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還原與闡釋:20世紀30年代中國的美國文學形象構建
- 張寶林
- 10567字
- 2025-04-24 20:06:24
緒論
19世紀中葉以來,整個中國文明開始接受“歐風美雨”的洗禮,中國的各個層面也加快了現代轉型的步伐。現代轉型,涉及的不僅是社會、經濟、制度和文化等方面的轉變,更是人的轉變。面對異域“他者”不斷介入這一幾乎不可逆轉的事實,中國文人的心靈狀態和精神構造開始悄然發生變化。他們不但一改向來對異域“他者”的鄙夷態度,而且將“他者”樹立成了自己革新圖變的典范。
如果說中國的現代轉型,最初主要是面對“他者”沖擊時被迫做出的回應,那么,文人們意識到自己的民族/國家確實與“他者”存在諸多差距之后,借鑒“他者”的經驗來實現“自我”更新,無疑變成了一種主動的選擇。異域“他者”對近現代中國產生的深刻影響,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中國人基于內部的現實和精神需要,主動接受“他者”而自然衍生的結果。顯然,他們主動擁抱“他者”,并在不同的層面上展開借鑒,主要是為了達到“文化利用”[1]的目的。因此,考察中國包括文學在內各個領域的現代轉型,我們除了借鑒費正清等人研究中國問題時奉行的“沖擊—回應模式”[2],還有必要借鑒柯文“在中國發現歷史”[3]的思路,重點考察中國的現實語境、內在需要和主體實踐。我們除了重視異域“他者”在中國的影響力不斷擴散,還需認真辨析中國實踐主體在社會文化現代轉型的整體語境中面對“他者”的姿態和舉措,深入思考他們積極借鑒“他者”的深層動機和深遠影響。
在現代中國多元混雜、多義交匯的歷史文化場域中,文人被卷入了對“他者”既排斥抗拒又吸收融入的復雜關系當中,開始艱難、匆忙地從事意義實踐。借鑒“他者”的文學經驗,推進“自我”的文學變革,便是他們意義實踐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方面,梁啟超等晚清革新派將文學視為推動社會變革的重要力量。他們賦予了文學神圣的使命,大大提高了文學在社會文化中的地位。自此,文學如何才能有效參與社會政治實踐,就成了中國文人爭論不休的議題。另一方面,在“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財產”的時代[4],中國文人不再盲目自信自己的文學傳統和文學實踐成果,具備了熱情關注和積極借鑒域外文學的心理基礎。就這樣,域外文學不僅成了中國文學實現現代轉型時主動選擇的參考對象,而且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發生發展產生了實質性的影響。因此,研究中國現代文學,就必須深入考察它與域外文學之間的復雜關系。
如果以域外文學為出發點,那么,它進入中國,被中國現代文學吸收借鑒,進而產生影響,就是一種重要的跨文化傳播現象。當然,域外文學不會自己進入中國,而是需要傳播主體。西洋傳教士或駐華使節等,盡管是域外文學在中國最初的重要傳播主體[5],但它在中國得以廣泛傳播并產生深刻影響,主要靠的還是不斷涌現而出的作為個體或者群體存在的中國文人。因此,研究中國現代文學與域外文學的關系時,我們更需立足于中國文人主體,考察他們如何審視和闡釋、選擇和安排域外文學。事實上,只有從中國這一角度出發“發現”歷史,我們才能厘清域外文學如何作為“鮮活”的思想和話語資源參與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建構。
