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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jié) “性惡則貴禮義”:禮之必要的人性根基

一 “性”概念之意涵

眾所周知,“性惡論”儼然已成為古今大多數(shù)學者在荀子人性論方面所達成的共識與定論。[1]然而,通觀《荀子》即可知曉,這一論斷無疑是后世學者對于荀子人性論的“一隅之見”,犯了“以偏概全”的邏輯錯誤,即“性惡論”只是荀子人性論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不足以囊括荀子人性論的全部內(nèi)容。換句話說,“性惡論”并非指向“性”概念的所有外延,它是一個非周延的邏輯命題。李景林曾明確指出,荀子的人性論包括“性惡”和“知仁義法正之質(zhì)”“能仁義法正之具”,前者凸顯禮義的重要性,而后者說明禮義在人性中的內(nèi)在根據(jù),唯有將這兩個方面統(tǒng)一起來,才是荀子人性論的真實情況;但是,對于荀子人性論的研究,學者們只注意到前一方面,而忽視了后一方面。[2]所以說,在切實而系統(tǒng)地闡釋荀子人性論的思想內(nèi)涵之前,我們便有必要悉心地考察荀子關(guān)于“性”概念的獨特認知與原初界定。

“性”是荀子思想系統(tǒng)的重要概念,在《荀子》中出現(xiàn)了116次[3]。按照荀子的理解,“性”概念的基本內(nèi)涵就是指與生俱來的自然本能。他說:

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zhì)也;欲者,情之應(yīng)也。[4]

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禮義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學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5]

“性者,天之就也”,楊倞注解說:“性者成于天之自然。”[6]也就是說,“性”的原初根源在“天”,人身上所擁有的“不可學”“不可事”的那一部分,是“天”所賦予的自然本能,這就是荀子所說的“性”。在荀子這里,性論與天論之間具有內(nèi)在的相關(guān)性,即性論是天論在人身上的邏輯延伸與具體落實。因此,如果我們想要通透地理解荀子人性論,考察早期儒家(主要以孔子、孟子為代表)天論的演進路徑,以及荀子天論的理論內(nèi)容,便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論意義。

(一)孔、孟、荀之天論

“天”是中國古典哲學的基本概念之一,先秦時期,儒、道、墨、陰陽等諸思想流派皆對此進行了最初的哲理化的探討。關(guān)于“天”觀念之形成,歷史甚是悠遠,“在中國,普遍認為天的觀念形成于周代”[7],就漢字構(gòu)型而言,“‘天’字,是‘大’字上面畫一線的字,‘天’是描畫人伸開兩只手,撇開兩只腳而立著的形狀的象形文字,原本是‘人’的意思,在他底上面畫一線的‘天’字,是表示蓋覆人之上的天空的。但是,當作人類底祖先的天,并不是蓋覆我們之上的天空,卻以為是在天空中支配著下界的帝或上帝的意思”[8],即張岱年先生所謂“上古時代所謂天,本有兩重意義,一指有人格的上帝,一指與地相對的天空”[9]。由于受到先民們所信奉之原始宗教信仰的深刻影響,在這兩重意義之中,前者長期占據(jù)主導性地位。邁入春秋時期以后,“天”的以上兩重意義被儒家學派的開創(chuàng)者孔子所承襲,成為他闡發(fā)天論的思想背景。

按照楊伯峻先生的考察與疏解,“在《論語》中,除復音詞如‘天下’、‘天子’、‘天道’之類外,單言‘天’字的,一共十八次。在十八次中,除掉別人說的,孔子自己說了十二次半。在這十二次半中,‘天’有三個意義:一是自然之天,一是主宰或命運之天,一是義理之天”[10]。楊先生的這一說法,基本上沒有什么大問題,但是,對于“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之“天”的具體理解,似乎有偏離孔子本義的嫌疑。朱熹注解這句話時說:“魋欲害孔子,孔子言天既賦我以如是之德,則桓魋其奈我何?言必不能違天害理也。”[11]在朱子看來,孔子自身的內(nèi)在德性實際上是以“天”為其價值根源的,此“天”就是“理”,即“義理之天”。徐復觀先生也曾指出,“孔子的所謂天命或天道或天,用最簡潔的語言表達出來,實際是指道德的超經(jīng)驗的性格而言”[12]。應(yīng)該說,將“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之“天”解釋為“義理之天”,似乎更能契合孔子本義,而以“主宰之天”詮釋“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之“天”,存在背離孔子本義的風險。

