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宏大歷史畫卷的描摹與悲愴中的回溯傳統
一 宏大歷史畫卷的描摹
《三國演義》真實地描寫了上起漢靈帝中平元年(184),下至晉武帝太康元年(280)的三國時代封建統治集團內部的復雜矛盾和激烈斗爭。
縱向看,《三國演義》描寫了從漢靈帝中平元年(184)至晉武帝太康元年(280)共九十七年的歷史。全書一百二十回,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為第一回至第三十三回,主要寫漢末動亂和群雄并峙,曹操集團的崛起和壯大;第二部分為第三十四回至第八十五回,主要寫劉備集團的崛起和壯大,三國鼎立,蜀國南征北戰,互相爭雄的局面。第三部分為第八十六回至第一百二十回,寫三國的衰落,最終為司馬氏所統一,建立西晉王朝。
橫向看,《三國演義》描寫了魏、蜀、吳三國間尖銳復雜的政治斗爭,展示了三國時期近百年的戰爭史;描寫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外交手段,在政治、軍事、外交斗爭中蘊含著極為豐富的經驗,堪稱一部“謀略百科”,有相當的認識意義和借鑒價值;從形象塑造的角度來看,《三國演義》濃墨重彩地塑造了許多栩栩如生的歷史人物形象。
二 眾說紛紜的三國往事
《三國演義》的主旨究竟是什么?這是一個頗受關注而又眾說紛紜的話題。作為一部世代累積型的小說,《三國演義》在成書之前經過了漫長的民間流傳,下層文人和民間藝人在對三國故事進行整理和再創作時,必然會將自己的價值理念和思想情感傾注其中,在此基礎上成書的《三國演義》,其主題思想必然是非常復雜的。而歷代讀者在接受文本的過程中,必然會因為接受主體的差異而對文本進行多元化的闡釋,這就使作品的主旨更加復雜。目前,關于《三國演義》主旨的認識大約有三四十種說法,以下我們選擇具有代表性的說法對前人的觀點進行梳理。
(一)尊劉貶曹說
在《三國演義》之前的史學著作中曾有“尊蜀”和“尊魏”兩種傾向,可《三國演義》卻表現出濃重的“尊劉貶曹”的傾向,這也是宋元以來民間流傳的各種三國故事的基本傾向,因此很多研究者認為《三國演義》的主旨在于“尊劉貶曹”。
(二)描繪三國時代各封建集團之間的斗爭說
“它(《三國演義》)集中地描繪了三國時代各封建統治集團之間軍事的、政治的、外交的種種斗爭,斗爭的方式有公開的,有隱蔽的。通過這些斗爭作者揭示了當時社會的黑暗和腐朽;譴責了統治者的殘暴和丑惡;反映了人民在動亂時代的災難和痛苦……”[1]李景林認為《三國演義》揭示了封建統治集團間的相互矛盾和斗爭,并對此進行了譴責和否定[2];中國古典文學史家馮沅君教授認為《三國演義》的主題,一是揭示封建統治階級的幾個政治集團在斗爭中的縱橫馳騁及其原因,二是顯示人民的政治感情——擁護仁君賢相,反對奸雄。[3]
(三)反分裂求統一說
《三國演義》一開篇,作者便提到“話說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陜西師范大學王志武教授認為作品表現了天下歸一的進步思想[4];四川大學沈伯俊教授《向往國家統一,歌頌“忠義”英雄》一文認為:向往國家統一的政治理想構成了三國演義的經線,歌頌“忠義”英雄的道德標準構成了《三國演義》的緯線,二者縱橫交錯,形成《三國演義》的主題。[5]
(四)人民愿望說
陜西師范大學霍松林教授認為,雖然《三國演義》的作者對農民起義并不贊成,但卻描寫了封建統治的罪惡和人民的痛苦,從而揭示了人民起義的真正原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民的愿望。[6]
(五)追慕圣君賢相魚水相諧說