如果從中國主體的角度加以考察,域外文學進入中國這一現象,就是中國文人針對域外文學展開的物質生產、精神生產、知識生產和話語生產。所謂物質生產,主要指的是中國文人以翻譯、介紹、評論等形式,將域外文學加工成形形色色的物態文本。但是,在這一物態文本的生產過程中,精神生產、知識生產和話語生產也相伴而生。如何選擇和闡釋域外文學,最終將它生產成什么樣子,不僅受制于他們的教育背景和知識結構,而且受制于他們的話語立場、精神狀態等。在現代中國生產域外文學,本來就是“感時憂國”的文人回應中國現實、想象中國未來的重要方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一種倫理實踐。他們最終生產出的不只是物態文本,還是知識和話語,而作為知識和話語存在的域外文學又借助物態文本這一載體,在被交換、被消費的過程中傳播開來,影響了其他人認知域外文學和其他相關事物的方式。
作為話語實踐和精神實踐的域外文學生產,從根本上來講,就牽涉到中國現代實踐主體如何對“他者”的文學展開認知和想象,如何對它們做出選擇和安排。在這一過程中,對于全部或者局部的域外文學,他們在形成一般印象和基本認知的同時,也通過具體的譯介選擇行為和實踐成果造成了彰顯和遮蔽。由于中國實踐主體的介入,自然生成的域外文學進入中國文學場域之后,明顯出現了“變異”,衍生出了新的意義。其實,無論是認知和想象,還是選擇和安排,抑或是彰顯和遮蔽,都是他們對域外文學形象的改寫或者重構實踐。
何為“形象”?秦啟文和周永康認為,其包括三層含義:一是指人和物的相貌形狀;二是指能夠作用于人的感官,使人產生印象、觀念、思想及情感活動的物質;三是指具體與抽象、物質與精神的統一。[6]也就是說,形象既基于一定的事實,又是觀念的產物,更為重要的是,它是事實和觀念的結合體。美國學者科特勒(P.Kotler)指出:“形象指人們對某一對象形成的信念、觀念和印象。”[7]這一定義雖然非常籠統,但也揭示出了形象的客觀性和主觀性特征。較為完整的形象,必然是自塑和他塑結合、客觀事實和主觀判斷結合的產物。某一事物的形象到底如何,雖然離不開它表現出的實際情形,但畢竟融入了構建主體的價值判斷和重構實踐。因此,構建出來的形象,既是構建主體對事物“本然”面貌的“改寫”,又是彰顯他們話語立場的重要載體。
域外文學自身的發展歷程和創作實績,是自塑形象的重要力量。特定的民族/國家文學在歷史發展的長河中到底經歷了怎樣的沉浮變遷,呈現出了怎樣的特點,出現了哪些重要的作家作品,這些按理來說都是客觀的。但形象也是他塑的產物,具有很強的主觀性特征。構建出的域外文學形象,固然可以折射出“他者”的部分“真實”,但因為受到構建主體自身話語立場、知識視野等的影響,必然會與其“本然”形象存在不小差距。
構建域外文學形象,雖然是構建主體針對“他者”展開的跨文化話語實踐,但畢竟在特定的本土語境中展開。本土的社會文化語境和文學需求既是促動“他者”形象構建的強大動力,又是重要的影響因素。與此同時,構建主體在言說“他者”的過程中,必然會摻入自己的價值判斷標準,體現出本土現實關懷意識,傳達出對“自我”的認知和想象。
因此,研究中國現代文人的域外文學形象構建,我們在重視域外文學歷史變遷和現實狀況的同時,還需要充分考慮中國本土的社會文化語境和復雜構建主體,還原和闡釋“他者”形象構建的基本狀況、內在邏輯和歷史文化意義,深入考察“他者”形象與“自我”形象構建之間的互動關系。
相對于中國文學而言,英國文學、美國文學等都屬于域外文學。這些不同民族/國家的文學,在社會文化背景、演進軌跡和內在特質等方面存在顯著差異。因此,所謂的域外文學并非是一個規整的、單一的存在,它只能是一個呈現出顯著差異性的復合體。與此同時,中國現代盡管因為某種共同性的存在而貌似是一個連續體,但事實上,它是一個各個時段之間呈現出差異性、某一時段內部也呈現出豐富性的雜合體。還值得注意的是,中國現代參與域外文學譯介的文人非常多,他們在表現出特定群體性認同的同時,也在個性特征、文化選擇、話語實踐和知識素養等層面呈現出巨大的差異性。因此,基于長時段,籠統討論中國現代文人如何構建域外文學形象,雖然能夠把握一些最基本的事實,厘清一些最基本的線索和邏輯,但也容易出現問題。
