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廣西多民族文學的共同發展
- 黃偉林
- 5175字
- 2025-04-24 20:20:37
第三節 國際體驗
如果張宗栻的漓江敘事唱出了漓江傳統生活的挽歌,梅帥元的漓江敘事努力探尋漓江作為旅游符號的產業價值,那么,沈東子的漓江敘事又開拓了一個空間,即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相遇時中國人的內心體驗。
作為生活在桂林的作家,沈東子有一批小說講述的是旅游業剛剛起步,大量外國人涌進桂林那個階段的故事。在這里,筆者同樣選取三部小說進行論述,它們分別是《美國》、《郎》和《有誰比我更愛好Broken English》。
《美國》中的“我”是一個能夠講英語且酷愛美國文化的中國人,因為共同的愛好與了了媽相愛結合并生下了女兒了了。后來了了媽跟一個跛腿男人去了美國,“我”因此意識到了了媽愛的既不是“我”,也不是那個跛腿男人,她愛的是美國。
小說對“我”生活的環境有所描寫:
我常常抱著了了坐在江邊,遙想我生命中一個如夢的夏天。碼頭上的冬青樹依然繁茂如同當年,可是已經見不著擊水嬉鬧的漁家少年。人們排著長隊依次登上駛往下海的白色的船,好像前去瞻仰的是本世紀最后一片田園風光。是的,鵝卵石的河灘上不再有小鳥覓食蜻蜓翻飛,只有癟癟的可樂罐和萬寶路香煙盒在水面上漂蕩。
這時候了了媽已經拋棄“我”和了了去了美國,留下“我”在這里沉湎于無盡的遐想。在一定意義上,“我”和了了媽都是“唯美主義者”。“我”熱愛的是美國的精神文化,如自由、平等、博愛,如杰弗遜、愛默生、梭羅、狄金森、林肯、夢露、馬丁·路德·金等。了了媽崇尚的是美國的物質文化,如耐克鞋、牛仔褲、麥當勞、可口可樂、藍帶啤酒、雀巢咖啡、三明治、漢堡包等。作為“漓江敘事”的文本,《美國》陳述了“我”這樣一個美國精神文化熱愛者所受到的美國物質文化的傷害,從而發出“我的情敵是美國”的怨恨之語。
《郎》的故事發生在桂林,如作品所描述:“這座小城不可謂不浪漫,相思江、情人河,月亮山、愛情島,每塊石頭都留有才子佳人的愛情傳說,每面崖壁都鑿著文人墨客的千古絕唱?!毙≌f講述了發生在“我”、桃和郎之間的故事。我和桃從事的都是旅游紀念品生意:
我和桃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相識,就像一粒雨和一顆鵝卵石相遇一樣偶然。當時我在兜售我的畫,而她在叫賣她的瓷器。這里的景色異常獨特,雖說沒有華北平原的一馬平川,也不見西城古道的大漠孤煙,可是四處都聳立著碧綠的山峰,妖嬈的小河上還飄著夢幻的扁舟,難怪外人會說這方土地上連草都風流。我和桃相遇在這片如詩如畫的風景里,自然也就會生發出如詩如畫的感情。
然而,在“我”和桃之間,郎出現了。郎是一個日本人,“像所有的日本男人一樣個頭不高,但是戴著金絲框架眼鏡,一副溫文爾雅的派頭,沒有留日本男人通常都有的那種仁丹胡,也就是說沒有中國人記憶中那種粗鄙和殘暴的象征,下巴總是刮得干干凈凈,顯得異常精明”。盡管郎很有紳士派頭,但“我”卻對他充滿敵意,這里既有歷史造成的敵人意識,也有男性本能的自衛心理,“我習慣于用情敵的目光看待他”。