明清小說研究專家曾學偉先生《試論三國演義的主題》一文[7]提出,在《三國演義》中,劉備是圣君的典型,諸葛亮是賢相的典型,他們魚水相諧而獲得事業上的成功,因而小說表達了對圣君賢相的風云際會,魚水相諧的政治理想的思慕和追求。
(六)忠義說
北京大學褚斌杰教授認為《三國演義》中劉、關、張同心協力,救危扶困,上報國家,下安黎庶的忠義是應該得到肯定的。[8]因此“忠義”應該是《三國演義》的最大主題。
(七)人才說
安徽師大趙慶元教授認為《三國演義》是一部封建賢才的熱情頌歌。[9]《三國演義》研究專家于朝貴先生也持相同的看法,他在《一部生動的人才學教科書》一文[10]中認為《三國演義》的主題是重視人才,誰能重視人才、籠絡人才,就能在復雜的政治斗爭中取勝。
(八)悲劇說
黃均《我們民族的雄偉的歷史悲劇》一文[11]認為,魏勝蜀敗的結局揭示了對封建政治生活起支配作用的力量,不是正義而是邪惡,不是道德而是權詐。因此,《三國演義》所表現的蜀漢集團的悲劇,是悲劇的時代所誕生的我們民族的一部悲劇,既是民族苦難的自白,也是民族勇氣和信心的見證。
此外,還有天命說、總結政權經驗說、歌頌亂世英雄說、頌揚強者說、反思歷史說、市井細民寫心說、保國安民說等。
以上諸種觀點都有合理性的一面,同時又都有不足之處。單一的某種說法無法全面涵蓋《三國演義》的主題,也無助于我們全面把握《三國演義》的主題。《三國演義》的主題是多元而復雜的,這主要是因為《三國演義》是一部世代累積型的小說,歷代數不清的作者參與了這部小說的創作,那么作品勢必存在著多種主題傾向。
三 在悲愴之中回溯傳統
《三國演義》以儒家政治道德觀念為核心,同時也糅合著千百年來廣大人民的愿望,鮮明地表現出“尊劉貶曹”的思想傾向。其中既有對明君賢相、清平世界的贊美與渴慕,對昏君賊臣、天下大亂的痛恨與厭惡,又有由于最終理想幻滅、道德失落、價值顛倒的慘痛現實所帶來的悲愴與迷惘。
(一)“仁政為本”的政治訴求
追求仁政,反對暴政,這是儒家核心的政治觀念。《三國演義》在宏大歷史畫卷的描摹中鮮明地表現出對“仁政為本”的儒家政治觀念的訴求。為此,羅貫中塑造了劉備這個“仁君”的典范。在《三國演義》中劉備性格的基調是“寬仁厚道”,即為人忠厚,仁愛誠信,知人善任。劉備從桃園結義起,就抱著“上報國家,下安黎庶”的理想,小說也極力寫出了劉備的“仁德及人”。
首先,劉備愛民。他所到之處與民秋毫不犯,致力于百姓的豐衣足食,深得民心;當他被呂布打敗逃難時,“但到之處,聞劉豫州,皆跪進粗食”;當曹操大軍南下,攻陷新野,逼近樊城時,有數十萬百姓隨同劉備逃難,兩岸哭聲不絕。劉備大慟道:“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難,吾何生哉!”竟要投江而死,雖然他的做法有些做作,但很得人心,“聞者莫不痛哭”。諸葛亮勸劉備,不如暫棄百姓,先行為上,劉備卻哭著說:“舉大事者必以人心為本,今人歸吾,奈何棄之?”這是劉備立信立德于天下的一大壯舉。劉備是作者著力塑造的理想的仁德明君,他以自己的“大仁大義”感召著天下英雄。
其次,劉備愛才。劉備待士以誠信寬厚,與士肝膽相照。《三國演義》中關于劉備愛才的故事很多,其中“三顧茅廬”是劉備愛才的集中表現。第一請,諸葛亮不在家,在外云游。對此劉、關、張三人的反應不同:張飛“既不見,自歸去罷了”;劉備“且待片時”;關羽“不如且去,再使人來探聽”。第二請,諸葛亮仍不在家,巧遇諸葛均。此處張飛的急躁與劉備的恭敬沉穩形成了鮮明對比:張飛“問他則甚,風雪甚緊,不如早歸”;劉備“豈敢望先生枉駕,數日之后,備當再至”。第三請,諸葛亮在家,久睡不起。此處張飛的急躁與劉備的恭敬沉穩又形成了鮮明對比:張飛“這先生如此傲慢……等我去屋后放一把火,看他起不起”;劉備“且勿驚動”。作者正是通過多次的對比鮮明地表現出劉備的“求賢若渴”。此外,劉備的愛才還表現在對趙云和黃忠的態度上。劉備初見趙云便“甚愛之”。江陵大戰,趙云單騎救主時,張飛和糜方都以為趙云投曹操去了,劉備卻說:“子龍于我從于患難,心如鐵石,非富貴所能動搖也。”果然,趙云一生追隨劉備,忠心不二。黃忠原屬長沙太守韓玄,后來魏延殺韓玄,長沙陷落,可黃忠誓死不降。劉備以自己的真誠打動了黃忠,后來黃忠成了蜀漢的“五虎上將”之一。可以說,正是劉備的愛才,才使得一批杰出的人才始終追隨劉備,為蜀漢集團立下了赫赫戰功。