筆者認為,研究中國現代文人如何構建域外文學形象時,要是漠視了不同的域外文學相互之間或某一域外文學內部呈現出的差異性和豐富性,中國現代不同時段之間或同一時段內部的差異性和豐富性,以及中國現代文人作為群體或者個體的差異性,則有可能做出一些并不符合客觀實際的、大而無當的判斷。因此,要更為有效地還原和闡釋中國現代文人如何構建域外文學形象,就很有必要擇取一個相對較短的時段,盡可能綜合考慮該時段內的各種復雜因素,從不同的維度考察該時段內特定民族/國家文學形象被構建的復雜狀況。
面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多個時段和現代中國接受域外文學的多個來源,筆者擇取了20世紀30年代和美國文學,試圖還原這一時段中國的美國文學形象,闡釋與之相關的一些問題。之所以做出這樣的選擇,主要基于以下四點考慮。
第一,20世紀30年代既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個至關重要的階段”[8],又是一個“異調諧聲”[9]的時代。
在這一時段,中國文學名家名作不斷涌現而出,現代文學趨于成熟。同時,中國文人的域外文學譯介呈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繁榮態勢。他們在共同追求現代民族/國家構建、普遍彰顯出“亞政治文化”[10]特征的同時,也在政治選擇、文化選擇和詩學選擇等方面出現了明顯分化。整個“文學場”隨之也呈現出了劇烈分化的狀態。因此,這一時段盡管就整體而言,確實存在諸多同一性,但它事實上是一個不可化約的整體。不同傾向的文人群體共存,不同潮流的文學同在,構成了這一時段的顯著特點。這為美國文學被多元譯介、美國文學形象被多元構建提供了重要前提。
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壇的風起云涌、發展變化已經成了歷史。它本來是一種客觀存在。按理來說,歷史研究者就應當按照歷史本來的面目去展開敘述,但“敘述即選擇,選擇就是省略”[11]。因此,在不同的敘述者筆下,同樣的歷史可能會呈現出不同的面目。敘述什么,舍棄什么,彰顯什么,遮蔽什么,如何敘述,如何評價,等等,都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敘述主體的視野、立場和姿態。在當下,我們很有必要以“寬闊的胸懷,寬容的心態,宏放的眼光,歷史的視角”[12],正視20世紀30年代中國的多元文學生態以及對域外文學的復雜接受狀況。
鑒于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學自身的重要性和復雜性,我們就需要在全面挖掘、重新考辨各類歷史文獻的基礎上,立足于中國文人具有共同性和差異性這一事實,透過各種歷史敘述的迷霧,盡可能對其做出還原和闡釋。從這個角度來說,還原和闡釋這一時段中國的美國文學形象構建,不僅有助于厘清美國文學在中國被接受的復雜狀況,而且有助于加深對這一時段中國文學多元生態的認識。
第二,20世紀30年代是美國和美國文學迅速崛起之后,開始在世界范圍內急遽擴散影響力的重要時段。與此同時,中國文人對美國文學的態度也明顯發生了變化。
在這一時段,美國已經彰顯出了強大的硬實力,在國際上樹立起了“大國”“強國”形象。相應地,美國的文化軟實力大幅提升,美國文學也逐漸步入了“黃金時代”[13],營造出了現實主義文學、浪漫主義文學、現代主義文學、古典主義文學等多元共存的文壇格局。呈現出繁榮態勢和多元格局的美國文學,既成了20世紀30年代不同傾向的中國文人群體競相“爭奪”的重要對象,又成了他們展開話語實踐、彰顯主體立場的重要場域。秉持不同話語立場的中國文人,既做出了不同的譯介選擇,又構建出了不同的美國文學形象。
