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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百越氣息

古代旅桂文人是用他們的中原文化積淀書寫漓江,漓江因此是一條漢族的江,漢文化的江。胡適在漓江游船上發現了漓江還有柳江文化的存在,這個事實提醒我們漓江可能還有另一種傳統,廣西少數民族的傳統。胡適并沒有對這種可能性進行過探討。但是,半個世紀之后,一批廣西的作家、評論家開始對漓江的人文積淀進行重新認識。1990年,小說家張宗栻與評論家黃偉林在《文學自由談》上做了一個對話,其中專門談道:

A:除了“百越境界”這個一度響亮過的宣言外,廣西還有一批作家在默默開墾著另外一塊具有流派色彩的田地。

B:就是漓江文化。

A:在這個尚未成為宣言、成為旗幟的風格籠罩下,已產生了一系列作品,像《漓水謠》、《魔日》、《石頭船》、《年輕的江》、《河與船》、《大戈山猜想曲》等。

B:無論是回顧歷史還是觀照現實,都能清晰地發現廣西文學的兩種流向。一種屬于桂南,可以概括為百越境界。這是帶著鮮明的原始色彩,具有深厚的神話思維特征的文化。花山崖壁畫是這種文化最形象的濃縮,紅水河是這種文化物質形式的生命的脈流。從中國多民族的角度看,這種文化的主體核心恰恰由壯、瑤兩大少數民族構成。五十年代的《劉三姐》和《百鳥衣》,則是這種民族文化的原始精華——民族神話和社會現實成功結合的產物。另一種流向則屬于桂北,可以概括為漓江文化,這是受中原文明影響很深的文化類型,可以說是正統文明和山水文化相結合的典型范例。與百越境界的原始特征相對,漓江文化具有濃郁的文人氣質。考察漓江流域的各種神話傳說,可以很強烈地感受到華夏正宗人文歷史對它的滲透。[21]

對話中提到的《漓水謠》、《魔日》、《石頭船》是張宗栻漓江題材的小說作品。自20世紀80年代以后,一批廣西作家開始了對漓江的關注,創作了一批可以稱為漓江敘事的作品,代表人物有張宗栻、梅帥元和沈東子。

作為生活在漓江畔的桂林人,張宗栻本來并沒有漓江敘事的自覺,是梅帥元提倡的“百越境界”啟發了他。考察張宗栻的小說創作,正是在1985年以后,張宗栻筆下的漓江被注入了濃郁的百越文化氣息。

《魔日》的故事發生在漓江。藍朵從很遠的大山里來到漓江,看上了在漓江上的小伙子阿尚。兩人終于相愛結合。小說的故事雖然很簡單,但穿插其中的文化理念卻非常有想象力。藍朵是一個瑤族姑娘,以賣藥為生。阿尚是漢族青年,以捕魚為生。因為文化背景的不同,兩位年輕人互不理解。藍朵無法理解阿尚,她覺得“這后生是太冷了,像那條江一樣。尤其是深幽幽的黑眼珠,射出清水一般的光流,藍朵每與他目光相碰,都清楚地聽到刺啦一聲響。那響聲弄得她耳朵嗡嗡的,叫她害怕”。阿尚同樣不理解藍朵,“她好像看過我幾眼,阿尚記起來了,傳說他蠻婆會放蠱的呢,暗中弄你一下,就生病了,再弄一下,就死了……他有些發慌,摸摸頭,微汗浸浸的,竟一下說不清是冷汗還是熱汗”。藍朵與阿尚的結合,既是漢族與瑤族的結合,也是紅水河與漓江的匯通,兩種文化在陌生化的吸引中相交相融。

《魔日》是一篇高度“文化自覺”的作品,小說專門設計了兩個年輕小說家的對話,對話的內容正是對漓江人文的發現,在承認文人文化浸透了漓江,漓江是一條文人的江的同時,作者將紅水河文化納入漓江,為漓江的清冷注入了火紅灼熱的人文內涵。