再次,劉備重義。如果說“仁”更多地表現了劉備為君的風范,那么,“義”則更多地表現他的平民氣質。如小說所寫“三讓徐州”,陶謙因年邁,再三要把徐州讓給劉備,可他堅決不受,并說:“天下將以備為無義人矣!”博望坡火燒曹營后,料定曹軍必來報復,諸葛亮勸他趁劉表病危,取荊州安身,劉備卻說:“吾寧死,不做負義之事。”入西川,龐統勸他殺劉璋取而代之,劉備堅決不從。“劉玄德敗走荊州”,為了實現桃園結義的諾言,劉備百折不撓。這一切都是劉備重義的集中表現。
當然,劉備在彰顯“仁君”風范的同時,其性格也表現出復雜性的一面。如劉備有時為了表現自己的仁德,其言行極為做作,這也讓他在仁德之余表現出偽善的一面。“三讓徐州”時,劉備自稱會陷己于“不義”,直到陶謙要自刎,他才不得已“權領”了徐州。“權領”這個詞蘊含豐富,可視為春秋筆法。在新野諸葛亮勸劉備取荊州,劉備不從;劉表病重,托孤劉備,劉備極力推辭,看起來真是大仁大義。而赤壁之戰后,劉備卻一門心思地想得到荊州,并說“權且容身”,諸葛亮還嘲笑劉備:“當初亮勸主公取荊州,主公不聽,今日卻想耶?”劉備說:“事已至此,不可奈何。”龐統勸劉備取益州,劉備不取,張松獻圖后,劉備卻發動了一場政變,自領了益州牧。以上三次政治行動,在小說敘事中叫作“重復敘事”,作者通過重復敘事渲染了劉備的政治野心與偽善的性格。劉備的這些做法和《水滸傳》中的宋江極為相似,所以魯迅認為,《三國演義》是“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12]
與劉備相對立,作者塑造了曹操這一奸雄的典型。奸雄又稱奸絕,“奸”是從倫理角度來觀照,就其德行而言;“雄”是從政治角度來觀照,就其能力而言。“奸”與“雄”在曹操身上是對立統一的,從而構成一個既是治國之能臣,又是亂世之奸賊的復合式形象。《三國演義》的作者讓曹操匯集了歷代統治者的奸詐、陰險、虛偽和狠毒,對歷史上的曹操進行了丑化;但作者也并未做簡單化的處理,在表現曹操負面性格的同時,也凸顯了他的雄才大略。
曹操的雄才大略主要表現在:其一,曹操具有驚人的政治才干與軍事指揮才能。在董卓橫行,滿朝大臣束手無策的時候,曹操敢于挺身而出,冒著生命危險暗中行刺董卓,失敗后仍然百折不回,最后會合諸侯共討董卓。曹操一出場就表現出驚人的膽識和政治才干。官渡之戰,面對實力遠在自己之上的袁紹,曹操指揮若定,火燒烏巢,使袁軍不攻自破,表現出卓越的軍事指揮才能;宛城之戰,曹操能傾聽謀士的意見,對殺死曹昂的張繡既往不咎,充分顯示了曹操廣闊的胸襟和政治家的風范。其二,曹操具有精準的洞察力。作為一個優秀的政治家,曹操善于在動蕩中覺察形勢,如“煮酒論英雄”,在劉備落魄的時候,曹操就已經覺察出劉備的政治才干與政治野心;“挾天子以令天下”,這更是在天下大亂、群雄并起的背景下極為高明的一種政治手段,也彰顯出曹操精準的洞察力。其三,曹操愛才、重才、惜才。曹操在兗州時便招賢納士,文有荀攸、荀彧、郭嘉、劉曄、滿寵等,武有于禁、典韋等,這些人一直追隨著曹操,成了南征北戰的功臣。而曹操禮遇關羽更是其“愛才”的集中表現。