僅在20世紀30年代,美國就有辛克萊·劉易斯、奧尼爾、賽珍珠三位作家,榮獲諾貝爾文學獎。至此,美國文學在世界文學格局中的地位大大提高,國際范圍內質疑美國文學獨立性和創造性的聲音也隨之減弱。這一時段中國的美國文學形象構建雖然明顯呈現出了共時性差異,但也出現了整體性變遷。正是從這一時代開始,中國文人將美國文學作為世界文學格局中的重要存在來加以接受。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在一些特殊時期,這一時段構建出的美國文學“新”形象基本上延續了下來。
總體來看,20世紀30年代中國的美國文學形象構建本身呈現出復雜性,在整個中國的美國文學形象構建史上也具有重要的意義。因此,要研究美國文學如何進入中國以及中國如何接受美國文學,這一時段都是很重要的。
第三,研究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人的美國文學形象構建,既便于重新“發現”一些頗有意義的現象,拓寬現代文學研究的視野,又便于深入透視他們如何認知和選擇美國、如何認知和想象中國。
雖然“進入80年代,現代文學研究開始進入一個以‘發現’為標志的歷史時期”[14],但由于受到各方面原因的限制,很多有意義的問題并未引起學術界足夠重視。比如,趙家璧因為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等,在現代編輯出版史上享有盛名。這早已引起學術界關注。然而,他也是20世紀30年代中國重要的美國文學翻譯和研究者。他不僅翻譯了許多美國文學作品,而且撰寫出版了中國第一部研究美國文學的專著《新傳統》,構建出了美國文學的全新形象。對此,偶有研究者提及,但從未展開深入探討。再比如,曾虛白撰寫了中國第一部以單行本形式存在的美國文學史,名為《美國文學ABC》。他的史著出版,標志著20世紀30年代依然有不少中國文人輕視美國文學,但他評價美國文學時表現出的“游移”態度,也預示著中國文人輕視美國文學的時代即將結束。可惜的是,研究曾虛白的學者本來就很少,研究他的美國文學史著述的學者就更為罕見。這就導致他的美國文學譯介實踐,還有很大的開掘空間。除了上面提到的這兩個現象,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壇出現的黑人文學熱、劉易斯熱、賽珍珠熱等現象以及鄭振鐸、施蟄存、楊昌溪等文人的美國文學譯介實踐,都有待于進一步還原和闡釋。
面對美國既龐大存在又深刻介入中國這一事實,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文人選擇和闡釋美國文學時,既傳達了對美國的復雜認知和判斷,又蘊含著對中國自身現狀的認知和未來走向的想象。而這一切,都涉及中國文人如何構建美國形象,如何選擇中國政治、文化道路等問題。美國文學既是一種重要信息,又是構建和承載美國這一“想象共同體”的重要媒介。因此,中國文人接受美國文學,接受的不僅是文學,而且是美國的方方面面。他們對美國文學的選擇和闡釋,也涉及對美國的選擇和闡釋。這就導致同樣一個美國,在中國呈現出了多副面孔。如何選擇和闡釋美國,絕不是簡單的技術問題,而是觀念問題。這在很大程度上涉及如何認識中國現實狀況,如何設計中國未來走向。
考察中國現代文人針對美國文學展開的形形色色話語實踐,我們既可以感受到他們強烈的現實關懷意識和理想主義情懷,又不得不面對他們因為過分的意識形態訴求而造成的諸多偏頗甚至謬誤。對于他們認知美國的策略、想象中國的途徑,我們有必要做出深入反思。只有反思,才能總結出相關的經驗和教訓,才能讓歷史更為有效地服務于當下中國的社會文化建設。