如果說《魔日》有很明顯的文化理念的痕跡,那么,《漓水謠》則洗盡了理念的鉛華,直接書寫漓江漁人的人生,講述了過江客、擺渡人和大學生三個人物的故事。

老沌73歲,是一個過江客,一輩子生活在河流上,“一條江一條江地浪”。回首往事,老過江客也曾經有過愛情,有過女人,有過孩子,只是他習慣在河流中獨往獨來的日子,相信“過江客由礁石生下來,由江水收了去”的船歌,終于沒有成家。70歲是過江客收水的最后日子,等待河神有一天把他收走。老過江客終于把他的船停在磨石山的河灣,這是他選定的歸宿地,舟子、排子、魚鷹,這些都是他的財產,憑這些,他死后,也會有人為他辦后事,他遺下的船排就歸葬他的人。

明桂、昌水和竹筍是好朋友,別人稱他們是“桃園三結義”。明桂喜歡上了昌水的女人柳葉,為了方便見到柳葉,他改捕魚為撐渡船。他與柳葉約好晚上在骨樹林見面,他如約前往。柳葉沒有來,竹筍卻來了,痛打了明桂一頓。明桂只好解了老過江客的船,漂江去了,不再回家。不久,柳葉到磨石灣打絲草再沒有回來。幾年以后,漁村的人在下游很遠的圩上看見明桂和柳葉在賣魚。

漁村中的小貍考上了廣州的大學,成了城里人。他帶女朋友英子回漁村,晚飯后二人到河灘上乘涼。他給英子講過江客老沌的故事,講會唱歌的明桂和柳葉的故事,他講這些故事的時候,一條舟子正好從河上經過,舟子上的人唱:

妹呀妹——

日頭催你你不來——

月亮喊你你不來——

若還是哥和你睡

赤著腳板跑起來——

老過江客、明桂和小貍差不多是漁村的三代人。他們的人生各有不同。老過江客的生活相對原始自然,更接近古老的傳說;明桂的生活有了更多社會的內容,世俗化色彩較濃;小貍終結了漁民的生活,漁村的生活成為他城市人生富有異彩的背景。

《石頭船》寫的是漓江上貨船船夫的生活。販運貨物的船夫最害怕的是遇上傳說中的石頭船。“石頭船總是這時在云端出現,它如飛而來,涌動翻著云潮,呼呼地攪起狂風,灰白的船頭與山尖猛撞,將山和自己擊得粉碎。漫天石雨濺落,激起暗白的水花。”老卜這次販運的是一船細瓷,如果順利他將獲得豐厚的利潤。可是,在磨石山附近的長灘,他遭遇了傳說中的石頭船。“飛驅的石頭船撞毀在磨石山尖。它像玻璃一樣碎裂并飛射到空中,把黑云穿得千瘡百孔。天空亮閃閃的一片,輝煌而奪目。繼而,無數晶亮的白色碎石,從天空呼嘯著向下砸,最先擊在山巖上的彈起很高跟接踵而來的碰擊,發出粉碎前的脆響。”這場遭遇,導致老卜除了破船一無所有。

小說最后告訴我們,電視報道了那天磨石山長灘區域降了特大冰雹,但老卜沒有聽見。石頭船的傳說仍然沿江流傳,老卜對自己的遭遇諱莫如深。他依舊在江上運貨,重建他被毀的生活。

張宗栻是“漓江敘事”最為自覺的書寫者,他創作了相當優秀的“漓江敘事”文本,長期以來我們或者是忽略了他,或者是低估了他的作品。上述三個小說無一例外都是挽歌,為漓江漁民船夫唱的挽歌,為漓江傳統生活形態唱的挽歌。不同民族文化的碰撞和交流,山歌在漁民生活中的作用,傳說對船夫心靈世界的影響,張宗栻寫出了漓江文學的深度、厚度和豐富度,他不僅寫出了文人文化浸透的漓江,寫出了民間文化浸透的漓江,還寫出了少數民族文化點染了漓江。因為有張宗栻的小說作品,漓江曾經有過的生活形態獲得了審美的保存。許多年后,那些對漓江傳統生活懷抱文化情懷的人們,或許只能在張宗栻的作品中發思古之幽情。