作為儒家學派的重要傳承者,孟子基本上沿襲了孔子天論的主要內(nèi)容(主宰之天、運命之天、義理之天)[13],與孔子不同的是,他在“性”與“天”之間建立了明確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即“天人合德”[14],也就是說,孟子天論的理論旨趣在于追溯“性善說”的終極根據(jù)與絕對本源,與這一問題的解決相應(yīng),“義理之天”或“德性之天”在孟子思想系統(tǒng)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它們?yōu)椤靶陨普f”的確立奠定了堅實的形上學根據(jù),即孟子所謂的“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15]。質(zhì)言之,依孟子之見,天是純粹至善而內(nèi)在超越的終極實體,人文世界的倫理道德便是以“義理之天”或“德性之天”為價值理性之終極根源的,實如楊澤波所指出的,“中國古代天論思想的傳統(tǒng)在孟子手里又派上了用場,成了他解答道德形上根據(jù)難題的‘法寶’。孟子公然宣稱,性善的終極原因,道德的形上根據(jù)全在于天”[16]

到了荀子這里,由孔子與孟子所力挺的以“義理之天”(確切地說應(yīng)為“德性之天”)為核心內(nèi)容的天論,卻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與消解,即徹底斬斷了已經(jīng)確立起來的道德與天之間的形上學預設(shè),重新賦予“天”概念以“自然主義”的認知與界說。在《荀子》中,“天”概念之內(nèi)涵存在多重向度,曾振宇在系統(tǒng)地疏解過《荀子》之后指出,與孔子、孟子一樣,荀子天論同樣蘊含“自然之天”“主宰之天”“義理之天”三重義項。[17]不過,這里需要特別澄清的是,盡管曾氏所言不虛,但荀子所肯認的“天”乃“自然之天”,這才是荀子天論的理論重心,而“主宰之天”“義理之天”處在荀子天論的邊緣位置,[18]遠不及孔、孟對它們的密切關(guān)注。倘若將它們視為荀子正面所提倡的天論內(nèi)容,無疑是值得商榷的:首先,從邏輯融貫性來看,“自然之天”與“義理之天”在本質(zhì)屬性上是無法相互兼容的,即前者立足于“實然”(事實)層面,而后者側(cè)重于“應(yīng)然”(價值)層面,兩者顯然處于不同的層級之上;其次,“主宰之天”意指具有賞善罰惡能力的人格神,自然界與人類社會皆受到它的干預、支配、主宰,而荀子批判“不遂大道而營于巫祝,信祥,鄙儒小拘”[19]賴以存在的深層原因時就指向了有意志的“主宰之天”。司馬遷在《史記》中曾以“祥度制”來評述鄒衍學說,循此可推知,荀子所謂的“信祥”之“祥”理應(yīng)是針對鄒衍學說而發(fā)出的議論。在《天論篇》中,荀子批判了以鄒衍學派為代表的“占星學”思潮[20],系統(tǒng)構(gòu)筑了自然主義天論。依荀子之見,自然主義天論的第一層含義,就是將“天”還原為“自然之天”,“自然之天”包括了日月、星辰、四時、陰陽、風雨、大地、萬物等各種物類。

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yǎng)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唯圣人為不求知天。[21]

治亂天邪?曰:日月、星辰、瑞歷,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天也。時邪?曰:繁啟蕃長于春夏,畜積收藏于秋冬,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時也。地邪?曰:得地則生,失地則死,是又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亂,治亂非地也。[22]

第一段引文中的“天”,指萬物生成流變背后的所以然之理,是宇宙生成論意義上的“天”。就此而言,這一意義上的“天”,與老子哲學系統(tǒng)所論述的“道”具有明顯的相通之處,即蘊含超越的形上意蘊。[23]然而,這一超越層面的“形上之天”則是荀子所明確否定的,“唯圣人為不求知天”,“其于天地萬物也,不務(wù)說其所以然而致善用其材”[24],荀子所表達的“不求知天”的理論態(tài)度,是其經(jīng)驗型思維性格[25]在自然主義天論領(lǐng)域的邏輯延續(xù)。而后一段引文中的“天”,則是指與“時”“地”相對的“日月、星辰、瑞歷”,這是狹義層面的“自然之天”;此外,“自然之天”也包括四時、陰陽、風雨、大地、萬物,這是廣義層面的“自然之天”。對于廣狹兩種層面的“自然之天”,荀子從正面意義上表達了肯定的“知天”[26]態(tài)度,確切地說,這一“知天”態(tài)度要求我們憑借“已其見象之可以期者”“已其見宜之可以息者”“已其見數(shù)之可以事者”“已其見和之可以治者”[27]充分掌握“天”“地”“四時”“陰陽”的運行規(guī)律。