第四,大量的研究論著雖然大致厘清了20世紀30年代中國接受美國文學的基本狀況,但很少有學者從形象構建的角度切入,集中研究這一時段的中國文人如何在世界文學格局中把握美國文學、認知其內部構造等重要問題。這就導致許多研究成果既無法還原美國文學在中國特定時期呈現出的復雜形象,又無法闡釋清楚中國文人認知和想象、選擇和安排美國文學的內在邏輯。
近年來,一大批以中美文學關系為對象的研究成果不斷涌現而出,不僅出現了大量翻譯文學史和宏觀探討中美文學關系史的論著[15],而且有相當多的學者開始考察某一美國作家作品在中國的傳播和接受狀況,研究中國現代某一文人如何接受、傳播整體的美國文學或某一作家作品[16]。這些研究成果,為我們進一步展開研究打下了扎實的基礎,提供了重要的線索。但毫無疑問,其中還有許多值得繼續開拓的空間。
首先,大量的文學翻譯史或者翻譯文學史著述側重于翻譯,在很大程度上忽視了中國文人接受美國文學的其他方式。雖然有些論著冠以“譯介”之名,但往往將“譯”視為“介”的一種重要形式,突出的是“譯”。這或許是因為受到比較文學“譯介學”這一命名以及對其“實”狹隘界定的影響。但是,突出“譯”而忽視“介”的其他重要形式,必然會過濾掉很多至關重要的史實,也就無法厘清中國接受美國文學的多元途徑和復雜形態。與此同時,許多論著著眼于較長時段,盡管都提及20世紀30年代,但因為關注面大而敘述的篇幅有限,無法就這一時段內部的復雜情形展開詳細論述,也就過濾掉了許多同樣重要甚至比被敘述出來的部分更重要的現象。
其次,無論是從中國某一文人在不同時段接受美國文學,還是從美國某一作家作品被不同的中國文人接受這些“點”出發展開的研究,也經常涉及20世紀30年代。此類研究確實便于深入,可以就某一“點”上的問題做得非常全面。然而,它們畢竟關注的只是“點”,視野不夠開闊,缺乏對中國文人相互之間或者美國文學現象相互之間的對比分析。這就既無法勾勒出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人接受美國文學的整體狀況,又無法深入剖析這一時段不同的中國文人接受美國文學的共性和個性,無法較為客觀地呈現出美國文學被接受的復雜性。
最后,許多研究成果停留在現象描述層面,對現象出現的深層邏輯缺乏深入的探討。影響研究的方法被廣泛運用,也使得美國文學在中國的傳播和接受研究,幾乎淪為對文學“債務”關系的清理。這就導致中國文人作為接受主體的作用沒有被充分彰顯出來,因而也無法展現出他們選擇和安排美國文學時隱含的各種話語立場等。
基于上述幾重考慮,本書旨在從形象構建的角度還原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文人如何接受美國文學,闡釋其內在邏輯和歷史文化意義。本書既努力還原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人認知、選擇美國文學的狀況和美國文學形象在中國的多元呈現形態,又力圖深入闡釋美國文學形象構建、美國形象構建與中國“自我”形象構建之間的互動關系。立足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壇的復雜情勢和美國文學發展的歷史及現實狀況,充分挖掘和利用豐富的歷史文獻資料,深入考察中國文人如何構建美國文學形象,如何同時融入對中美兩國的認知和想象,是本書的創新之處。