《三國演義》的作者在肯定曹操雄才大略的同時,又著力展現了曹操的奸詐殘暴和嗜殺成性,使其與劉備的仁德形成鮮明對照。小說的第四回曹操謀殺董卓失敗后,在逃難途中因為本性多疑而殺了呂伯奢一家,真相大白后,他不但無悔愧之心,反將呂伯奢砍于驢下。當同行的陳宮指責他時,曹操干脆道出了深藏于心的人生哲學:寧使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小說正是從這一思想出發,表現了曹操的奸詐與殘暴。以下我們通過小說中的幾個典型事件來看一看曹操的奸詐與殘暴。官渡之戰時,曹軍軍糧奇缺。一天許攸來投奔曹操,并故意詢問曹軍軍糧的情況,曹操卻擺出一副奸詐的姿態,始終不肯說出實情。
時操方解衣歇息,聞說許攸私奔到寨,大喜,不及穿履,跣足出迎。遙見許攸,撫掌歡笑,攜手共入,操先拜于地。……攸曰:“公今軍糧尚有幾何?”操曰:“可支一年。”攸笑曰:“恐未必。”操曰:“有半年耳。”攸拂袖而起,趨步出帳曰:“吾以誠相投,而公見欺如是,豈吾所望哉!”操挽留曰:“子遠勿嗔,尚容實訴:軍中糧實可支三月耳。”攸笑曰:“世人皆言孟德奸雄,今果然也。”操亦笑曰:“豈不聞兵不厭詐!”遂附耳低言曰:“軍中止有此月之糧。”攸大聲曰:“休瞞我!糧已盡矣!”[13](《三國演義》第三十回)
兩個人對話的過程可謂斗智斗勇,曹操奸詐的性格可見一斑。小說中還寫到一件與軍糧有關的事情,曹操與袁術作戰,同樣面臨缺糧的窘境,糧官王垕向曹操請示:“兵多糧少,當如之何?”曹操回答:“可以將小斛散之,權且救一時之急。”而后曹軍一片嘩然,軍心渙散。曹操為了穩定軍心,居然殺掉了王垕,并給出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故行小斛,盜竊軍糧,謹按軍法,因此斬之。”這一事件再次將曹操奸詐的本性暴露無遺。曹操生性多疑,常怕別人暗殺他,因此吩咐左右人說:“吾好夢中殺人,睡著時汝等勿近前。”一天曹操在晝寢時故意將被子掉在地上,身邊侍衛將被子撿起給他蓋上,此時曹操突然坐起,拿起寶劍將侍衛殺死,而后復上床假寐。半晌醒來,驚訝道:“誰人殺我近侍?”其他近侍以實相告,曹操痛哭,命人厚葬。可見,曹操自身的安全是以犧牲無辜者的生命為代價的,作者也借楊修之口尖銳地指出了曹操奸詐的本性:“丞相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也。”曹操愛才、重才、惜才,但也有忌才妒能而亂殺賢者的一面,“楊修之死”便是典型案例。“花園”事件和“一盒酥”事件讓曹操對楊修先忌之,繼而惡之;“夢中殺人”事件則讓曹操愈惡之;而“雞肋”事件則讓曹操最終決定殺了楊修。曹操之所以殺了楊修,表面看是因為楊修的恃才傲物,其深層原因則在于曹操的狡詐用心一次次被楊修戳穿,曹操深感楊修的心機在自己之上,因此才對他痛下殺手。赤壁之戰前曹操中周瑜反間計而錯殺蔡瑁、張允,則是其“聰明反被聰明誤”的狡詐性格的又一次體現。
(二)“忠義本位”的人格建構
《三國演義》在人格建構上的價值取向是恪守以“忠義”為核心的倫理道德觀念。無論是寫人還是敘事,都鮮明地以此來區分善惡,評定高下。作者對其筆下的人物,不論其身處什么集團,也不論其出身貴賤和性別,只要恪守以“忠義”為核心的倫理道德觀念都一律加以贊美。蜀漢集團的諸葛亮可謂“忠”的楷模,為報劉備三顧茅廬的知遇之恩,他出山輔佐劉備興漢;為光復漢室他竭盡忠誠,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為輔佐心中的仁德之君——劉備,他忠心耿耿,恪盡臣守;劉備臨死前,于白帝城托孤,諸葛亮更是極盡忠誠,“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也?盡忠貞之節,繼之以死乎!”劉備死后,他力撐危局,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直到死而后已!臨死前他還深深慨嘆:“再不能臨陣討賊矣!悠悠蒼天,曷我其極!”此外,東吳集團的黃蓋為報吳侯三世厚恩,不顧自己年邁,親自獻上苦肉計,以成功地向曹操詐降;漢獻帝身邊的董承、王子服、吉平等人,為了盡忠漢獻帝,誅除國賊曹操,雖滅九族,亦無后悔。事情敗露后,全家老小,皆為曹操所殺。這些人也可謂“忠”的典型。