郎果然是“我”的情敵,他以很大的耐心引誘桃,終于如愿以償。但郎又不是“我”的情敵,小說結束時暗示我們,經過郎的引誘,桃最后成了做皮肉生意的妓女:
我最后一次見到桃是在幾年后的一個炎熱的黃昏。她披著一頭波瀾起伏的長發,那曾經紅潤如桃的臉蛋已被厚厚的脂粉所掩蓋,只能看見嘴唇上很不真實的紅色,還有睫毛上同樣很不真實的黑色,活像未卸妝的藝妓。她身穿一襲淺黃色的露肩薄裙,左肩挎著一個小坤包,右手挽著一個日本人,從一家豪華酒店的玻璃旋轉門飄然而出,輕盈得如一陣秋天的風。那個日本人也系著一條深色的領帶,但不是郎。
與《美國》不同的是,《郎》中的“我”并不是日本文化的崇尚者,甚至,因為半個世紀之前的那場戰爭,他對日本人懷抱敵意。小說甚至寫到桃的外婆也是那場戰爭的受害者,“她外婆年輕時為了躲避日本兵,從東海邊逃到洞庭湖邊,又從洞庭湖邊逃到這座南方城市的小河邊,一生都在躲避日本人,現在都還時常夢見咿呀叫喊的日本兵”。然而,桃卻在郎的金錢誘惑下就范,以至于“我”頗不甘心地認為:“只要有錢,什么都可以辦得到,別說是買一只桃,就是全世界所有多汁的鮮桃,日本人都可以用錢買到手,因為日本人雖然什么都缺少,但是獨獨不缺少錢?!?/p>
《有誰比我更愛好Broken English》的主人公“我”是河灣咖啡館的經營者。如小說所描寫:
這座小鎮的風光得益于她家窗前的那條河,那條河蜿蜒曲折,水質清澈,經過這里時忽然變向拐了一個彎,好像專門圈出了一片平緩的空地,好讓這里的人們日后繁衍和生息。我就是有感于河流拐彎時的那種突然動作,把自己這家咖啡館定名為“河灣咖啡館”。
西方游客特別喜歡到小鎮旅游,也喜歡到河灣咖啡館撫慰心情:
那些習慣于鬧騰到午夜的西方人,原先是為了清靜才躲到這座群山環抱的小鎮里,不想小鎮比他們想象的要安靜得多,不僅月光如水,水流無聲,而且山影幢幢,街巷無人,寂靜得耳朵發疼,才住了三五天,那點西方人的纏綿心事就被山風吹得干干凈凈,心兒也被吹得空空落落,只得借啤酒不斷澆灌,才能找回一點踏實的感覺。
“我”最懷念的是20世紀80年代初與第一批西方旅游者交往的經歷。在“我”的心目中,那時候來中國的游客是人中精英,無論衣著還是談吐都透露出自由主義者的風采。然而,進入20世紀90年代,那種風采如《廣陵散》一樣隨風而逝一去不返,小說就寫道:
在那些堆滿了可樂罐和啤酒瓶的咖啡館里,實用主義明顯占據了上風。人們紛紛用蹩腳的英語談論著蹩腳的話題,諸如需要兌換美元嗎?你能做我赴美就讀的擔保人嗎?在美國如何才能拿到綠卡?需要我幫忙介紹幾位中國姑娘嗎?我可以和你結婚去紐約嗎?等等。說英語成為這里最具魅力的時尚,受到所有女孩子的追捧:
在她們看來,英語代表的是一種高雅的生活,對英語的愛好也就是對文明的愛好,英語總是跟玫瑰、微笑、精巧的領結和小杯的咖啡聯系在一起,或者簡單地說,總是跟浪漫聯系在一起,很難想象如今一個浪漫的年輕人嘴里不會說出幾個精妙的英語單詞??梢哉f英語是這個時代中國女孩的公共情人。