還原和闡釋是本書的重要追求。所謂還原,就是利用和挖掘各種文獻資料,力圖回到歷史現場,盡可能呈現出歷史本來的面目。所謂闡釋,就是盡可能將人、事件和語境結合起來,重視歷史語境、文學實踐主體、實踐過程等的復雜性,分析歷史呈現出這個樣子而不是那個樣子的內在邏輯和豐富意義。無論是還原還是闡釋,都需要我們既基于當下視野,又本著歷史精神。伽達默爾告訴我們:“歷史精神的本質并不在于對過去事物的修復,而在于對現時生命的思維性溝通。”[17]本書屬于歷史研究,致力于“修復”歷史,但也是為了讓歷史在新的語境中生發出新的意義,與當下的我們實現“思維性溝通”。克羅齊說:“當代性不是某一類歷史的特征,而是一切歷史的內在特征。”[18]我們只有對歷史做出當代闡釋,并讓其與當下境遇產生關聯,歷史的研究才能真正彰顯出價值。柯林伍德說:“歷史的過程不是單純事件的過程,而是行動的過程,它有一個由思想的過程所構成的內在方面;而歷史學家所要尋求的正是思想過程。”[19]我們只有深入歷史,去感悟那些鮮活的靈魂和律動的思想,并與之展開對話,他們的歷史實踐和精神遺產才不會成為塵封的歷史素材,才有可能成為我們借重的資源。
本書除了緒論和結語,共包括八章的內容。
緒論部分主要闡述選題背景和研究意義。
前兩章主要考察20世紀30年代中國構建美國文學形象的語境。第一章分析美國整體實力的提升和文學發展的現實狀況如何影響中國的美國文學形象構建。第二章立足于中國語境展開,考察文學現代化訴求、文壇生態和都市文化發展如何影響美國文學形象構建。
中間四章主要基于重要案例,闡釋不同話語形態與美國文學形象構建之間的關系。第三章主要以郭沫若翻譯辛克萊為例,闡釋階級/革命話語如何參與美國文學形象構建。第四章主要以楊昌溪研究黑人文學為例,闡釋民族/國家話語如何參與美國文學形象構建。第五章主要以《現代》雜志的“現代美國文學專號”為例,闡釋自由主義話語如何參與美國文學形象構建。第六章主要以劉易斯熱為例,闡釋多種話語形態如何交織在一起,共同參與美國文學形象構建。
最后兩章主要考察文學史寫作和翻譯選擇如何參與美國文學形象構建。第七章先著眼于中國文人撰寫和翻譯的多部世界文學史著,考察他們如何在世界文學格局中認定美國文學的性質和地位、選擇和安排具體的美國作家,接著將翻譯視為構建美國文學形象的重要力量,考察其如何支援或者解構文學史構建出的美國“經典”作家形象。第八章主要通過對比分析兩部美國文學專史,考察美國文學形象及其構建特點在20世紀30年代中國發生的整體性變遷。
結語部分先對全文的主要觀點做一總結,再簡要分析美國文學對于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學現代性建構的參照性意義。
這里還需要說明四點。第一,本書所謂的美國文學形象和美國國家形象,一方面指中國文人在翻譯、介紹和研究美國文學的過程中,對美國文學和美國國家形成的一般印象和基本認知;另一方面指他們的譯介實踐和譯介文本事實上構建出的美國文學和美國國家的形象。第二,本書對20世紀30年代的界定,遵照的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界基本約定俗成的劃分方式。它指的是“現代文學”的第二個十年,也就是1927年或1928年至1937年。第三,本書所謂的“中國”,主要指的是中國大陸,不包括香港、澳門、臺灣等區域。第四,本書所謂的“文人”,指的是知識或者話語的生產者、傳播者,實際上可以置換為“知識人”或“知識者”等。
1930年5月,朱自清給清華大學畢業生的致辭中寫道:
這是一個特別的時代;也許特別好,也許特別不好,但“特別”是無疑的。這個時代像正噴涌的火山,像正奔騰的海潮;我們生在這時代是幸福的,還是不幸的,諸君中也許將來有人能證明,我現在還不知道。但這是一個變化多、模式多的時代……[20]
現在看來,朱自清置身歷史之中做出的判斷,無疑是準確的。中國的20世紀30年代,無論從哪個層面來講,都是一個“特別的時代”,是一個“變化多、模式多的時代”,是一個“幸福”和“不幸”的時代。我們盡管無法親歷歷史,但幸運的是,還可以立足于當下視野,借助各種各樣的文獻資料去想象歷史、敘述歷史,在想象和敘述中觸摸歷史,進入歷史。那么,就讓我們借著中國文人如何構建美國文學形象這一話題,進入20世紀30年代的歷史,去感受它的特別與變化、幸與不幸吧!