“義”也是《三國演義》極力推崇的一種人格價值觀,小說中的關羽可謂“義”的化身,也被稱為“義絕”。筆者認為,“義”這種價值觀在與關羽這個形象相結合的時候有了多層次的表現。首先是“忠君大義”,即關羽對大漢王朝、對劉備政治集團忠心耿耿的大義。許田圍獵時,當曹操縱馬直出,先于漢獻帝之前迎受萬歲呼聲的一瞬間,百官皆大驚失色,唯有關羽怒目而視,提刀出馬,要斬曹操。當關羽被迫投降曹操時,他卻別出心裁地提出了“三事之約”,其中第一條就是“降漢不降曹”。清代的毛宗崗點評道:“云長本來事漢,何云降漢?降漢云者,特為不降曹三字下注腳耳。”其次是“桃園情義”,即為封建時代許多人贊賞不已的江湖義氣。最典型的是關羽降曹后對劉備的魂牽夢繞,曹操對關羽可謂義重如山,但關羽卻利用一切機會向曹操表達他對劉備的忠誠和思念:曹操賜關羽新袍,關羽以舊袍覆蓋之,以示不忘兄長之恩;曹操以赤兔馬相送,關羽非常高興,曹問其原因,關羽答道:“吾知此馬日行千里,今幸得之,若知兄長下落,雖有千里,可一日而見面也。”張遼多次勸說,關羽仍不降曹,最后掛印封金,過五關斬六將,尋劉備而去。再次是個人恩義,即人與人之間有恩必報的一種道德規范的表現。關羽是一個恩義分明的英雄,在作品中一方面他表示永遠不忘劉備的深恩,另一方面,對于曹操所施的恩典,關羽也表示日后必報,故而他用逐文丑、殺顏良的舉動即刻報答曹操的知遇之恩。“華容道義釋曹操”更是這種個人恩義的集中體現,曹操是以所謂的“信義”最終讓關羽折服的,“五關斬將之時還能記否?大丈夫以信義為重”。接著曹操又讓手下“皆下馬,拜哭于地”,在情感上打動關羽。此時的關羽是在堅守“義”的人格價值觀和維護蜀漢集團利益這兩者之間權衡,最終前者壓倒了后者。而關羽在出師前與諸葛亮立有軍令狀,這種選擇意味著他要以犧牲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換取對“義”的堅守,“舍生取義”正是關羽人格價值觀的真實寫照。
(三)“智勝為先”的謀略指向
《三國演義》是一部崇尚智勝與謀略的小說,在各個政治集團的政治、軍事斗爭中,作者極力凸顯了智勝與謀略的重要性。小說一開篇便展現了漢末天下大亂的廣闊圖景,在十常侍與何進的激烈較量中,何進死于非命;而后董卓獨霸朝綱,王允巧用連環計將其鏟除,可隨后又引來了李傕、郭汜作亂,結果王允被此二人殘殺。在何進和王允事件中蘊含著作者對漢亡原因的深刻解析:東漢之亡,亡于何進的無謀和王允的智小,謀略上的失誤釀成了千古大錯。接著小說又以較長的篇幅敘述了曹操和袁紹兩大軍事集團的對峙與斗爭,最終以袁紹集團的失敗而告終。在官渡之戰這場決定性的戰爭中作者深刻地指出:袁紹尚“力”,故“雖強必弱”;曹操尚“智”,故“雖弱必強”。這里仍然在凸顯智勝與謀略的重要性。其后,在魏、蜀、吳三大政治集團的斗爭中,小說更加凸顯了智勝與謀略的重要性。赤壁之戰奠定了三分天下的局面,小說也以赤壁之戰證明了魯肅、諸葛亮結孫劉聯盟以抗曹之謀略的正確。而在魏、蜀、吳三大政治集團的外交、軍事斗爭中,小說又將諸葛亮著力打造成謀略與智慧的化身。人們在分析諸葛亮這個人物形象的時候多半著眼于“忠貞”和“智慧”,認為諸葛亮是忠貞的代表、智慧的化身。值得注意的是,“忠”和“智”在孔明的身上并不是并列存在的,大致而言,忠貞是其思想內核,而智慧則是其外在表現。關于諸葛亮的“忠”,前文已述,此處不再贅述。在筆者看來,諸葛亮的“智”集中表現在兩個方面。