而后,荀子進一步揭示了“自然之天”的理論品格及其運轉(zhuǎn)遷移的恒常性(規(guī)律性),這是自然主義天論的第二層含義。

不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謂天職。如是者,雖深,其人不加慮焉;雖大,不加能焉;雖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謂不與天爭職。[28]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29]

天不為人之惡寒也輟冬,地不為人之惡遼遠也輟廣,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也輟行。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數(shù)矣,君子有常體矣。[30]

“不為而成,不求而得”,是荀子詮釋“自然之天”的經(jīng)典命題。具體而言,“不為”“不求”是“自然之天”的內(nèi)在特質(zhì)與理論品格,也就是道家所說的“自然無為”,荀子與道家在天論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這一共通性,透露出道家自然天道觀對荀子天論的深刻影響,[31]而這一方面也是后世學者們(特別是宋明理學家與現(xiàn)代新儒家)視荀子為儒家歧出的重要緣由之一。胡適先生說:“荀子在儒家中最為特出,正因為他能用老子一般人的‘無意志的天’,來改正儒家、墨家的‘賞善罰惡’有意志的天;同時卻又能免去老子、莊子天道觀念的安命守舊種種惡果。”[32]荀子一方面批判吸收了道家自然天道觀的合理內(nèi)核,另一方面解構(gòu)了孔子、孟子所奠基的以“德性之天”為核心意涵的天論進路,因為從實質(zhì)內(nèi)容及理論旨趣來看,“自然之天”與“德性之天”屬于兩種不同類型的理論進路,它們之間存在“非此即彼”的矛盾關(guān)系,對“自然之天”的肯認,便是對“德性之天”的消解,也就是說,“德性之天”指向價值層面的純善且超越的終極實體,為倫理道德價值的誕生奠定了形上學根據(jù),這在儒家天論之中占據(jù)主流地位;而“自然之天”則指向事實層面的純粹客觀的物質(zhì)性存在及其規(guī)律,自身毫無倫理道德價值可言,因此,奠基在“自然之天”上的人性也同樣無倫理道德價值可言,馮友蘭先生說:“性乃屬于天者。天既自有其‘常’,其中無理想,無道德的原理,則性中亦不能有道德的原理。”[33]沿循這一邏輯理路,我們可以推導出以下結(jié)論:“天之就”的“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的“性”是“事實”層面的“自然性”“實然性”“現(xiàn)實性”,既非善亦非惡,因而我們不能夠給予“性”以“應(yīng)然”層面的道德價值評判。如前文所言,“自然之天”包括日月、星辰、四時、陰陽、風雨、大地、萬物等諸多物類,用現(xiàn)代的話來說,“自然之天”就是“自然界”,而且,荀子認為“自然之天”的運動變化遵循其固定不易的客觀法則,決不依憑人的意愿與德性而有所轉(zhuǎn)移,這是“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天不為人之惡寒也輟冬,地不為人之惡遼遠也輟廣”“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數(shù)矣”所昭示我們的重要信息。

盡管荀子熱衷于探討天人關(guān)系,但其重心不在天而在人,所以在揭示“天行有常”的基礎(chǔ)上,他進一步主張人們應(yīng)該積極認知、掌握、運用自然規(guī)律,以此來謀求人類幸福生活的滿足與實現(xiàn),也就是說,在認識與改造自然世界的過程中,我們必須充分地發(fā)揮主體能動性(“在己者”),荀子對“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由天謂之道,盡因矣”[34]的理論批判,表明他不滿于道家過分推揚自然性,同時這也從反面突出了他對人的主體能動性的關(guān)切,這既是荀子異于道家的地方,也是自然主義天論的第三層含義。