[1] 史景遷指出,伏爾泰、黑格爾等歐洲哲學家和思想家關注中國文化,實際上就是為了文化利用。他寫道:“大多數作家都是在他們感到所處的文化前途未卜的時候開始研究中國的。對于那些深懷不安全感和焦慮感的西方人來說,中國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他們的一條出路或退路。”其實,鴉片戰爭之后覺醒了的中國文人在重視域外資源本體意義的基礎上,將它們“拿來”,主要是“為我所用”,因此,同樣是一種文化利用。參見[美]史景遷《文化類同與文化利用》,繆世奇、彭小樵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86頁。
[2] [美]費正清:《美國與中國》第四版,張理京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99年版。
[3] 柯文在《在中國發現歷史》等著作中指出,應該從中國發展的內在理路而不是從外力、外因角度來考察中國的歷史與現狀。參見[美]柯文《在中國發現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林同奇譯,中華書局2005年版。
[4]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6頁。
[5] 比如,19世紀50年代,英國作家約翰·班揚的小說《天路歷程》被傳教士用文言翻譯出來,19世紀60年代,英國駐華使節威妥瑪翻譯了美國詩人朗費羅的詩歌《人生頌》。
[6] 秦啟文、周永康:《形象學導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第2頁。
[7] Philip Kotler,Marketing Management,Analysis,Planning,Implementation and Control(9th ed.),Upper Saddle River,NJ:Prentice Hall International,Inc.,1997,p.607.
[8] [美]李歐梵:《現代性的追求》,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248頁。
[9] [美]孫康宜主編:《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卷,劉倩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542頁。王德威主撰該著第六章“1841—1937年的中國文學”。
[10] 關于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人群體的“亞政治文化”特征,可參見朱曉進《政治文化與中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文學》,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11] 趙園:《想象與敘述》,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29頁。
[12] 張大明:《主潮的那一面:三民主義文藝與民族主義文藝》,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頁。
[13] 虞建華等:《美國文學的第二次繁榮》,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頁。
[14] 邵寧寧等:《當代中國現代文學研究(1949—2009)》,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6頁。
[15] 代表性的著作有王建開《五四以來我國英美文學作品譯介史1919—1949》(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謝天振和查明建主編《中國現代翻譯文學史1898—1949》(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楊義主編《二十世紀中國翻譯文學史》(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曾小逸主編《走向世界文學——中國現代作家與外國文學》(湖南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范伯群和朱棟霖主編《中外文學比較史1898—1949》(江蘇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2007年版)、龍泉明等《跨文化的傳播與接受——20世紀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的關系》(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朱徽《中美詩緣》(巴蜀書社2002年版)、賀昌盛《想象的互塑:中美敘事文學因緣》(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周寧等《中外文學交流史(美國卷)》(山東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等。代表性的論文有施咸榮《美國文學在中國》(《翻譯通訊》1983年第12期)、張合珍《美國自然主義文學在中國》(《國外文學》1994年第1期)、張旭《美國現代詩歌翻譯在中國》(《中國翻譯》1997年第6期)、姚君偉《美國文學在近現代中國的譯介》(《新文學史料》2011年第1期)、王玉括《非裔美國文學研究在中國:1933—1993》(《南京郵電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等。
[16] 代表性的著作有劉海平、朱棟霖《中美文化在戲劇中交流——奧尼爾與中國》(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董洪川《荒原之風——T.S.艾略特在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楊仁敬《海明威在中國》(廈門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李懷波《選擇·接受·誤讀——杰克·倫敦在中國的接受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等。代表性的論文有盛寧《愛倫·坡與“五四”運動以后的中國現代文學》(《國外文學》1981年第4期)、龍文佩《奧尼爾在中國》(《復旦學報》1988年第4期)、徐廣聯《〈草葉集〉在中國》(《外國文學研究》1993年第3期)、葛中俊《厄普頓·辛克萊對中國左翼文學的影響》(《中國比較文學》1994年第1期)、鄧嘯林《魯迅與美國作家及其作品》(《外國文學研究》1980年第4期)、袁荻涌《郭沫若與美國文學》(《文史雜志》1992年第3期)、姚君偉《徐遲與美國文學在中國的譯介》(《外國文學研究》2005年第4期)和《趙家璧與美國文學在中國的出版和譯介》(《新文學史料》2011年第1期)、王小林《吳宓與美國文學》(《中國文學研究》2012年第4期)等。
[17] [德]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王才勇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49頁。
[18] [意]克羅齊:《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傅任敢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3頁。
[19] [英]柯林伍德:《歷史的觀念》,何兆武、張文杰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224頁。
[20] 朱自清:《送畢業同學》,載朱喬森編《朱自清全集》第11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