其一,深謀遠慮、高瞻遠矚的政治眼光。諸葛亮未出茅廬,已知三分天下,并為劉備定下了聯吳抗曹的總方針:
自董卓造逆以來,天下豪杰并起。曹操勢不及袁紹,而竟能克紹者,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今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孫權據有江東,已歷三世,國險而民附,此可用為援而不可圖也。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非其主不能守;是殆天所以資將軍,將軍豈有意乎?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國,高祖因之以成帝業;今劉璋暗弱,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于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巖阻,西和諸戎,南撫彝、越,外結孫權,內修政理;待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兵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以出秦川,百姓有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大業可成,漢室可興矣。此亮所以為將軍謀者也。惟將軍圖之。將軍欲成霸業,北讓曹操占天時,南讓孫權占地利,將軍可占人和。先取荊州為家,后即取西川建基業,以成鼎足之勢,然后可圖中原也。(《三國演義》第三十八回)
后來關羽正是因為違背了這一正確的戰略方針,才招來了殺身之禍;劉備也正是因為違背了這一方針才導致夷陵之敗,蜀國元氣大傷。
其二,運籌帷幄、神機妙算的軍事指揮才能。諸葛亮初出茅廬就取得了火燒博望、火燒新野的大勝。在赤壁之戰中,諸葛亮更是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關鍵作用。從第四十二回到第五十回,小說用了整整九回的篇幅來寫赤壁之戰。這既是為了充分凸顯這場中國歷史上的著名戰役在“三國鼎立”中的關鍵作用,也是為了充分展示諸葛亮的智慧與謀略。在赤壁之戰中,諸葛亮舌戰群儒,智激孫權和周瑜,草船借箭,定計火攻,七星壇祭風,智算華容。表面看,孫劉聯軍的主帥是周瑜;實質上,周瑜只是諸葛亮的側面陪襯,“反間計”“苦肉計”這些讓周瑜自鳴得意的計策最終都被諸葛亮識破。所以,“赤壁之戰”可謂諸葛亮智慧與謀略的絕好演繹。此后諸葛亮又三氣周瑜,周瑜仰天長嘆:“既生瑜,何生亮!”此外,諸葛亮還曾七擒孟獲,六出祁山。七擒孟獲是蜀漢后期一場極為重要的戰役,在這場戰役中,諸葛亮針對西南蠻部的特殊性,采取了攻心為上的“心理戰”方式,最終讓孟獲心服口服。在六出祁山的過程中,諸葛亮采用罵死王朗、空城計、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造木牛流馬、上方谷地雷陣、死諸葛嚇走生仲達等一系列妙計,以致司馬懿屢屢稱頌諸葛亮是“天下奇才”。