值得注意的是,沈東子這三部可以稱作“漓江敘事”的小說,無一例外使用了“情敵”抑或“公共情人”的說法,小說的主人公在愛情這種本來最具精神氣質,最具隱秘色彩的空間,完全無法抵御物質文化強大的外國人的入侵。這里的外國既有主人公崇尚的美國,也有主人公仇恨的日本。沈東子的漓江敘事傳達了20世紀末期中國男人一種失落的情感,在強大的金錢力量面前,他們似乎失去了任何抵抗的能力,他們眼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棄他而去,無力追回,唯有傷感。
金錢固然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體現了強大的力量,然而,那個時代的中國人在金錢面前完全沒有抵抗的能力,仍然顯示出那個時代中國人精神建構的貧弱。沈東子“漓江敘事”中的那些敘事人“我”雖然有較豐富的美國文化知識積累,但本土精神文化的建構反而表現出明顯的缺失?!独伞返臄⑹氯藢ψ约旱木窠嬕灿兴此迹骸拔宜畹哪莻€時代只有愛和恨兩種情感,不是愛誰,就是恨誰,兩種感情都同樣強烈,絕不容許在愛和恨之間猶豫。”顯而易見,今天我們重讀沈東子的“漓江敘事”,可能不僅需要認識到中國曾經經歷過一個物質高度貧乏的時代,同時,也經歷過一個精神高度貧弱的時代。
漓江無疑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河流之一,漓江也曾經承載過中國文人的生活理想。清末曾流傳過這樣一個故事:端方任湖廣總督時,委任一個親信去當恩施知州。這個親信嫌鄂西太窮,沒什么油水可撈,要求另派一個肥缺。端方一臉正經地說:“州、縣都是朝廷命官,哪能挑肥揀瘦?假使官能夠自由挑選,我寧愿去當桂林的知府或陽朔的知縣?!?span id="omzfb2r" class="super" id="ref23">[22]這個故事本身有一點諷刺色彩,但它同樣表達了一個意思,即為人做官,并不能只為了賺錢謀利,也可以是對美的追求。因為,無論桂林還是陽朔,在人們眼里,同樣是貧困地區,但確有甲天下的奇山秀水,而甲天下的漓江山水,在中國傳統文化體系中,不僅是客觀的自然美的存在,更是主觀的精神美的寄托,其中充盈著中國文化精神的精髓,是中華民族人格美的化身。
筆者常常感動于清代舒書的《象山記》中的這段文字:
嗟乎!象山,冷地也。余,冷人也。際此世情衰薄,誰肯為顧惜而與之相往來者?自有余來以后,水潺潺為之鳴,石硁硁為之聲,花鳥禽魚,欣欣為之榮。嗟乎,象山,舍余無以為知己者;余舍象山,又誰復為知己?昔人有言曰:“江山風月,閑者便是主人?!庇嚯m不敢謂象山之主人,象山曷不可謂余之知己哉。
世情衰薄,但人仍然能夠在漓江山水中找到知己,獲得寄托。顯然,漓江山水曾經有足夠讓中國人安身立命的空間,中國人的心靈完全可以在漓江山水獲得詩意的安放。然而,何以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當漓江山水使地球上無數人趨之若鶩的時候,這方山水中的人為何棄之若敝屣?顯然,貧窮不是唯一的原因,還需要反思的是那個時代中國人的精神建構。當代“漓江敘事”存在的問題,或許正是漓江人精神建構、價值體系的缺陷。當中國傳統文化精神隨風而逝,漓江人成為沈東子筆下的“空心人”,他們又怎么能夠抵抗類似郎或者結巴英語的“情感入侵”抑或“文化入侵”?
