溫就以“苦難”與“兒童”為載體凸顯了其歷史意識的與眾不同。
在鮑德溫的語境中,與其說黑人的過去與苦難是無法分割的統一體,毋寧說過去就是苦難的同義語。毋庸置疑,黑人的歷史充斥著“綁架、烈火與折磨”,他們為彰顯自己的人性與尊嚴展開了無休止的抗爭。盡管過去是恐怖的,鮑德溫依然從審美的視角確認了其存在主義意義上的價值,認為“過去包含了某種很美的東西”。[25]鮑德溫對黑人民族苦難歷史的坦然與肯定并非意味著他在此問題上的故作姿態,畢竟認同苦難的“救贖與神圣特性”者絕非一人。[26]認同過去是身份建構的必由之路,“在鮑德溫的文學世界中該渠道唯有通過個人苦難方能開通”。[27]即磨難是個體認識自我,確認身份的基本前提,“不經歷磨難者永遠不能真正成長起來,也永遠不會認識真正的自我”。[28]鮑德溫的坎坷人生經歷鑄就了其對人生的深邃洞察力,并得以藝術化再現。如前所述,小說《就在我頭頂之上》的女主角朱麗亞的成長之旅充滿了各種致命的打擊,是作者本人苦難現實的戲劇性表現。相較于同齡人,朱麗亞顯然過早地承擔了常人所不能承擔的“生命之重”,也正是通過備受身心煎熬的歷練,她才認清了宗教的虛偽與欺騙,世態炎涼的無奈與荒誕。鮑德溫沒有把苦難的拯救價值僅僅局限于當事者一人,認為苦難對他人同樣具有救贖功能,盡管受難者也許對此并不知情。[29]例如,小說《另一個國家》的男主角魯弗斯本是出色的爵士樂鼓手,在墮落中失去自尊,終致無法承受負罪感的折磨而跳水結束了年輕的生命。小說開始不久,魯弗斯就以這樣的悲劇退場了,但他卻“貫穿小說始終,成為一種隱形的存在和力量,改變著他的朋友和妹妹的人生軌跡”,為他們“提供了成長的必要條件”,[30]盡管魯弗斯的“反英雄”特征使磨難對他本人沒有任何意義,但是維瓦爾多將之視為基督式的人物,妹妹伊達則把他奉為烈士和偶像。這樣每個活著的人都通過各自的磨難與他實現了精神上的融合,不同程度地超越自我,升華了對彼此的認知。
如果說苦難與過去的聯姻表征了鮑德溫時間觀的族裔特色,那么其兒童觀念與過去并置則透射出深刻的宗教根源,在哲學基礎上增加了神學的維度。兒童是基督教《圣經》中的一個核心意象,乃神與人對話的重要介質,是“被揀選者”的象征。自幼飽受欽定版《圣經》滋養的鮑德溫不但秉承《圣經》中小孩子的宗教神性,而且擴大了其能指對象,將兒童的圣潔指向了為流俗陳規詬病的宗教“淫亂”。鮑德溫兒童觀彰顯了其宗教理想的解放神學特征,乃其生命哲學的有機構成,旨在為荒誕困境中的成人世界營造一個超脫釋然的溫馨港灣,因此暗合了華茲華斯提出的“兒童乃是成人的父親”。[31]該命題顯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倫理錯位,而是形而上的人生哲學觀念。就時間順序而言,代表人生起點的童年階段先于象征人生終點的成年或老年階段。所以,兒童理應為成人之父。同時,從童年到成年的轉化意味著“由神圣到世俗化的悲哀”,[32]也即兒童代表一種比成年更高的存在狀態。從基督教賦予兒童的神性與老子以嬰孩喻其“道”來看,兒童具有了本體論的高度,因而成為人生終極訴求的載體,因為兒童是通往或連接天國的橋梁。童年的認知主要來自對前存在的天國景象的“模糊記憶”,盡管這模糊記憶隨著年歲增長而愈加模糊,只要能維持淡薄的感覺和記憶,離去的天堂仍是此在的令人溫馨的精神家園。因此,鮑德溫完全剔除了人性中的原罪因子,將小孩子視為人類墮落以前的純樸狀態。他賦予兒童潛在的多元救贖價值,以之審視成人世界萬象,使其成為自己宗教“理想國”的代言人。從表現原罪思想的《向蒼天呼吁》到宣揚同性戀主題的《喬萬尼的房間》,再到鞭撻種族主義罪孽的《比爾街情仇》,嬰孩的正能量總是或隱或顯地穿插其中,從正反兩面昭示其神性特征與“終極救贖”的人文關懷。鮑德溫兒童觀念蘊含的時間哲學集存在主義、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等于一身,消解了基督教扼殺人性的冰冷理性,顛覆了“宗教是人跟自己的分裂”[33]之本質,使之轉化為一種建設性的解放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