在《三國演義》中,諸葛亮是忠貞的代表,智慧的化身,但就某種意義而言,諸葛亮也是一個悲劇人物。首先是大業未成身先殞的悲劇。諸葛亮為報三顧茅廬的知遇之恩而輔佐劉備興漢,但終究未能挽救蜀漢走向衰亡的厄運,其臨終前慨嘆道:“吾本欲竭忠盡力,恢復中原,重興漢室,奈天意如此,吾旦夕將亡矣。”其次是“忠”與“智”的矛盾。諸葛亮的最大悲劇在于,當忠貞與智慧在他的身上不能統一的時候,他往往棄“智”而取“忠”,六出祁山的悲劇性結局,便是“智慧”向“忠貞”讓步的證明。這一過程也是其智性人格被德性人格所掩蓋、所摧殘、所吞噬的過程。諸葛亮的理想是仁政、明主、賢相、英才相結合的理想社會,但這個理想在強大的“天意”面前被擊得粉碎,這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作者由于理想的幻滅、道德的失落、價值的顛倒所感到的一種困惑和痛苦。諸葛亮最后壯志未酬,飲恨而終,成了一個悲劇性的人物。在諸葛亮身上,寄托了作者的理想。從這個意義上說,《三國演義》也是一部大悲劇。
(四)“尊劉貶曹”的思想傾向
無論是在史學著作中,還是在三國故事民間流傳的過程中,一向就有“正統與非正統”之爭。不同的作家在處理這個題材時,會將自己的好惡與是非傾向賦予作品。一般來說,這種爭論主要集中在曹魏與蜀漢之間。
從史學角度看,到底以曹魏為正統,還是以蜀漢為正統,各有側重。西晉陳壽所著的《三國志》以曹魏為正統;東晉習鑿齒所作《漢晉春秋》以蜀漢為正統;北宋司馬光所作《資治通鑒》以曹魏為正統,但宋代民間以尊蜀漢為正統,所以南宋朱熹作《通鑒綱目》時又改尊蜀漢為正統。史學家在“尊曹”與“尊蜀”這兩者之間徘徊,其根本原因在于維護自己所處的政治集團的利益。“陳氏生于西晉,司馬氏生于北宋。茍黜曹魏之禪讓,將置君父于何地?而習與朱子則固南渡之人也,唯恐中原之爭正統也。諸賢易地而皆然。”(章學誠《文史通義文德》)史家的“尊曹”與“尊蜀”之爭由來已久,在由歷史走向小說的過程中,作者為什么會卷入這場是非之爭,而表現出鮮明的“尊劉貶曹”的傾向?筆者認為,其原因有三個方面。其一,《三國演義》在成書之前曾經過長期的民間流傳,說話藝人為了滿足底層受眾“尊蜀”的價值訴求,必然會對歷史故事進行相應的加工和改造,這對《三國演義》“尊劉貶曹”思想的形成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其二,儒家的仁政理想與封建正統論思想的影響。在封建宗法時代,中國人的文化心態基本上是儒家的,儒家的核心思想是“仁”,儒家的社會理想是君正臣賢的“仁政理想”。羅貫中是一個深受儒家思想與封建正統論思想影響的人,他在劉備身上比在曹操身上發現了更多的符合民眾愿望的東西。劉備與曹操相對,曹操兇殘暴虐,挾天子以令諸侯,而劉備是劉皇叔,寬厚仁德,禮賢下士,以匡扶漢室為己任,作者是把劉備作為一個理想的統治者加以塑造的,因此劉備來承襲大統是順理成章的,人們也希望這樣,這充分體現了封建正統論的思想。其三,民族情緒的影響。《三國演義》成書過程的社會背景,與這種民族情緒的產生息息相關。《三國演義》成書于元末明初,宋元以來民族矛盾尖銳,人心思漢,光復漢室成為廣大民眾的共同愿望。劉備恰恰是漢室宗親,又是一位仁德的君子,因此,“劉備成為國家的主宰”就成了在民族矛盾極為尖銳的背景下的一種必然選擇,“尊劉貶曹”的思想恰恰與這一背景相應。“尊劉貶曹”的思想傾向究其實質來說是尊崇仁德忠義,貶斥殘暴奸詐;揭露暴君,歌頌仁主。這既是封建社會儒家傳統的政治理想,又曲折地反映了人民群眾的愿望和要求。
《三國演義》通過“仁政為本”的政治訴求塑造了劉備這個仁君的典范;通過“忠義本位”的人格建構讓一系列的“忠義之士”躍然紙上;通過“智勝為先”的謀略指向打造出諸葛亮這個賢相的代表;通過“尊劉貶曹”揭露暴君,歌頌仁主。但這一切最終無法改變歷史演進的基本走向,作者終究不能改變蜀漢集團在三大政治集團中最先滅亡的慘痛現實,“并借此譜寫了一曲暴政戰勝仁政、丑惡消滅美好、奸詐打倒善誠的悲歌,讓作品成為我們民族深沉的歷史悲劇和道德悲劇”[14]。《三國演義》的作者只能在悲愴中回溯傳統,而無法改變這一歷史悲劇的必然性。