“百越境界”的倡導者梅帥元從小受紅水河文化的熏陶,他并非桂林人,沒有過定居桂林的經歷,但他卻對漓江情有獨鐘,寫過一批很有特色的漓江題材小說作品。

《船女與過客》中的船家女滿蓉是揚堤人,喜歡讀書,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只好回村做活路。冬季是捕魚的淡季,卻是旅游生意的旺季。上游水淺,航道不通,桂林的游客只能乘車到揚堤上船,于是大大小小的生意便在碼頭上興旺起來。男青年富連喜歡滿蓉,他是做生意的好手,能把什么都變成錢,比如到江邊撿些好看的石頭就可以賣給外國人,又比如在岸邊圍個便所就可以收費。滿蓉雖然佩服富連的能干,但卻對他的視野和品味不以為然。有一天,三個騎自行車旅行的大學生經過滿蓉的船,滿蓉邀請他們一起吃豆腐煮魚頭。他們相談甚歡。富連對滿蓉免費請客不高興。不久,滿蓉的父親回到船上,發現兩個男學生坐在滿蓉的床上,很不高興,三位大學生只好告辭。滿蓉做好魚趁熱給大學生送去,但大學生已經離去。

梅帥元的漓江敘事截取的是旅游業背景下的漓江生活。富連作為漁民中的能人,已經高度商品化,利用漓江的一切以謀利,可惜,限于文化水平和商業視野,他只能以個體手工的方式賺錢。滿蓉喜歡讀書,并不安于這樣的生活,對現代高等教育建構的人生充滿渴望。

值得特別注意的是小說中那幾個大學生對漓江旅游業的議論:

談及旅游,“部長”發了番議論,說是坐船游漓江只能看著些皮毛,其實美的深邃處是在排子和漁船上。“老牛”糾正說:是在魚湯里。未來史學家“眼鏡”認為:旅游業該把風光與歷史合一,在欣賞自然的同時,欣賞人類自身的進程。他決定把百里漓江劃分成為若干歷史區域:第一區為洪荒時代,無人,群獸出沒。第二區為甑皮巖的石器時代。以下按歷史進程排列下去。在每個時代區生活的漁民都成為旅游公司的工作人員,一切風俗、衣著、語言等都按那個時代再現。

這番議論出自幾個大學生的嘴里,并非僅僅是小說情節的需要,更來自作者梅帥元本人對漓江業的思考,十多年后,山水實景演出《印象·劉三姐》橫空出世,似乎旁無依傍,實際上在梅帥元十多年前的小說中已見端倪。

《流浪的情感》中的小娘是劇團的演員,劇團春夏時節在桂北大山里巡回,秋季轉到漓江流域,演員們過著流浪的生活。流浪人同情流浪人,小娘看見漓江上的放鷹人便有了親切的感覺。放鷹人以水為家,沿江河流,于青山綠水間做著捕魚生計。看作者對放鷹人形象的描寫:

十幾只竹排從江灣里轉出來,一只連著一只,像汛期的魚陣。當頭一只排子,上面立一個后生,十幾只魚鷹站在排上。每只排上都站有魚鷹。竹排重疊在山影里,看去是幽藍的。進入急灘處,竹排變了節奏,融化在晃眼的光斑里。放鷹人的歌聲在浪濤中響起來:

搖個竹排劃個槳呀,

七呀八妹子小哥郎。

得魚上街換麻糖呀,

七呀八妹子小哥郎。

麻糖送給桂花娘呀,

七呀八妹子小哥郎。

歌聲此起彼和,錯落有致,裹著水影天光,透明地漂流過來,轉眼又換成了號子聲。竹排迅速向江面散開,很快又收攏回來,圍成弧形的陣勢。放鷹人用槳子把魚鷹趕下水,開始捕魚。

魚鷹在水面盤旋,尋找目標,紛紛潛入水中,放鷹人揮動槳子拍打水面,用足踏排,喊著奇怪的號子。那聲音聽上去是火熱的。江面頓時熱鬧起來。

小娘愛看放鷹人捕魚,放鷹人愛看小娘演戲。劇團在陽朔的山水之間游走,作者如此寫道:

隊伍若斷若續,長長綿綿,宛轉于河谷之間,不時被樹林間隔,留出一段空白。齊腰高的荒草不停地擺動,人便像在草浪浮游。間或往高走,到了峰頂,似乎要走到云里去;忽又跌落下來,沿江踏浪而行,化成斑駁的影子。江風吹動懸崖上的灌木叢,一片片葉子飄落下來,遠遠落入水中。