無論是張宗栻,還是梅帥元,或者沈東子,他們無不感受到現代化對漓江的影響,他們的“漓江敘事”多少都帶些挽歌的氣息。不過,在筆者看來,挽歌既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束,也意味著一個時代的開始??梢钥隙ǖ氖牵敶鷱V西作家的“漓江敘事”已然突破了中國古代作家為漓江限定的敘事范疇,在傳統中原文化的浸潤外,納入了廣西其他少數民族文化的人文氣息,做到這一點殊為不易。畢竟,中原文化與少數民族文化相比,不僅更為強勢,而且還被認為更為“文明”。同時,“漓江敘事”也直面了來自外國的“文化入侵”,書寫了“文化入侵”語境下中國人的內心創痛。或許,在經歷了30多年改革開放的歷史之后,我們對異質文化的進入應該持費孝通所倡導的文化自覺的態度,既充分領悟自身的文化源流,又認識他者文化的來龍去脈,在此基礎上,抵達“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文化境界。
世界文學史上有不少因為書寫河流而著名的作家,如馬克·吐溫之于密西西比河,肖洛霍夫之于頓河,沈從文之于沅水。筆者以為,漓江的文化內涵也足以承載真正的現代文學經典,就像它承載過經典的中國古代詩歌。當代中國多民族文化、當代世界各國文化在漓江的碰撞與交融,為當代的“漓江敘事”拓展了極大的空間,是“漓江敘事”未曾遇到的重大機遇,廣西當代作家應該高度重視“漓江”這一重要的文化資源,力爭寫出當代“漓江敘事”的經典作品。
[1]楊文衡:《十七世紀的現代學者--徐霞客及其游記》,海天出版社2013年版,第75頁。
[2]楊文衡:《十七世紀的現代學者--徐霞客及其游記》,海天出版社2013年版,第77頁。
[3]楊文衡:《十七世紀的現代學者--徐霞客及其游記》,海天出版社2013年版,第76頁。
[4]楊文衡:《十七世紀的現代學者--徐霞客及其游記》,海天出版社2013年版,第75頁。
[5]五五旅行團編:《桂游半月記》,國光印書局1932年版,第26頁。
[6]鄭健廬:《桂游一月記》,中華書局1934年版,第99頁。
[7]五五旅行團編:《桂游半月記》,國光印書局1932年版,第27頁。
[8]齊白石:《白石老人自述》,山東畫報出版社2000年版,第98頁。
[9]呂立新:《齊白石--從木匠到巨匠》,北京出版社2010年版,第78頁。
[10]呂立新:《齊白石--從木匠到巨匠》,北京出版社2010年版,第78頁。
[11]2011年,廣西人文社會科學發展研究中心“桂學研究團隊”做了一個廣西文化符號影響力調查,成果有黃偉林等人所著的《廣西文化符號影響力調查報告》,刊《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以及潘琦主編、黃偉林執行主編的《廣西文化符號》,廣西民族出版社2014年版。
[12]廣西大百科全書編纂委員會編:《廣西大百科全書·歷史》(上),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8年版,第104頁。
[13]覃圣敏:《駱越畫魂:花山崖壁畫之謎》,廣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7頁。
[14]覃彩鑾、喻如玉、覃圣敏:《左江崖畫藝術尋蹤》,廣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92頁。
[15]參見《珠山》和《黃小》,收入廣西民間文藝家協會、廣西民間文藝研究室編《廣西民間文學作品精選·寧明卷·花山風韻》,廣西民族出版社1998年版。
[16]參見《黃小》和《金銀洞》,收入廣西民間文藝家協會、廣西民間文藝研究室編《廣西民間文學作品精選·寧明卷·花山風韻》,廣西民族出版社1998年版。
[17]梅帥元、楊克:《百越境界——花山文化與我們的創作》,《廣西文學》1985年第3期。
[18]2011年,廣西人文社會科學發展研究中心“桂學研究團隊”做了一個廣西文化符號影響力調查,成果有黃偉林等人所著的《廣西文化符號影響力調查報告》,刊《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以及潘琦主編、黃偉林執行主編的《廣西文化符號》,廣西民族出版社2014年版。
[19]廣西大百科全書編纂委員會編:《廣西大百科全書·地理上》,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8年版,第183頁。
[20]胡適:《南游雜憶》,《胡適文集》第5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21]張宗栻、黃偉林:《被遺忘的土地》,《文學自由談》1990年第2期。
[22]參見徐鑄成《桂林雜議》,徐鑄成《報海舊聞》,生活·新知·讀書三聯書店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