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退也。[35]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yīng)時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與騁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與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與有物之所以成?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36]這里的“在天者”,楊倞注曰:“謂富貴也。”[37]但是,從《天論篇》的思想主旨及系統(tǒng)融貫性來看,楊倞的這一注解似乎并不契合荀子本有之義,理由如下:人之富貴與否,最終決定權(quán)在于異己的外部力量,這種外部力量在古代社會中一般被視為“天”(命運之天)。雖然“命運之天”具有客觀必然性,與荀子的“自然之天”存在相通之處,但是它們之間仍然存在無法填平的鴻溝,即“命運之天”是盲目的必然性力量,可以說毫無規(guī)律性可循,而“自然之天”則遵循固定的軌道與法則而不斷地遞變,我們運用自身的理性能力就能夠有一定程度的認知。基于如上考量,本書不采信楊倞的注解,而是把“在天者”之“天”理解成“自然之天”。根據(jù)荀子的理解,“天”的運行變化是一個無目的、無意志的自然而然的過程,與人世間的治亂、禍福、吉兇無關(guān),而這些社會現(xiàn)象之所以出現(xiàn)則完全依賴于人事活動:“受時與治世同,而殃禍與治世異,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38]在此基礎(chǔ)上,荀子進一步指出了對待天人關(guān)系的正途,就是說,人們應(yīng)該躬身返求“在己者”而不羨慕“在天者”,切勿效仿小人棄置“在己者”而羨慕“在天者”,即“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具體地講,“敬其在己者”就是說,人應(yīng)該發(fā)揮主體能動性,借此凸顯其異于其他存在者的尊嚴,“物畜而制之”“制天命而用之”“應(yīng)時而使之”“騁能而化之”“理物而勿失之”“有物之所以成”就是人發(fā)揮主體能動性的積極表現(xiàn);而“慕其在天者”則是說,人將自己委身于“天”,放棄其應(yīng)該履行的職分,“大天而思之”“從天而頌之”“望時而待之”“因物而多之”“思物而物之”“愿于物之所以生”昭示了人消極地等待自然。

統(tǒng)觀上文,荀子在批判性吸收道家自然天道觀合理內(nèi)核的基礎(chǔ)上,融入儒家崇尚積極有為的主體能動性思想,構(gòu)筑了別具建樹的自然主義天論,其內(nèi)在邏輯理路如下:“明于天人之分”→“知天”→“制天命而用之”。顯然,從這一意義上看,荀子的確偏離了孔子、孟子所設(shè)定的以“德性之天”為核心內(nèi)容的天論進路,這是毋庸諱言的。關(guān)于荀子天論的理論意義及其問題,張亨先生曾評論道:“在中國古代從‘天人交通’到‘天人合一’的傳統(tǒng)中,唯一提出不同的主張而獨樹一幟的是荀子。他的‘天人分職’之說可謂是對這一傳統(tǒng)最激烈的挑戰(zhàn)。……只是問題在于,第一,荀子‘不求知天’這種實用的態(tài)度阻塞了對‘不見其事’無形之天解讀的可能,從而無法對探索自然界的奧秘產(chǎn)生動力,也就無緣發(fā)展出科學來。第二,荀子完全不考慮超越義的天的意義,也不重視儒道在轉(zhuǎn)化神性之天上所作的努力,使人的精神世界受到相當?shù)木窒蕖!说牡赖禄A(chǔ)也無法牢固。”[39]張氏的這一論斷大體上是可以成立的,但他認為荀子“不求知天”的實用態(tài)度阻礙了科學的正常發(fā)展,這似乎有失公允。與張亨先生的這一看法相反,韋政通先生曾揭示了荀子天論所蘊藏的“科學心態(tài)”,他說:“在原始宗教中被視為不測的天象,在理智主義者看來,變?yōu)榭衫斫獾淖匀滑F(xiàn)象,這種轉(zhuǎn)化,即代表一種科學的心態(tài)。荀子的天論思想,在科學史有其一定的意義,即在這種轉(zhuǎn)化上。這是就理論來說。至于在實際的科學史中,正如李約瑟所說,‘理智主義對科學的進展,反不如神秘主義。’這是因為科學的發(fā)展,如沒有其他條件的配合,單靠理智主義還是無能為力的。”[40]當然,我們對于荀子天論所蘊藏的“科學心態(tài)”也不應(yīng)該抱有太高的期待。實際上,張亨和韋政通兩先生之所以持有如此不同的觀點,這與他們對荀子“不求知天”的理解休戚相關(guān)。荀子之所以提倡“不求知天”,林宏星認為,很可能出于三個方面的考慮:(1)“不求知天”或是針對孟子“盡心、知性、知天”而至于“上下與天地同流”的神秘境界而發(fā),因為孟子“知天”實際上以神秘天命的預設(shè)為其邏輯前提,這當然是荀子所極力反對的;(2)“不求知天”是一種“情境性語言”,即是說,相對于人間治道的建立和開發(fā)而言,天地萬物的深廣精微是人不加慮、不加能、不加察的“不急之知”;(3)“不求知天”還是一種“角色性語言”,這里的“角色性語言”,包括兩個方面的意義:一是“不求”不等于“不能”,二是荀子立足于圣人和君子的角色立場,認為圣人和君子不必是有關(guān)具體科學知識的專門之家,而是“宗原應(yīng)變,曲得其宜”“知通統(tǒng)類”之人。[41]