劇團到了興坪古鎮,順著小娘的目光,我們看到興坪古鎮的情景:

古香古色的房子被山水環抱著,房頂還長著青草。古板小路伸得很長,兩旁是商店、中藥鋪、學校,還有漂亮的招待所。快到重陽節了,鎮里的人都忙著過節的事。老人們坐在門口用小鉗子嗑紅瓜子,準備做餅子用。女人們都來到桂花樹下,展開花布,打桂花。小孩子爬到樹上,搖動樹枝,桂花便紛紛灑落在花布上。女人們把桂花收集起來,用小籃子裝了提回家去,節日里要做桂花糖,要泡桂花茶,還要釀桂花酒。沒有桂花,那節日就會少了香醇,過起來也就沒滋沒味了。

在小娘這位戲劇人的眼睛里,漓江山水全變成了舞臺,漁民生活全變成了戲劇中的情景。真是戲如人生,人生如戲。這種古老的箴言或許就是對作者最重要的啟示。如果看過梅帥元創意策劃的世界上第一臺山水實景演出《印象·劉三姐》,我們就會發現,小娘眼里的風景,小娘本身的風景,已然成為《印象·劉三姐》的風景,果然是山水實景,漓江以及漓江人的生活,啟發、激活了梅帥元山水實景演出的想象。

《漓水漁王》同樣暗藏了作者旅游演出的創意策劃。旅游業的開展使訾洲村里的打印人把世代只盯住水面的眼睛轉向了旅客口袋,村里所有的漁船都變成了游艇,只有福貴與眾不同,他把漁船換成了白馬。

旅游旺季,游客絡繹不絕。上百只游艇爭搶游客,唯一的白馬受到游客的追捧。在漓江邊騎白馬與象鼻山合影成為福貴招攬游客,大賺其錢的絕妙創意。福貴的這些賺錢方法對于作者而言顯然只是小打小鬧,這個小說關注的是漁王,那只體魄健壯,一天能為主人福貴捕上幾十斤鮮魚的魚鷹。有時候,作者把小說的敘述視角放在漁王身上:

它喜歡主人的剽悍,喜歡漁人狡詐而獰野的號子。每次,當它擒著活魚浮出水面時,主人便把竹篙伸去,它跳上去,聳起雙翅,隨尋篙子的晃動一顫一抖。這是一種古老的種族舞蹈,表達了殺戮和征服的快感。魚在嘴上掙扎,發出無聲的悲哀,它記起那股血和水的腥味。

然而,這一切似乎已經成為久遠的過去。如今,白馬成了主人的新寵,漁王停業賦閑,它甚至遭到鴨子的嘲笑,鴨子建議它學習生蛋,為主人賺錢。離開了漓江的魚鷹血液漸漸冷卻,漁王的高貴成為其念念不忘的幻想。

終于有一天,主人福貴將垂死的漁王按古老的風俗放回漓江:

漁王嗅到了水的腥味,聽到浪濤拍擊巖石的巨響,漸漸清醒過來。它站立起來,垂著的雙翅慢慢展開,淡綠的眼中突地射出一道光亮,仿佛燃燒起來,它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響,先如泉水嗚咽,然后漸漸洪大,匯成灘嘯般巨響。這聲響來自體內深邃的記憶,來自重新沸騰的鷹族血液——它拍翅高叫起來。

現代化終結了魚鷹作為漁王的時代,魚鷹的光榮永遠地成為過去。梅帥元這部小說像張宗栻的漓江敘事一樣,又一次演唱了關于漓江傳統生活的挽歌。十多年后,當人們在山水實景演出《印象·劉三姐》看到魚鷹出現在那闊大的山水舞臺,或許會生出與梅帥元相當的意緒,那是對一種遠離人類同時又為人類所懷念的生活方式的緬懷。

上述三部小說,或許可以稱為梅帥元的“漓江敘事三部曲”。在這些作品中,作者寫出了現代化對漓江、對漓江人的影響,但是,這些漓江敘事最主要的價值卻在文學之外,它們寄托了作者對于漓江旅游的思考,暗藏了不少有價值的現代旅游創意和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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