(二)荀子“性”概念的三重意涵

從概念內(nèi)涵來看,“性”指的是“天之就”的“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荀子著重開顯了“天”的“自然義”,解構(gòu)了“天”的“主宰義”與“德性義”;既然“天”具有“自然義”,“天之就”的“性”也同樣蘊含了“自然義”,所以荀子說:“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yīng),不事而自然謂之性。”[42]正因為“性”概念所具有的“自然義”,所以荀子認為“性”在原初意義上就是指未經(jīng)人為雕琢的自然材質(zhì):“性者,本始材樸也”[43],這即是廖名春所指出的:“荀子所謂性的最基本意義是人性天然,是指人生而就具有的本能。”[44]假如對荀子“性”概念的認知與理解僅僅停留在這一抽象層面,我們則難以知曉“性”概念的具體內(nèi)容。因此,從概念外延來看,荀子“性”概念究竟包括哪些內(nèi)容,便是我們自然而然的理論追問。誠然,凡是吻合“天之就”的“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無待而然者”“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便可歸入“性”概念外延的行列,概括地講,荀子“性”概念包含三個層面的重要內(nèi)容:(1)天賦的自然欲望;(2)感官的知覺能力;(3)與生俱來的理性能力與實踐能力(“知”與“能”)。這三個方面共同構(gòu)筑了作為人的類本質(zhì)潛在基礎(chǔ)的人性結(jié)構(gòu)。

盡管人類屬于宇宙萬物中最高貴的理性存在者(“最為天下貴”),但是從生命構(gòu)型的原始基質(zhì)來看,其與草木、禽獸等低等生命體一樣,仍然是由陰陽二氣凝聚而成的生命體,因此同樣隸屬于自然界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就決定了人類最基本的表現(xiàn)形態(tài)首先只能是感性的生命存在。荀子說:

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45]

既然人是鮮活的生命有機體,為了維系感性生命的存續(xù)與成長,我們必須滿足自身內(nèi)部的諸種需要,這些需要構(gòu)成了荀子“性”概念外延的第一層內(nèi)容。

凡人有所一同: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46]

人之情,食欲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余財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47]

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zhì)也;欲者,情之應(yīng)也。……故雖為守門,欲不可去,性之具也。[48]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49]

今人之性,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50]

若夫目好色,耳好聽,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謂之生于偽。[51]

人既有生理需要,也有心理需要。具體而言,構(gòu)成荀子“性”概念外延的“自然欲望”指“人之所生而有”“無待而然”的“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及“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的“目好色,耳好聽,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荀子關(guān)于人性內(nèi)容的這一規(guī)定,與告子所謂的“生之謂性”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上的理論相承性。眾所周知,以生言性,是中國圣賢們考察人性問題的重要理論架構(gòu),告子就是這一理論架構(gòu)的堅定擁護者。《孟子》中曾記錄了告子對于“性”概念的相關(guān)界定:“生之謂性”[52]“食色,性也”[53]。“生之謂性”之“生”字,按照唐君毅先生的觀點,包含了兩種可能性的解釋:(1)“生”作名詞解,指“生命”,“生之謂性”即“性之所在,無無性之生,舍生亦無以見性”[54];(2)“生”作動詞解,指“生長”或“求生”,“然生之謂性之涵義中,同時包涵生之為一有所向之一歷程之義。此有所向之一歷程,即其現(xiàn)在之存在,向于其繼起之存在,而欲引生此繼起之存在之一歷程。故生之謂性之涵義中,包括求生之義。求生,即求相續(xù)之存在,求相續(xù)之生命之存在。而此求相續(xù)生之性之滿足,則待于人之攝取他物,以養(yǎng)其生,并進而傳其生命于子孫,以子孫之生命之存在,為其自身繼起之存在。由是而此人之生之性中,即包涵食色之性”[55]。透過對荀子“性”概念外延的總體概括可知,荀子不僅沿襲了告子的“生之謂性”的總體構(gòu)思,而且也擴充了告子“性”概念的外延范圍,即除了“食”“色”等自然欲望以外,荀子的“性”概念還包括感官的感知能力、與生俱來的理性能力與實踐能力,誠如李曉春所說:“荀子繼承了告子的‘生之謂性’的思想,但他擴展了‘生之謂性’的范圍,此‘生之謂性’擺脫了告子的‘食色,性也’的狹隘性,而成為一個具有人的類本質(zhì)潛質(zhì)的人性結(jié)構(gòu)。這樣,荀子就擺脫了告子的一個困境,他在‘生之謂性’的意義上將人與動物做了一定的區(qū)分,雖然這一區(qū)分并不是人與動物的類本質(zhì)區(qū)分。”[56]

人是“形”與“神”兼而有之的生命存在形態(tài),就“形”這一方面而言,人是由目、耳、口、鼻、骨體膚理(“天官”)構(gòu)筑而成的感性生命系統(tǒng),當我們與外部客觀世界相互接觸的時候,這五種感覺器官就發(fā)揮著各異的功能,但不能互相為用,這是荀子“性”概念外延的第二層內(nèi)容。

凡人有所一同:……目辨白黑美惡,耳辨聲音清濁,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體膚理辨寒暑疾養(yǎng),是又人之所[57]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58]

天職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藏焉,夫是之謂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謂天官。[59]

耳、目、鼻、口、形能(形體)或骨體膚理,是天職天功所造就而成的五種感覺器官,這是荀子稱它們?yōu)椤疤旃佟钡木売伤凇穆毮芊止砜矗@五種感覺器官各不相同:眼睛辨別“白黑美惡”,耳朵辨別“聲音清濁”,口舌辨別“酸咸甘苦”,鼻子辨別“芬芳腥臊”,四肢膚理辨別“寒暑疾養(yǎng)”;從形成來源來看,這五種感知能力則是我們與生俱來的先天稟賦,無須依憑后天修為而客觀地存在,雖然圣如大禹,惡如夏桀,但也沒有絲毫分別。

除了前文所論及的自然欲望與感官能力以外,人還擁有先天的理性能力(“知”)。荀子說:

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無所疑止之,則沒世窮年不能遍也。[60]

所以知之在人者謂之知。知有所合謂之智。[61]

“凡以知,人之性”和“所以知之在人者”之“知”,是“能知”,是認識活動的理性主體;“可以知,物之理”和“知有所合”是“所知”,是認識活動的客觀對象;而“能知”與“所知”的結(jié)合正是知識之所以可能的必要條件,所以韋政通先生指出說:“這兩個條件,在知識活動中,是絕不可缺的,而正名篇于此兩義,明是具備的,故吾人即本此而說其在知識論上有其獨立自足的意義。”[62]

不僅如此,我們?nèi)祟愅瑫r也擁有與生俱來的實踐能力(“能”),而這一實踐能力則是人們將主觀形態(tài)的理論成果轉(zhuǎn)換為客觀形態(tài)的現(xiàn)實世界的潛在能力。荀子說:

所以能之在人者謂之能[63]。能有所合謂之能。[64]

“涂之人可以為禹”,曷謂也?曰:凡禹之所以為禹者,以其為仁義法正也。然則仁義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zhì),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65]

“所以能之在人者謂之能”之“能”,指潛在的實踐能力,等價于“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之“可以能之具”[66],而“能有所合謂之能”之“能”,指實際的實踐能力。顯然,按照荀子對于“性”概念的本質(zhì)規(guī)定,人與生俱來的理性能力與實踐能力則構(gòu)成了“性”概念外延的第三層內(nèi)容。

概而言之,從內(nèi)涵層面來看,荀子“性”概念的本質(zhì)規(guī)定是“天之就”的“無待而然者”“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從外延層面來看,荀子“性”概念包括三個層次:(1)“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的自然欲望;(2)“目辨白黑美惡,耳辨聲音清濁,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體膚理辨寒暑疾養(yǎng)”的感知能力;(3)“所以知之在人者”“可以知之質(zhì)”的先天理性能力與“所以能之在人者”“可以能之具”的先天實踐能力。這為我們理解“人之性惡”[67]的真實含義奠定了準備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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